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微的颤动,那就是所谓的热量,绝对温度不为零的任何东西都在动。
我自己──当然也在动。呼吸,最明显的动作,常人总是不由自主的呼吸,听说没有人能经由闭气而自杀,因为一旦缺氧到失去意识,呼吸又会自动开始进行。当然还有心跳,对了,我全身的血液和淋巴循环主要是靠一颗小小的心脏来驱动。
好像能够感觉到心脏一阵一阵地收缩,以帮浦原理把血液往全身送去。和心跳相呼应的,我的肺叶也一舒一张,更换我胸腔中储藏的空气。我的吐息扰动了鼻下的空气,和微风的拂动混合在一起。
──对了,人也是自然的一部份。
“一个人”的范围有多大呢?要视定义而定。如果以视觉印象来说,只限于全身肌肤包裹的一团肉和骨头;如果扩充到人体散发的能量也算的话,用特殊摄影就可以拍出体外还有一圈明显的能量流动范围。
而在意念的角度,人的印象经常性地是和他的影响产物连结在一起的,无论是本我、自我还是他我。就算**停止活动了,人的影响还是会留下来。
这么说的话,虽然提恩丝死了,可是她还是大自然的一部份?我还是与她同在?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哪有这样难看的三体式。”身后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
我苦笑着收势站直了身,看巫厚德从发话处向我走近过来。他没好气地瞪了我几眼,又说:“都跟你讲没办法静下心来的时候先画圈圈了。”
“我刚刚画了好一会儿了,所以……”我苦笑着解释。
他耸了耸肩,蛮不在乎地说:“其实这样也没什么大碍,反正你还没有什么真气,是不会因此就走火入魔的。”
这倒是个有趣的话题,我连忙问道:“走火入魔这种事真的存在吗?”
“听说是有的。”巫厚德扬扬眉,说:“不过一般而言极少发生,老爷子说,走火入魔有点像是食物中毒,吃不知名的植物就容易中毒,或是吃坏掉的东西;照常吃三餐是不会中毒的。”
“可是,照武侠小说里边的说法,不是运转真气时受到干扰就很容易走火入魔吗?”我大感兴趣,又再追问道。
巫厚德“噗”地笑了出来,道:“要干扰气功大师谈何容易?像你这样静不下心来的家伙,虽然很容易被干扰,但是再练一百年也练不出什么成就;人家都已经远过了这个阶段,早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了。”
……要我看到提恩丝死在面前而脸色不改,我还不太愿意呢!就像之前对施蒂莱所说的,我又不是泥雕木塑的假人。
“面不改色并不表示舍弃了感情。”我胡思乱想中,巫厚德却继续说着:“那都是佛教文化融入中国武学后造成的误解。其实中国内功修练最早源自于华陀的五禽戏,单纯是取法于自然以强身,而舍弃七情六欲反而是逆天而行。道家的内丹修练比较接近中国武学的初衷,也就是把人体视为一只丹炉,并且将类似西方炼金术的金丹烧炼经验运用于内息的修练上。”
巫厚德背起双手,走了几步,边走边续道:
“我们常引用一句论语里的话是‘君子不重则不威’,意思是沈稳的人看起来比较有威严。但是这番话更重要的意思却在下一句:‘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人为什么要读书?像个孩子一样顺着本能,有伤心的事就哭,有开心的事就大笑,固然很舒坦;这么做也不是不好,但是这样做的话,有没有求过学对一个人而言到底有什么差异?”
他猛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说:“──对事态的对处,又有什么帮助?”
也许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对了!原来……原来我答应陪施蒂莱去托直翁星的原因,是因为我下意识地担心她的安危!我自己居然刚刚才发现──而在我沈浸在提恩丝离开的悲伤之中的时候,史乌基犹司令、莉琪安小姐,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早就已经为了守护她而伤透脑筋!
想到这里,我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内衣都湿得贴住背脊了。我感激地向巫厚德望去,正想说几句谢谢他提点的话,电话突然摇了起来。
“我接个电话。”我边说边把电话取了出来。
“哦,我还有事,再见。”巫厚德居然回头摇摇手便走了,我甚至来不及说声谢,就听到电话里传来施蒂莱开朗的声音。
“杨颠峰,”她说:“是我……我相信你听得出来。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呢!”
“啊?”我感到莫名其妙地回答道:“什么事顺利?”
