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孙阿牛亲眼看见一只老狼弯腰弓背,示意身旁的小狼,通过助跑,跳到老狼背上,最加大力度企图扑上树梢咬人。那些聪明的豺狼通过叠狼梯,一跃丈余多高,十分骇人。幸好那日孙阿牛逮到几只野兔,便把兔子扔到树下喂狼了,那些豺狼吃了他的兔子,领了份上,便放了孙阿牛一马。
今晚孙阿牛爬上这棵梨树,高大挺拔,从树根至树梢足有三丈多高,树桩也极大,双手环抱不过来。孙阿牛不必担心豺狼窜上树捎来厮咬他,只担心自己坐立不稳,失足摔下去,就解下腰带,把自己绑紧树上。不多时,便有豺狼三三两两前来看望他,老朋友见面,不免嗷嗷嗥叫几声问好。有一头瘸腿的豺狼扭扭歪歪地来树下,仰头盯孙阿牛呆看,好象指望孙阿牛跌下去给它填饱肚子一般,竟是蹲守几个时辰,它的执着与耐心,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孙阿牛对这头跛脚狼十分熟识,以前他也在山中狩猎也遇上这头狼。那时这头狼后腿刚刚被虎豹咬伤不久,兀自淌血。孙阿牛当时若把这头狼射杀,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但因他自己也是跛子,不免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便放过这头受伤的豺狼。依他做猎人的经验,深知这丛林的残酷法则,优胜劣汰,他以为这头受伤的豺狼必死无疑。不料这头豺狼居然还活着,它是怎么活下来的?一头受伤追逐不了猎物的豺狼竟然活下来,确实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现在孙阿牛若张弓搭箭,射死那头狼简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并不想杀死那头狼,他倒要看看那头狼在下面蹲守到什么时候。不多时天已发白,最后一声狼啸也停歇了,那跛足狼仍在树下呆等,让孙阿牛也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忽见草丛中窜出几头狼,这些狼似乎跟那跛脚狼是同伴一样,反正它们见面象老朋友重逢,摇头摆尾,挨肩擦背,十分亲热。其中一头狼突然呕吐起来,吐出一团红色的物事。那头跛脚狼见了,立即上前把同伴的吐出物吃掉,然后结伴离去。
孙阿牛见此情景,目瞪口呆,摸摸自己的伤腿,想起自己替帝王家卖命,受伤斥逐到这荒山野岭,自寻生计活路,狼狈情形,比之那跛足狼还等而下之。这跛足狼受伤找不到食物,还得同伴如些照应眷顾。而自己呢,为帝王家打仗受伤,官府却一脚把他踹到野外。人不如狗呀!人们道豺狼残忍,狼心狗肺,那知狼对待受伤的同类,与人类比较起来,豺狼比人更有人情啊!孙阿牛顾影自怜,情不自禁,放声大哭起来。
孙阿牛挣扎回到鳏寡村,看见两位兄长兀自倚闾守候,指望他打回猎物下锅开饭。孙阿牛讲述山中奇遇,狄迎春与秦接福不免唏嘘感叹一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米下锅,三人愁容满面,不知所为。秦接福忽生奇想道:“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听人说汴州城中出了个大善人,名唤朱龙飞,急公好义,济贫振乏,咱们试看投奔他,混口稀饭喝也罢。”当时计议已定,择日动身进城。
