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多年,所以在她房里出出入入,是蛮有重要身份的。全家只有正太太的老用人丁妈,对她的女主人是忠心耿耿的。
那天下午,快近傍晚了,莺莺的院子里,就颇为忙乱,因为大家都争先恐后像伺候女王一样去伺候她。蔷薇传布命令,没人敢反抗她。厨子平日傲慢无礼,也去站在门外,接受蔷薇的命令。只有丁妈没有在这位新宠的院子里露过面儿。
莺莺叫老梁。老梁来了,到了卧室的门口儿,她叫他进去,老梁畏畏缩缩地向前走了几步,迈进了门坎儿。他看见莺莺躺在床上,半盖着身子,他不敢抬头看,毕恭毕敬立在那儿,眼睛看着地。
莺莺说:“老梁,我有几件事情要跟你说。来拜访老爷的客人越来越多。你知道,老爷现在这个身份,他不能谁来就见谁。有谁来了,先来禀报我,我决定见不见。再者,你必须有适合你身份的制服。客人来了,必须有专人管茶水,送毛巾。这个我留给你做。不管事情大小,必须有一个首脑儿人负责任。不然,有什么事要做,你让我做,我让你做,那就全乱了。不能再像从前那个样子。”
老梁回答说:“是,太太。您吩咐得对。我原也这样想。人多口杂,没有一个头儿来管。您说做件制服,我想起来了。昨天我想买几个花盆儿,就很难办。丁妈不肯向太太要钱,我什么也就办不成了。”
莺莺很泼辣地说:“我没想到事情会糟到这个地步。你若听我的命令,你想有谁敢不听你的话?”
“那当然没人敢,太太。只要您传下将军令,小的一定遵照您的吩咐,担保把事情做好。在我们牛府上,小的只知道有一位太太。”
莺莺微笑说:“老梁,你真会说话。但愿能言行一致。我要用的是个忠心的仆人。我向来对我的人都有厚赏。”
老梁回说:“我得夫人恩宠,真是三生有幸。您若降恩差遣,您就吩咐小的一件事,您就看得出我老梁是不是不识抬举,是不是知道感恩图报。” 莺莺大笑说:“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若万一叫你去杀个人,你也肯去?”
“不是,夫人,那小的不敢。”
莺莺微笑说:“过来。”老梁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踟蹰不敢再往前走,但是莺莺叫他到床前去。莺莺从头到脚把他端详了一下儿,说:“比如说,我发下一支令箭,命令你做全家仆人的总管,你怎么报答我?”
老梁就像将军得到皇帝的圣旨一样,双膝跪下,真诚扑通向夫人磕了几个头,他说:“夫人这么抬举小的,小的一辈子有了依靠,小的老婆和全家都永远向您效忠尽力。”
莺莺说:“起来。我会跟老爷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让你做。但是……”她用雪白的手做了个姿势叫他再往前走,要在他耳边低声说话,所以老梁必须走近。老梁看到这种阴谋诡计的样子,非常紧张。莺莺说:“你知道那个丁妈。她是这个家里的老人,现在渐渐端起架子来了。她是大太太的仆人,我不愿用人多管事。”
莺莺在老梁耳旁吩咐了他要去做的事。
晚饭之后,怀瑜来看莺莺好了没有,并且问他自己是否那天晚上到大太太那边儿去睡,因为那天是十五。
“你若是生病没好,我就明天再过去。”
莺莺说:“你到她那儿去吧。我并没有什么真病。这儿也有人伺候。叫我好好儿安静一晚上吧。”
过了一会儿,怀瑜又问:“你是不是跟我生气了?”
“不是,不是跟你。坐下。我想跟你说说话。你要不要听?”
“小心肝儿,当然要听。什么事?”
莺莺说:“我当初到你们家来时,我指望这个家真正像个家,平安无事,井井有条,像个做官的人家。在这几天看来,简直是乱七八糟。有的用人听这位太太,有的听那位太太。真有什么事要做了,反倒没有一个人做。圣人说:‘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每个仆人的职责要划分清楚。得有一个人当权主事才行。”
怀瑜听了心才放下去。他说:“是这件事吗?你知道,雅琴不能管家。家里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你来管这些下头人怎么样?”