电话那头传来令人难堪的沈默,可是胸有成竹的我耐着性子等她的答案。终于她低声而幽怨地说道:“……让你和我们一起到托直翁星的安排。其实你根本不是认真的答应我?”
“安排?”我语气平然地答道:“你真的打算让我正式搭上可埃斯?我以为偷渡会容易些。”
施蒂莱大为讶异地说:“偷渡?”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说道:“……不行,我不要你做到这种地步。而且我都已经和史乌基犹的的高层交涉过了……”
“对了,你现在和‘史乌基犹高层’的交涉状况怎么样?如果决策体系的运作没有异状,敌方或许会从这些蛛丝马迹推断出女皇其实并没有死。”我说。
“……啊!有道理。不知道司令有没有注意过这件事,我会提醒他。”施蒂莱的语气声中依然有些惊异:“那你的事情……”
“我好得很,说走就走,无牵无挂。”我故作轻松地说,想到待会儿要见面的伊东华同学和答应过她的事情,胸口刺痛了一下,但继续说道:“你既然交涉了,那就继续交涉下去,遇到问题的话再另外想办法吧!”
“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史乌基犹高层这边基本上是乐见其成,现在的问题是试探银河法庭那边的意见并做出反应。”施蒂来欣然说道:“……啊!我是偷空打电话给你,要挂断了,有空再聊喔!”
收起电话后四下瞧瞧,巫厚德早就走得无影无踪。看看时间是八点四十,去接伊东华同学刚刚好。唉!我这个学期以来还是第一次拖着这么沈重的步伐去走这段路。
……在脑海中的她的笑容越美,我的良心也就越痛。
我站在崇庆南路骑楼那个站惯了的地方,呆呆地望着人来人往。际遇这东西委实不可思议地令人吃惊,那句老词说得真是传神──有缘……无缘……大家来作伙……
不好笑。不!根本没人知道我为什么要傻笑?笑完之后,又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我们走吧!”伊东华同学从电梯间出来,轻声招呼着。
我不动声色地伴着她往植物园走去。星期一我就是这样子把她送到捷运站的吗?
观察了一阵,我发现每隔一段距离,她就会转头望望我,然后才继续望向前方。这是在做什么?嗯……啊!她是在等我告诉她我这两天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们曾约好要减少把话说出口的顾忌的。
“伊东华同学,”我突然在连锁咖啡店前止步,指着它说:“我们吃点东西吧!”
她停步楞了一下,才浅笑着答道:“这种时间在这种地方点不到东西吃呢!”
“那就喝点东西吧!反正我也不饿。”我尴尬地笑着答道。
伊东华同学不等我说,就已经往门里轻移莲驾,我连忙跟了进去。
各自取了自己点的饮料,我和她在情人座对坐了下来。唉!情人座,这样的名字是很美,可惜我与她的关系和情人两字八竿子搭不着边。在旁人的眼中,我俩的关系像是什么呢?恐怕连美女与野兽都谈不上,因为我没有野兽那么酷;而且也很难想像伊东华同学那样的美人会有我这样的朋友或亲戚。要认真说起来的话,或许是明星和经纪人,或是星探?
我想着想着便在怀里掏了掏,作势把名片递给伊东华同学,并装模作样地说:“同学你好,我绝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你可以打电话到公司查证我的身份。你想不想拍广告?”
她眨了眨眼,笑靥在脸上绽放,上身微前倾而低声地说道:“有件事只能小声的告诉你──先生,其实我就是歌星伊东华呢!”
我也被逗得笑了起来,和她各自带着笑容喝了自己的饮料。唉!气氛这么好,只可惜接下来的话题却是那个。
“……其实,咳咳。”我清了清喉咙,调整了一下心情,说道:“其实我有个好朋友……的朋友,最近出了意外死了。”
她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平静地说:“……真遗憾。”
对伊东华同学而言,做出悲伤的样子应该很容易吧!相对的,她诚实地表现平静却让我有种莫名的亲切与感动。是啊!我朋友的好朋友死了,她有什么好伤心的?
“所以……我没有办法放下他不管。我得陪他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决心已定,便斩钉截铁低下了头说:“对不起,没有办法遵守跟你的约定。”
伊东华同学突然别过了头,手按住自己的眉心,显得很焦躁。我第一次看到她这种表情──连在她主演的连续剧中都没见过。可能是因为她没演过这种个性的角色。
“真的很对不起。”我放慢语气诚恳地说,接着又连忙追问道:“你生气了?”