………【(二)怨恨布苍穹】………
朱龙飞接到官府一张羽毛密函,兵部侍郎朱友聪邀请他到汴州卫戍辕门共商国事。朱龙飞也不晓得这军营发生什么大事,只得硬着头皮赶到汴州戍卒大营听传候信。
军部的中书舍人董国承把他带到承招务办事处,由一个叫王七的千夫长接侍他,双方不免拱手见礼,着实客套谦让一番。请教机要,说起来令人大吃一惊。原来强梁大举进取河东,在夹河、柏乡与李克用的晋军陷入苦战,梁朝在潞州前线的军队伤亡惨重。强梁前线受挫,后勤也左支右绌,难以为继。事情本末是这样,梁卒不断增援潞州,军中有些已成家立室的将士,拖男带女,颇为不便。起初,一些出征的将士把妻儿典当给营中的兄弟,由留守后方的将士代为照应家小。例如甲把妻儿典当给乙,质银十两,妻子儿女暂归乙处置,甲打完仗还捡条命回家的话,就用十一两银子赎回妻小。
起初营中光棍很多,大家也乐于兜揽这件事体,白捡一个老婆,何乐不为?比及后来,增援前线的将士越来越多,而且有去无回,营中就滞留一批妇孺,少即数百,多即愈千,官府连转运前线的军粮也捉襟见肘,那有余粮白白养活这批妇孺?只好成立承招务,拉来富商大贾承接这个烫手山芋,指定某某出银若干,助充军饷,然后官府分配给他一批妇孺作佣工或佃农。这些妇孺只要不出强梁境内,任你处置,作奴婢僮仆也好,转卖给青楼勾栏也好,朝廷概不干涉,但你若想把这批妇孺带出梁境的话,小心掉脑袋。这批妇孺中,一些妇女还会在梁朝境内生儿育女,男童是兵力的来源,女孩是耕田种地的好手,梁朝绝不容忍肥水流入别人田。这些梁朝权贵逼迫商贾承招这批妇孺,打着的如意算盘是既可占到便宜,又不用承担责任,真是一举两得。而那些被官府点名兜揽这件事体的商贾,不能拒绝官府的好意和安排,否则兵戎相见。
朱龙飞听到这一桩人间惨事,心下惴惴不安,一时不知作何处置,只得与王七虚应故事,道是与家人磋商之后再来回复。王七危言耸听,限令朱龙飞月内答复,否则轻则罚款当徒,重则抄家斩首。
朱龙飞若是躲避这件事体,大不了不在汴州、洛阳做生意罢了,这梁朝官府也不能拿他怎样。但朱龙飞觉得自己还是担当一些事体,便责无旁贷接下这桩混帐生意。朱龙飞估计这桩生意钱银用度极大,单凭汴州碧溪堂只怕独力难支,逐写了鸡毛羽信,飞鸽传书,邀请吴越碧溪堂朱经天、朱纬地;淮南扬州的朱光前、朱裕后、朱志存、朱高远等同门师兄弟前来汴州会商。
不出十天半月,朱氏群英会聚汴州开封府长安街碧溪上,不免宰牛杀猪,大排筵席,饮酒庆贺团圆。
酒酣耳热,朱经天率先发话道:“大梁官府要挟这汴州碧溪堂承招伺候这批妇孺,汴州碧溪堂尽管做这粮米经营,但无端平添这么多人口,嗷嗷待哺,便有金玉满仓,只怕也吃不消,难免坐吃山空。我在吴越那边做经营生理,看见江南盛产桑麻,地方机户极多,小的机户雇佣三五个婆娘织布,大的机户雇佣几百或上千余名妇孺干活。我看这布帛生意大有赚头,咱们不妨也做这机户的生理,织些布匹随行就市,说不定能发财哩。江南有一些大机户,生意兴隆通四海,这丝绸锦缎的去处门路极多,北供契丹、新罗,乃至扶桑;南下西洋诸国,以至波斯大食。只是有个难题,用什么神通把这批妇孺弄出大梁境内,这件事非同小可,惊动官府,可是吃不消兜着走。”
朱纬地道:“只要这批妇孺配合咱们安排,把她们弄到江南,自有办法安置。江南这几年远离战火,百姓安居乐业,这些妇孺迁徙到那边,无异投奔世外桃源,她们如何不肯?事前需要与她们把这件事体解释清楚,免生误会。至于行路艰难,途中冒犯风霜,水火盗匪等事情在所难免,富贵险中求,欲求一生吉祥平安,总要付出少许代价吧!”