“不,你错想了。我没有工夫儿管这些用人。我只是想要有个头儿来管他们。比方说吧,像老梁,我看他可以。不然,你这边儿下个命令,叫一个仆人向东,那边儿又下一个命令,叫他向西。我想老梁人很好。”
怀瑜说:“就照你这个意思办吧。”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就下命令,教老梁总管家事,别的男女仆人,一律听老梁吩咐,一切零用杂项费用由他决定。结果是,大太太开始感觉到有些小烦恼。她每找一个仆人,那个仆人总是忙着没有空儿,而丁妈必须要烧水沏茶,若是大太太需用东西不愿久等时,甚至于还要派丁妈自己出去买东西。
丁妈很生气,对家里这种新情况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跟太太雅琴已经六七年,她帮忙把孩子们拉扯大,帮着太太渡过多少难关,所以她就犹如雅琴的母亲一样。因此,她一向是家里最有地位的用人,而太太什么事也都听她的话。她带着孩子去逛公园。若请客,她帮着安排菜单子。现在这种权利被剥夺了。又多了个蔷薇,她在家里横冲直撞,跟本不把丁妈放在眼里,而且她开始指派丁妈去做事。丁妈不服,反抗她,吵过几次。大太太弄昏了头,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丁妈哭着到大太太面前,当时莺莺也在。原来她要出去买东西走出大门时,对家中的事情她发了几句牢骚。偏巧让老梁听到,打了她一个嘴巴。丁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太太我不能在您这儿做了,他们都跟我作对。老梁,他家的,蔷薇,联合在一块儿讨好二太太。别的下人,看见老梁有力量,能够向二太太说话,当然都去讨二太太好。司机愿给蔷薇开车出去办事,我找他干什么都不行。您看,咱们落到这步田地了。真是俗语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牛太太把老梁叫来平息这种争吵。老梁来了,不是一个人,把他家的和蔷薇也一齐带了来。
老梁说:“太太。家里有这么多仆人。老爷派我管着他们。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做。只有丁妈不肯听我的话,仗着她资格老,比我来得早。我跟她说话,她连理都不理。我们都是伺候老爷和两位太太的,她为什么就特别一点儿?”
丁妈哭着说:“叫你做总管就是教你打人吗?”但是丁妈还没来得及往下说,蔷薇就插嘴说:“你顶好少开口吧。我若把什么都说出来,那就不好听了。”
老梁家里说:“咱们要算旧账,索性算个一清二白。要说的话可多着呢!她说我们什么话,倒没关系。她说太太的话,可太不中听。”
蔷薇说:“是啊,我听见她说二太太是狐狸精。”
丁妈说:“我没说。”
蔷薇说:“你说了。厨子也听见了。”
老梁说:“你若想辞工不干,我们也辞工不干。”
莺莺刚才一直不说话,静静地听着。现在说:“你们都不听管教。要知道,丁妈是家里的老用人,什么事都要让着她一点儿。丁妈,我不知道他们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真。我是不是狐狸精,与你没有关系。你的眼睛不要让米汤粘住,眼睛要放亮一点儿。你们用人之间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只要不沾我的边儿,我都懒得管。” 莺莺又转过脸去对大太太说:“姐姐,这件事闹得也太厉害了。不过,今天我不想把丁妈怎么样,就这么过去算了。可是以后不能老是这么吵哇闹的。不管在哪一家,大家都应当尊重一个管事的。比方叫丁妈做个管事的,我想她得不到大家的尊重,大家也不会听她的。所以,若是她还打算在咱们家做,她必得和别的人处得来,也让家里消停一点儿。您说怎么办?”
大太太没料到二太太有这段话,当时只说:“你们都听见二太太刚才说的话了吧。谁也不要说辞活不干。大家要相安无事才好。”
老梁打了丁妈的嘴巴,主人并没有命他向丁妈道歉,而且不知为了什么,过错儿都落在丁妈身上,而且在每个人眼里,丁妈似乎并没被治以当得之罪,反倒是由主人从轻发落。老梁这一党是大获全胜了。
怀瑜听到大太太和二太太说这件事时,他认为莺莺很够宽大,他认为丁妈说闲话,嚼舌根子,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顿。由那天以后,丁妈的地位很快就保不住了。老梁对她是一副鄙视嘲笑的态度。有时到吃晚饭的时候儿,偏偏差她出去买东西;回来时,往往发现别的仆人早已把饭吃光。她很气恼,有一次派不动她,老梁又打她嘴巴,并且说:“去告诉太太,干什么不去?到时候儿大家一齐滚蛋。”
丁妈哭着去见太太说:“我不能在您这儿做了。”
大太太说:“丁妈,你不能走。孩子们都离不开你呀。”
丁妈坚持说:“没办法。我也顾不得这八块钱一个月的饭碗儿了。我宁愿去挣一月三块钱,落得个平安心静。不过,我只为您担心。我走了之后,您的处境可就更难了。”
