《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 第2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站在三里屯的小广场上,我看着她被北风抽打得通红的脸颊。 我知道距离她走出阴影还有漫长的岁月,无论她在赌局上多么敏捷而快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了半晌,拉她走进旁边的商场,买了一条围巾给她。

“就当是新年礼物吧。” “我没礼物给你。”她的半张脸埋在红色的大围巾里。 我突然想到:“不如你让我见一见小周?” “你刚刚说过不般配。” “身边有人照顾你,总比没有好。” “他没见过世面,我怕你笑话他。”

我反而替小周觉得不平:“人家好好的男孩,家境好、工作好、长得也不错,身边肯定也有不少痴情的姑娘,到你这儿又成没见过世面了?” 陈白露叫小周来我家,他冻得满脸通红,拖着大行李箱,刚刚从小汤山赶过来。 我感激他锲而不舍地给陈白露送水果、听她倾诉、陪伴她,我用招待贵客的规格招待他。但我的冰箱里只有冰激凌,给他吃我们吃剩的牛肉汤也不大好,手忙脚乱地转了一圈,只好给付师傅打电话,叫他火速送一锅海鲜饭,虾和贝都要用最好的。

小周坐在沙发上,拘谨地捧着一杯热茶。三个人尴尬地对坐着, 我实在找不到话题,想起上学的时候老师说的,“人人爱电影”,只能把话题往电影上拉。

“小周,你最近有没有看到好的片子?推荐一些。”

“我怎么敢向学院派推荐。”

“谁是学院派呀,别骂人了。” “我出差之前给陈白露推荐过《龙纹身的女孩》,你有没有看?”小周转向陈白露。 陈白露笑着摇头:“我懒死了,天又冷,不想去电影院。” 我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我昨天才买到碟!可是好像不会很好看的样子。” “确实没什么意思,不过女主角很像陈白露。”小周笑着说。 是吗?我怀疑地看着CD封面上的鲁妮,哪里像?

“不是长相啦,是感觉。我当时边看边想,这电影简直是以你为原型的。”

陈白露很兴奋:“真的吗?一定要看,现在就看。” 付师傅差徒弟送来了海鲜饭,陈白露打开投影仪,我去厨房拿餐具。

直到这时,我都以为这会是个美妙温暖的电影之夜,然而半个小时后, 陈白露勃然大怒。

我当然清楚她为什么发怒。几分钟之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关掉电影。 而小周还蒙在鼓里。他坐在沙发上扬起头,带着一脸单纯的困惑,看着陈白露站在他面前,满脸怒容。 陈白露指着屏幕,手腕剧烈地颤抖:“这像我?” 小周嘴巴张得老大。 “是有些变形,但她的精神是……”

“什么精神?这是个流浪女,领低保的,靠陪人睡拿钱,这是我的精神?”

天呐!

如果小周够聪明,他应该及时闭嘴,以后陈白露虽然永远不会再找他,但至少偶然见面,还能友好地打声招呼。

但小周真是……我想起陈白露用过的词,“没见过世面”,他当真没见过陈白露发飙的样子。

他耐心地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的经历和她有点儿像,都是孤苦无依,都是一路被骗,不过好在最后都遇上来拯救她的人。”

陈白露放下颤抖的手,笑了:“拯——救?” “你放心,厄运结束了,我来拯救你。以后你不会再受苦,也不用再靠出卖自己维持生活。”小周的脸上带着救世主似的表情,朝陈白露微笑。 完了!

我也笑了,俯身收起餐具往厨房里搬,我心里想,小周完了。 果然,陈白露暴戾的吼声在客厅里响起:“看你人老实,给你个面子,你就想拯救我?凭你?我出门要封路的时候你挤地铁呢,我Hermès的时候你adidas呢,我一天花掉的钱够你赚两年,我见过的东西你一辈子也见不到,我现在去得到的地方你混成你公司的CEO也去不到,现在是我最惨的时候,也比你强些,轮得到你拯救我?去加你的班,打你的卡, 追你公司的前台,几个火龙果你就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我真多余给你面子!咱俩过去不是一路人,以后也不是,我是流浪女也流不到你的小单间里,陪睡也陪不到你那儿,滚!”

陈白露劈头盖脸一顿骂,小周满面震惊,看看陈白露,又看看我。 我叹口气:“我也救不了你。”

“海棠姐,我说错了什么?”

我其实很想解释给小周听,可是陈白露还有哪里说得不够清楚呢?