朱光前献策道:“咱们与梁朝官府办妥交接事体之后,先在运河边租赁几个地方安置这批妇孺,然后再弄几条运粮的大商船,沿着通济渠南下,夜行晓宿,只要鬼混出梁朝河南一带地方,就庶几高枕无忧了。”
朱裕后道:“咱们这几年押运货物南下北上,跟运河驿站岗哨的官兵混得烂熟,这天下没有不吃屎的狗,不吃腥的猫,官兵也是人,也要吃饭,养妻活儿,只要咱们舍得拿出金银向他们进贡,没有过不了的关隘。你想,他替朝廷立功只赏五两,咱们给他十两,他们自会权衡利弊,趋利避害。这官兵可以智取,但强盗只能力敌,弟只担心那个江湖朋友跟咱们过不去,到时添乱,这才是我们面对最大的难题。”
朱龙飞道:“大伙儿说的都在理,就这么办。”
是日酒宴尽欢而散。朱氏群英各依本份,租屋的找房子,租船的觅船,按部就班,各安生理。
朱龙飞也赶到辕门,汴州卫戍军营承招务办事处附近,只见承招务四周搭建着许多矛棚土屋,内中尽是蓬头垢面的妇孺,这些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为强梁卖命,战死疆场,寡妇后裔却被官府当成垃圾渣滓,打扫出门。死者一了百了,托归山阿,山河无情,流水无声,生者作何感想?
可是承招务帐幕内外,各色富商大贾,土豪乡绅,挨肩接踵,鱼贯而来,这个买丫环,那个要奶妈,没有人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正常。而且媒婆以及勾栏瓦肆的鸨母龟公也混迹其间,趾高气扬地兜揽事体。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呀,朱龙飞也不免疑惑,感到脑袋一片空白。
………【(三)承担】………
朱龙飞铁青着脸皮闯入承招务帐幕,只见方圆十丈的大帐篷内或坐或立好几个名震江湖的行商坐贾,有凌宵会的萧清光掌柜,有中元堂的宇文风行首,有精益堂的紫灵光堂主,还有一个衣料华贵的古稀老者,却是朱龙飞在潼关路面见过一面的梦觉老叟。梦觉老叟看见朱龙飞也不打话,仅微笑拱手谦让一下便完了。
承招务总管王七拿过一个花名册给朱龙飞过目,无非是张氏李氏年纪若干,拖儿带女几个之类的流水账。朱龙飞接过花名册,看也不看,立即把花名册放入兜囊之中。旁人看来,朱龙飞似乎对这批妇孺志在必得,不在乎价钱多少。
王七大马金刀坐在办公案台后面的虎皮太师椅上,唤来兵士在案头前面摆上一张条凳,然后拿起一盖头布,粗声大气地道:“营中尚有两百名妇孺未有主儿,看看那个财主出价高,这些妇孺就归谁处置。”
萧清光急不及待上前出价,把右手伸入王七手中的盖头布下,只见盖头布左摇右摆,两人在盖头布不住猜拳行令,出价还价。王七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忍无可忍,拍案喝道:“岂有此理,你给我坐在一边去。”
宇文风立即上前接手,几个回合下来,王七还是皱眉道:“你先等等,容我考虑片刻。”
紫灵光大摇大摆地踱到王七面前,只在盖布下出了一个价,王七满脸堆笑,点头哈腰扬手道:“请坐,请坐,让我再看看。”
朱龙飞对梦觉老叟摆袖谦让,梦觉老叟抱膝摇头,端坐不动。帐内众人俱觉闷纳,这老儿来这里干什么,难道看热闹不成?