她拿布衫的下摆擦了擦眼泪,大太太和她相对而泣。孩子们听到丁妈要走,也都哭起来。
丁妈刚走,老梁家的就推荐她的表妹,来伺候大太太。大太太和孩子们开始觉得四周围充满敌意仇恨,甚至于在新来的这个李妈面前不敢说什么话。父亲和孩子们越来越疏远,孩子们心中暗恨莺莺。母子之间对这位姨太太怀恨在心,常常密谈,这样,母子们越发相依为命。那些密谈成了母子之间的乐事,是雅琴和孩子们后来永难忘怀的事。儿子们不仅是怕父亲,而且因为他对母亲冷落,开始恨父亲。每逢父亲和莺莺一齐到天津去不在家时,他们才觉得精神轻松自然,才觉得快乐。
现在莺莺对付男人是训练有素,得心应手了。甚至她有病在身时,也能使男人觉得乐不可支,她若是没有病痛,她能显出一副病容,仿佛有病在身。她越是显得身体有病,她的魔力越不可抗拒。在宴会上,她能做出一个成熟高雅的夫人模样,在大官儿面前她显得很有身份,以从容不迫雍容大方的态度和他们周旋应酬。她只要一换衣裳,再换一副表情,她就像一个娇小玲珑天真无邪的少女。男人既喜爱少妇,也喜爱少女。但是莺莺知道少女投男人之所好,对怀瑜尤其更是如此。约略来说,这两种不同的差别,主要在发型风格的不同。她的头发若梳起来,穿上裙子和高跟鞋,她就是社交上迷人的少妇。若是把头发梳成辫子,在家穿个坎肩儿和短裤,再穿一双拖鞋,她就像年方二九的少女,其讨人喜欢,竟会叫人丧魂失魄。
一天傍晚,她正是在那种孩稚般的心情之下,仰卧在床上,红坎肩儿上头敞开,好像心里有什么事情忧虑。懒洋洋地嚼着梨,若有心事,却是欲语还休。手里拿着吃剩的一半儿,胳膊伸在床上,嘴里却停止咀嚼。
怀瑜看见她那丰满雪白的双臂,令人摸起来那么滑润,辫子垂在胸膛的一边,她斜倚在柔软的枕头上。怀瑜闻了闻她身上的香味,知道自己在人世间所喜爱者,未有过于此妖姬者也。于是云雨之念不觉勃然而兴。但是她转过身子去说:“不要。”
怀瑜一边把她手里的半个梨拿开,一边问她:“怎么了?”她伏身在怀瑜的怀里,躺在那儿,一言不发,眼睛眨动着。她此时已经丧失了平日自高自傲独断独行那种硬气,全像一个安静可喜的小孩子。
怀瑜摸不着头脑儿,问她说:“你心里想什么呢?”
她懒洋洋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你跟我生气了?为什么?”
她坐起来一点儿,她说话时,和怀瑜在宴会上所见的那样成熟的妇人完全不同了。以一种温柔恳求的腔调儿说:“不是跟你生气,可是和跟你生气也差不多。你从来没给人做过妾,你不知道做妾的味道。那一天在曾家的宴会上,人家都敬的是你太太,可不敬做妾的,我在人眼里就犹如一个‘四不像’。做太太的偏向着做太太的,就像‘官官相护’一样。现在我知道当初错了。看起来,毕竟是一夫一妻双飞双宿好。”
怀瑜说:“你要我怎么办?雅琴毕竟是我孩子的妈呀。你不是要我和她离婚吧?”
“我并没有让你跟她离婚。但是天理良心!谁都愿意跟别人一样,站得直,坐得正。以后我可不要再在人前去丢脸。你肯听我的话吗?”
“你叫我怎么样都可以。”
莺莺的手指头摸索着怀瑜胸膛前的扣子,似乎不想急着说出要说的话。她的纤纤玉手在怀瑜的胸膛上漫无目的摸来摸去。怀瑜看见她那么文静,那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把她抱得更紧一点儿。怀瑜男人的自尊自重的面子,得到了满足,于是说:“宝贝儿,你想办什么我都替你办到。我是一家之主,我是一心要让你快乐。” 这时候儿,莺莺知道,她已经把怀瑜这个男人征服了,就抬头看着他的脸说:“我知道我要干什么,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办得到。”
“告诉我。告诉我。我担保办得到。”
她坐起来,也命令怀瑜坐起来。她说:“现在坐在这儿,不要乱动,听我说完。”她用最有训练的闲谈方式,既含有女人的温柔,又有坚决的强硬,以能把男人化做绕指柔那般高明的快慢,接着往下说下去。
她说:“老大,我选定要嫁给你,是相信你可以做个终身的依靠。相信咱们一同携手,可以大有成就。你应当知道,我的处境太不容易。若让我以后再不受人污辱,只有在三种条件之下,我才跟你在一起。你答应不答应?”
怀瑜弄不清楚,他说:“我不知道你提的是什么条件,我怎么答应?”
莺莺说:“我要你答应。不要问。你答应了之后,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好,你说吧。”
莺莺开始说:“第一,至少在外面交际应酬上,我必须装做是你正式婚配的太太。我不能再忍受和那个女人一块儿出去。第二,在家,钱和仆人通通由我一人管。每月我给雅琴一笔固定的钱过日子。一个家不能有两个头儿。几个仆人听这个太太,另几个仆人听那个太太,那怎么可以?她若不找我麻烦,我会公公道道对待她。”
“第三个呢?”
“不要打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