我只能说:“去追你公司的前台吧。陈白露不是你的。” “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我打开门,替他把箱子拉到走廊里,看着他委屈的表情,又觉得不忍,一路将他送到电梯口。 我朝他挥手告别。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确信一开始陈白露向我介绍小周的时候是说了全名的,但我如今回想起来,却忘得一干二净。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言?有些人注定是过客。

我回来,陈白露还站在那儿,脸色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我拉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拿过一把梳子替她梳理着乱蓬蓬的长发。 我以前常替她梳头,自从她搬到郊区后,我们很少这么亲昵了。

她平静了些,但余怒未消。 我劝她:“你看,你以前不是说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她冷淡地一撇嘴:“我现在反而没有以前的觉悟了。” 我打开我妈给我的珠宝盒,找了一支嵌着彩宝的簪子,替她把头发挽上:“你看,和以前一样好看。” 镜子里的她横波入鬓,额头光洁如玉。 容貌总是能让她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脸上的怒容消了,脸色重新变得苍白,她低下头,我感觉到她瘦削的肩膀在我的手掌下微微地颤抖着,她像是在积蓄力气,然后她重新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我,一脸悲戚,眼睛里带着泪光。

“我二十三了,还能好看几年?五年之后我还有现在的容貌吗?”

“保养得好的话,也不会变太多。” “那么十年呢?等我三十三岁的时候,坐在梦会所里,还会有人请我跳舞吗?其实现在已经开始发胖了。” “没有吧?” “你看不出。以前我胃口多好?现在我再也不敢随心所欲地吃东西了,必须严格地控制。不是少女了,小海棠。”她朝我露出自嘲的微笑。 “我们都怕老,怕发胖,怕皮肤松弛,我当然也怕——” 她笑着打断我:“但你不用以色相事人。”

我一愣:“你用吗?” “你说呢?如果不是有这张脸,我现在这样窘迫的家境,朋友们会容我这么久?如果我没有这张脸,陈言会问你‘她是谁’吗?” 我心里涌起一阵伤感:“长得好未必都是好事。我倒宁愿你没有这张脸,宁愿你回北京以后只做一个普通的女生,宁愿他没有多看你一眼, 你过得也许比现在好些。”

她微笑着摇头:“不会的。那我现在恐怕只能领着八千的月薪,租着一个小单间,每天早上在地铁口买一个煎饼,上班给人呼来喝去,下班还要赶稿子。”

“外面几千万个年轻人都是这样活着。”

“是,你觉得他们幸福吗?如果可以交换,你猜有多少人愿意和我换?疗伤的良药有很多种,可我冷眼看着,最有效的一种就是钱。陈言想躲开我,可以躲到欧洲去;我想离开城市,能靠这张脸借到别墅住。”

我举着挂满碎发的梳子发愣。几天后,就是2012年了。

2012年春

~1~

2012年我重新帮英总工作,但只算帮忙,不入编制,也不领固定工资,只拿稿费,为的是不用坐班打卡,来去自由。

2011年国产片票房井喷,有杂志请妙妙分析当下的电影市场,妙妙没有时间写,我拍胸脯给她做代笔。我说,论人精、钱多,只有地产业能跟母们行当媲美,不过地产业有上行下坡,太不济的时候还能全盘崩溃;但母们行当呢,是经济景气,人人有钱看电影,经济危机,人人需要看电影,所以别观望了,无论什么时局,入母们行当总是不会错的。

后来这篇稿子在网上被转载得很凶,我每看到一次都得意得不行。我跟妙妙说,你瞧,我也是有手艺的,将来万一没饭吃,还可以卖文为生。

妙妙说,不是顶着我的名字,谁会找你写呢? 这一年的开春,英总接到了几个大case。我是看着公司从一个小团队一步步壮大起来的,我很开心,但妙妙愁得直用脑门撞桌子。 “剧本这么烂,怎么宣传?给钱倒是蛮痛快,可是有这钱做宣传,不如分一半请个好编剧。” 这部片子刚开机,我们只拿到了剧本。我和妙妙读了一夜,读了五分之四,连人物关系都没理清。 “你说,这本子搁你们班里能得多少分?” “还想要分数呢?早被老师打开窗户扔出去了——这可怎么宣传哪?” “别抱怨,一个好宣传的职业道德是味觉失灵。”

“味觉失灵?”

“就是自我催眠,你要说服自己:别看这破本子前言不搭后语,也许人家是个被埋没的王家卫呢,也许剪吧剪吧就是《东邪西毒》呢。” 整个残冬,我都跟着妙妙身后跑发布会,采访,写稿子。我还出了两次差,一次去狂野的青海,忙得脚不沾地,离开之前的两个小时,我俩在一条巷子里埋头吃牦牛火锅,结果误了飞机;一次是去妩媚的无锡, 忙得连水都没有时间喝,在火车站旁边的黑店里赶着吃两口糖醋排骨, 又误了动车。