朱龙飞道声:“有僭了。”当仁不让,上前伸手给王七开了一个价钱。
王七大叫一声,掀起盖头,跳将起来,语无伦次地道:“是…是…是你的,就是给你。”盖头掀开之际,帐内眼尖的人分明看见朱龙飞伸出一个食指,尽管朱龙飞很快便作出反应,收手做握拳之状,但紫灵光等人还是看出一点苗头。这紫灵光明为开封府商道精益堂的堂主,暗中实为袄教(火德教)教主,他来承招务争取这批妇孺,不仅是为自己名下的田园山庄添加劳力,同时也是为了吸纳扩充教徒大业,故他出价已是不惜工本了,只争一口闲气而已。紫灵光出价是五千两银子,即便他拿下这批妇孺,然后这批妇孺替他耕耘种地,终其一生也未必赚回这五千两银子!这朱龙飞伸出一个食指,那意味什么?那意味他出一万银子收买这批妇孺。幽州藩镇巨头刘守光遣使跟强梁要求结盟,有一次进贡强梁的银两才一千两,刘守光固然是小气巴拉,脸目可憎,但也证明眼下银子不好赚。这朱龙飞出一万两银子接手这批妇孺,那肯定是一笔赔本生意,这人倒底干什么?这需要多大的魄力和勇气呀!
萧清光、宇文风、紫灵光三人几乎同时抛手拂袖出帐而去,只听见紫灵光等人窃窃私语道:“疯子,真是疯子啊—,这小子肯是用脚趾头拇量这件事体。”
朱龙飞与王七签订勘合证明文书,约定钱银交割日子。掉头转身出帐,却见梦觉老叟在辕门旗杆下徘徊,似是约会等人一般。
梦觉老叟待朱龙飞经过身旁,截住拱手行礼道:“好小子,恭喜你。”那语气很怪,让人分不清是嫉妒,是羡慕,还是幸灾乐祸。
朱龙飞强忍怒火,没好声气回话道:“老丈此言差矣,人间惨祸,莫过于此,何喜之有。”
梦觉老叟笑吟吟道:“你一人独得这许多妻小儿女,着实叫人眼红,那些小姑娘现在虽少,不过几年便出落成一朵鲜花模样,你到时一网打尽,纳为妾侍,享尽齐人艳福,岂不可喜可贺?”
朱龙飞闻言一点不恼,反而陪笑道:“十年之后我还有命吗?在这季世混上三年五载已算祖宗积得了,我才不想学你一样做个怕死鬼,祈求长生不老,过这沉长乏味的人生。你认为你活得到一百岁,不妨带几个妇女回家照顾,只要你让她们一日三餐有饭饱肚,一年四季有衣裹体,那就够了。你要多少,我拱手奉送。”
梦觉老叟被朱龙飞夹七夹八一顿教训,有些儿招架不住,求饶道:“我暮木已拱,我才不趟这场混水,我看你用心良苦,这桩生意难做,老本亏大了,心中老大不忍,与你分担一些事体。”说着把一张当票模样的纸张塞到朱龙飞手中,继续说:“那一日老夫入土为安,到时你给俺上枝香就够了。”又拍拍朱龙飞肩胛,以示安抚慰问。
朱龙飞稍了一眼手中的当票,看得出是张银票。一老一小,目光相对,始知彼此心意尽不在言中。这梦觉老叟嘴巴虽然刻薄,但骨子里却认同朱龙飞的做法。
朱龙飞心领神会,笑道:“老丈积德行善,那怕缺少孝子贤孙,这事只怕不用我效劳了。”
梦觉老叟拉着朱龙飞的手乐呵呵道:“我死之后,你若打从我墓旁经过,不以只鸡斗酒上坟祭奠,车过三步,腹痛莫怪。”那是东汉太尉桥玄赏识曹操的典故。显然梦觉老叟已把朱龙飞视为知己良朋,至亲笃好。
朱龙飞没料到自己干了一桩愚不可及的蠢事,却招来知音鉴赏,也好象伯牙遇上知音子期一般,感慨万千。朱龙飞也曾经是个弃婴,得益他师父朱古原的收养,才苟活性命于乱世,才在这商道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