她转回头来,嘴角扬了扬,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便平静地说:“我生气了?……对,我生气了,我气得要死,反正我本来就是个小气鬼。”
这一瞬间我还以为这番话是反话。
“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伊东华同学接着又问。
“不知道。”我困惑地说。是的,我还没问过施蒂莱往托直翁星的航程要多久,不过问题并不在这里。难道我到了那里还要麻烦史乌基犹人专程送我回地球?“多半……下学期以前是回不来的,再之后也不会回来。”
她猛然深吸了一口气,快快地说:“那我跟你一起去。”
“呃!”我说:“那……那伊东苗怎么办?”
伊东华同学低声说:“……我知道我不太可能真的去,但是我不得不这么说。”她突然重重地吐了口气,趴在桌子上。
“你可能有什么误会了,”我连忙解释道:“我说的那个朋友其实──”放低了音量:“是外星人,而且要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距离几光年之遥,路上也没什么好玩……呃,有虚拟实境游乐器……总之那是军舰,可能要打仗,会沈没的,不是去玩的。虽然你愿意跟我去的话……我真的很高兴!”
边说,我边在心里默念了一次:伊东华同学愿意跟我去。
伊东华同学愿意跟我去。
……好像哪里怪怪的,就算是去玩……
伊东华同学愿意跟我去。
伊东华同学愿意跟我去……伊东华同学愿意跟我去。
……不会吧?哪有这种事!
“你,你愿意跟我去,我真的很高兴。”虽然觉得不会,可是我还是笑着把这句话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就这样?”她低声的说:“是啊……反正我不是真要去,只是说而已。”
伊东华同学突然站了起来,一瞬间好像看到她的眼角有反光,可是后来又没再看到。她饮料也没喝完,抓起桌上的发票,快快地走了出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刚出了咖啡店门,“真的很对不起。”我诚恳地说。
“啰唆!我只是心烦,别吵我!”伊东华同学冷淡以应。
她心神不宁地往前走着;虽然表面上看不太出来神情恍惚,不过应该错不了。最好的证明是她出咖啡店的时候忘了拿包包,它到现在还在我的手里。
因为伊东华同学刚刚说了别吵她,所以我不敢再吭声,甚至不敢看她的脸。
我们穿过了闹区,走近了植物园,在前头的伊东华同学突然冒出了一句:“什么时候去?”
“……”我算了算日子,道:“下礼拜一或二吧!呃,如果我朋友为我办送别会,你来不来?”
“不去。”这句语气决绝的答覆登时又把我的一点希望砸个粉碎。
之后又沈默了下来,伊东华同学直到接近捷运站,才又开了口:“如果你不曾被外星人改造成超能力者,因此建立了自信心,或许就不会跟我告白。”
我不太分得出这是问句或是自言自语,而听语气更像是后者,所以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或许吧!因为不能重来一遍,谁说得定呢!”
“如果你不跟我告白,自然就不会有太多交谈的机会,就算你知道我这学期结束后就要离开。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机会知道彼此在八年前就曾经相遇过。”伊东华同学继续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说:“……你说的对,不能重来一遍,所以变成现在这样也是既定事实,想太多也没用。”
她在捷运站入口处缓下了脚步,敷衍地转一下头并说道:“……那,再见。”正要回过身重新迈步。
“啊!包包。”我连忙把她的皮包递了上去。
“咦?啊!”伊东华转过头来,接过皮包时有些尴尬,不由得嫣然一笑,扮了个鬼脸说:“谢谢。”
不知是化了妆还是什么的关系,她的两颊上有着淡淡的红云,额角还悬着一丝刚刚趴在咖啡桌上时弄乱的发丝,看起来是这么的妩媚动人。
视线相遇的瞬间,我不由得被──吸了过去。低下了头,嘴刚好碰上她的樱唇。
……啊!我在干什么?完蛋!
等我回过神来,伊东华同学已经后退了几步,掩住了嘴,一副再被碰一下就会哭出来的模样。
我杨颠峰此际居然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你……你好恶毒!”她终究没有哭出来,转身跑下了楼梯。
恶毒!
这个字眼狠狠地刺进了我的耳膜。是啊!我……我居然背叛了她的信任。
我十足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不,不行,刚刚巫厚德才提醒过我,情绪反应对事态毫无帮助。
在悔恨之余我必须做些什么事来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