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滚到路边的水沟里。那人穿着一件像铠甲一样闪闪发亮的猪皮上衣,头上戴着一
顶在那个年头很流行的粗毛线织成的套头帽子,鼻梁上架着肥大的墨镜。这副打扮,
与电影里那些黑社会的杀手没有什么区别。在一段时间内,风传路上有劫道的,为
了壮胆,我的母亲,也弄来这样一套行头把自己装扮起来,她还学会了抽烟,当然
她绝对舍不得抽好烟。
大和尚,你如果能看到我母亲穿着黑色猪皮外套、头戴绒线套头帽子、眼罩墨
镜、嘴叼烟卷,端坐在手扶拖拉机上那副派头,你真的想象不出她是一个女人。在
他骑着摩托车一闪而过时,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在他回头看我们时,我还是没有
看清他的面孔;只有当他仰面朝天跌翻在结了一层薄冰的路沟里、惯性使他的帽子
和墨镜飞了出去,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孔。他是我们镇政府大院里的炊事班长兼食品
采购员,是我们村子里的常客。多年来,镇上的党政干部和来往客人吃的食物,凡
是涉及脂肪和蛋白质的,都是他从我们村子里采购的。这是一个政治上十分可靠的
人,如果干这个工作的人政治上不可靠,那我们镇上的领导人的生命安全就没有了
保障。这个人是我父亲的酒友,姓韩,韩师傅,父亲让我叫他韩大叔。
父亲去镇上和韩大叔喝酒吃肉时,总是带上我,有一次他没有带我,我跑了十
几里路,在那家“闻香来”饭馆找到了他们。他们两个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神色
都很严肃。在他们之问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狗肉锅子,散发着扑鼻的香
气。我一看到他们就哭了。不,应该说我一闻到狗肉的香气就哭了。我感到父亲很
不够意思,我对他是那样的忠心耿耿,坚决地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与母亲作对,还
保守着他和野骡子姑姑相好的秘密,但他竟然一个人跑来吃狗肉而不带着我,让我
如何不委屈。父亲看到了我,表现得很冷淡,说:你这孩子,怎么又来了? 我说你
来吃肉为什么不带上我? 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韩大
叔说:老韩,你看看我这个儿子,馋到了什么程度啊? 我说:你自己跑来吃肉,把
我扔在家里和杨玉珍吃萝卜咸菜,你还说我馋,你算个什么爹! 数落着爹的不是,
我感到心中委屈更大了,狗肉的香气更多地扑进了我的鼻子,眼泪更多地涌出了眼
眶,我是真正地泪流满面了。韩大叔笑着说:这个孩子,真有意思。老罗,你儿子
很棒,口才很好嘛。然后他就招呼我,说:来,小伙子,坐下,放开肚皮吃,我早
就听说你是个爱吃肉的孩子,爱吃肉的孩子都是聪明的孩子。以后你想吃肉了就来
找我,我保准让你吃个够。老板娘,给这个小伙子加套碗筷……
那天的狗肉,味道真是好极了。我放开了肚皮大吃,油头粉面的老板娘不断地
往锅子加肉加汤。我聚精会神地吃,顾不上回答韩大叔的问话。我听到我爹对老板
娘说:我这个儿子,一次能吃半条狗。我听到韩大叔说:老罗,你是怎么搞的,把
儿子熬成这个样子? 你一定要让他吃肉,男人不吃肉是绝对不行的,中国人体育为
什么不行? 归根结底是吃肉太少。你干脆把小通送给我做儿子算了,我让他一天三
顿吃肉。
我咽下去一块狗肉,抽了个空儿抬起头,心怀着无比的感动,用泪汪汪的眼睛,
深情地看了韩大叔一眼。小通,给我做儿子怎么样? 韩大叔拍拍我的脑袋说:给我
做儿子保证你有肉吃。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倒霉的韩大叔躺在沟里,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从他的摩托车旁边跑过去。他的摩
托车歪在杨树前,引擎还在轰鸣,被树干顶龙了的车轮还在艰难地运转着,车圈摩
擦车瓦,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我们听到他在后边喊叫:“杨玉珍,你们到镇上去
吗? 捎个信让他们来救我……”
我估计母亲根本没听清韩大叔喊叫了些什么。她的心中,大概只有懊恼和愤怒,
也许还有后悔或者是希望。我不是她,只能猜测她的心思。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心中想什么。我感念着韩大叔请我吃狗肉的好处,很想去把他从水沟里拉上来,但
我无法把胳膊从母亲的手里挣脱出来。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从我们身边猛地超过去,好像怕我们一样。我一眼就认出
了他就是欠着我们家两千元钱的沈刚。其实早就不止两千元了。他借了我们的钱已
经两年多,月息二分,利滚利,驴打滚,滚到现在,已经是——我听母亲说已经是
三千多元了。我曾经多次跟随着母亲去他家要钱,刚开始他还认账,还说马上就筹
款还钱,但后来他就耍起了死狗。他瞪着眼睛对我母亲说:杨玉珍,我是死猪不怕
开水烫了。要钱没有,要命舍不得,我的生意做赔了,你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
拿走吧,要不你就把我送到公安局里去,我正好找个地方吃饭。
我们看看他的家,除了一口沾满了猪毛的锅,除了一辆破自行车,一点值钱的