后来还有一个去广州出差的机会,但英总说什么也不肯派我和妙妙去了。

当我坐在西宁的三轮车上一路喷着黑烟往机场赶的时候,当我站在绿皮火车上抱紧怀里的无锡排骨的时候,当我撒娇耍赖求英总让我去广州的时候,当我凌晨三点守在电脑前等广州的同事把写好的稿子传给我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会突然闪过一句违和的声音,它那么细小而清晰, 它在说:你瞧,这样也不错。

除了跑车,还有别的交通工具能带你走;除了私人会所,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吃到美食;除了游艇舞会,还有别的场合可以交到朋友。我已经在一个无意义的地方浪费了二十三年,我一度以为那是天经地义;可是它除了带给过我短暂的快乐,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虚无、孤独和自我怀疑。

我每天都会收到大量的邮件,其中有一封必定来自陈白露。 她每天都发《拇指姑娘》的新章节给我,她写得越来越快,渐渐由从前的每天一千字增长到两千字,并且稳定下来,这个字数表示她的状态在好转。冬天结束的时候,她写完了《拇指姑娘》,说起来,我也两三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同最后一章一起收到的,还有一封邮件:

海棠: 谢谢你陪我写完《拇指姑娘》。我知道写得不好,但因为有这件事情可做,我才没有把脑子荒废掉。人生还长,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想要做, 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会帮我,对不对?

我下周一搬回城里,周末你能请小时工帮我把房间打扫干净吗?你应该没什么事情做吧?少参加一些party,我离群索居这一年,越发看清从前的生活有多无聊,你身在其中,不知道还要多久才看得清呢。

又及,我交了一个新男朋友,等我回去带你见他,就是薛先生。

我刚刚写完一篇万字长稿,眼睛胀得酸疼。一字一字地读完这封简短的邮件,我合上电脑,看着窗外寥寥的晨星,清凉的风从半敞的窗子吹进来。我为她祈祷,坎坷多难的白露,愿你终于遇到对的人。

这封邮件又使我觉察到,我同陈白露的关系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亲密了。甚至在我嫉妒她抢走了陈言时,甚至在她恨我一次次泄露她的行踪时,我们都是紧紧黏在一起的,尽管两个人都拼命往相反的方向挣,可是心里都清楚只是暂时转过脸去,毕竟是挣不脱的。

然而这一次,我似乎明白地看到了我们有多疏离。如今梦会所里的常客有一多半不认识我是谁,而她还在邮件里叮嘱我少参加无聊的社交; 那个周末我要和英总去谈一个夏天开机的片子,她还以为我“没有什么事情做”。

~2~

监督小时工给陈白露打扫房间的事我拜托给了杨宽。 杨宽百般不情愿:“你是不是给她跑腿儿成习惯了啊?她怎么走到哪儿都得有人伺候着?还得提前两天通风,哪儿那么娇气?”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娇气。” 杨宽叹气:“我怎么认识这么一群有公主病的。” “没一群,就一个。我可不是。” 我从杨宽的车上跳下来,英总已经在咖啡厅里了,谢天谢地客户还没到。 “慢点儿跑!你又不拿工资!劳碌命!”杨宽在我身后喊。我没理他。

我们谈到晚上十点,披星戴月地赶回来,整幢写字楼只有我们公司还灯火通明。一个小实习生守在电脑前等国外电影节的稿子,困得直打盹,下巴每三秒钟从手心里滑下去一次。接待室里端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胖阿姨,严肃得好像元首夫人。我往里瞟了一眼,她也上下打量我。

英总问实习生:“那人是谁?” 小姑娘一头撞在电脑屏幕上,捂着脑门站起来,我替她疼得一龇牙。 “找海棠姐的,下午就来了,说什么也不走。” 我累得脱线的脑子迅速把这几天的工作理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捅娄子惹得客户找上门,才走进去。 这阿姨殷勤得很,好像我才是客人一样,一边接过我手上的包,一边替我拧开一瓶矿泉水。

“海棠呀,早知道你工作到这么晚,我就不来打扰了。”

“您是?” “我请问你,你是陈白露非常要好的朋友吗?”她把“非常要好”几个字咬得尤其清楚,而我在公司里听到陈白露的名字,只觉得特别违和, 登时愣了。什么人要找陈白露,而且找到我公司来呢?

然后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很对不起白露,我当时的猜测是:这莫不是薛先生的太太?我还没有见过薛先生,但我总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有太太的。天,正房闹到小三闺蜜的公司来,然后就要扯头发抽耳光了吧?夜深人静,也不知道我们大厦的保安是不是二十四小时值班?就算是,在公司里动手也不大好吧,明天就该在同事间传遍了,要知道敝电影宣传圈也乱得很,丝毫不亚于风月场啊!

我一定是学编剧学出了职业病。 英总站在会议室门口抱着胳膊,十二公分的细鞋跟配着脸上的黑眼圈,脑门上刻着三个字:不友好。我突然想起英总以前和我说过,她读书的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