东西也没有。她的老婆趴在炕上哼哼着,好像得了很重的病。前年春节前夕,他向
我们借钱,说要从南方进一批价格非常便宜的广味香肠,春节期间可以获大利。母
亲被花言巧语蒙蔽,把钱借给了他。我看到母亲从贴身的口袋里把那些油腻腻的钱
摸出来,用手指蘸着唾沫,一张张数着,数了一遍又一遍。把钱交到沈刚手里前,
母亲郑重地说:沈刚,你应该知道我们孤儿寡母挣这几个钱是多么样的不容易。沈
刚说:大嫂,你如果不信任我,就不要借给我,追着赶着要把钱借给我的人有好多
呢,我是看你们娘两个很可怜,才给你们这个发财的机会……后来,他真的弄来了
一卡车香肠,一箱一箱地卸下来,堆放在院子里,摞得比院墙还高。村子里的人都
说:沈刚,这下要发大财了! 他叼着一根香肠,像叼着一根雪茄,得意洋洋地对看
热闹的人说:那是,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的。
只有从这里路过的老兰,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兄弟,别太得意了,提早去联系
一下冷库,否则,暖流一来,你就趴着哭吧。
当时的天气还是十分的寒冷,狗走在路上,都夹着尾巴。沈刚费劲地咬了一口
冻得像冰棍一样的香肠,满不在乎地说:老兰,你这个鸡巴村长,怎么不盼着村民
发财呢? 老子发了财,会给你进贡的。老兰说:沈刚,不要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先别忙着得意,有你小子哭着求我的时候。镇冷库的主任,可是我的拜把子兄弟。
沈刚说:谢谢,多谢,老子的香肠,即便是烂成狗屎,也不会去求你。老兰笑眯眯
地说:好,有志气! 我们兰家,就是佩服有志气的人,当年我们发达时,每到春节,
就在大门外摆上两个大瓮,一个瓮里放着白面,一个瓮里放着黄米,凡是家里贫寒
过不上年的人,都可以来盛米挖面。惟独一个叫花子,就是罗通的爷爷,一个穷叫
花子,站在我家大门口,提着我爷爷的名字骂:兰荣啊兰荣,老子宁愿饿死,也不
会动你家一粒米! 我爷爷召集我的叔叔大伯们在一起,说:你们都听到了吗? 外边
这个骂大街的人有种! 别的人可以随便得罪,但这个人不能得罪,你们见了他,要
低下你们的头,弯下你们的腰! 沈刚打断老兰的话,说:行了,老兰,别卖弄你祖
上那点光荣了。老兰说:对不起,无能的子孙,总是忘不了祖上的光荣——祝你发
财。
后来的事实不幸被老兰言中,春节期间竟一反常态地刮起了暖洋洋的东南风,
柳树条子都发了绿。镇上的冷库爆满,根本就没有沈刚的位置。他将一箱箱的香肠
搬到大街上,拿着一个电喇叭,哭咧咧地喊叫着:父老乡亲,兄弟爷们,帮帮忙吧,
扛箱香肠回去吃吧,想给钱就给我几个,不想给就算我孝敬你们了。但谁也不去扛
那些已经变成了愁肠和臭肠的香肠。只有野狗不嫌臭,咬开箱子,叼着一串串的肠
子,满村乱跑,把村子的每个角落都变成了它们的聚餐场所,弄得我们这个本来就
臭烘烘的屠宰村又添加了一股子奇怪的臭气。那个年,野狗过的,很是欢喜。从香
肠发臭那天起,母亲就拉着我去讨债,但至今也没有要回来……
可能是父亲再次出走这件事比跟沈刚要钱还要重要,所以母亲仅仅是恨恨地瞪
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看到沈刚的自行车后货架上,驮着一个长方形的白
铁箱子。箱子油腻腻的,散发着令我馋涎欲滴的气味。我一下子就嗅出了箱子里的
内容:红烧猪头肉,还有煮熟的下货。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火红的猪头肉和火红的猪
蹄爪的艳丽色彩,还有煮熟的猪大肠和猪小肠的曲折形象,不由地咽了一口唾液。
尽管在这个早晨我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但不仅没有打消、甚至还强化了我对肉的
渴望。天大地大,不如老兰的嘴巴大;爹亲娘亲,不如肉亲! 肉啊肉,世界上最美
好的东西,世界上最让我魂绕梦牵的东西,本来我今天可以放开肚皮吃你一次,但
父亲的二次出走,把这件美事粉碎了,起码是延缓了,但愿仅仅是延缓了。
猪头,就在母亲的右手里拎着;我有可能吃它,如果父亲能够回来。如果父亲
铁了心不回来,母亲是一怒之下把它煮了给我吃呢还是一怒之下把它卖了让我空欢
喜一场呢? 大和尚,我的确是个没有出息的孩子,刚才还在为了父亲的再次出走而
想三想四,但一嗅到肉的气味就满脑子是肉了。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注定了不
会有出息的,如果我生在革命年代,而又不幸地在敌人的阵营里当了官,只要革命
的人们请我吃一盆肉,我就会毫不犹豫地率领部队投降。反过来,敌人那边只要给
我两碗肉吃,我又可能带着队伍投降回去。这是我当时的卑俗想法,后来,我家的
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我可以放开肚皮吃肉时,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比
肉更宝贵的东西。
又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超过我们后,回头喊叫:“嗨,老杨,跑什么呢? 是去
卖猪头吗? ”
这个人我也认识。他也是一个做烧肉的。他的车子上也驮着一个散发着肉香的
铁皮箱子。他是村长老兰的妻弟,乳名叫苏州,学名叫什么我忘记了。也许是因为
他的乳名太响亮我故意地忘记了他的学名。苏州,苏州,起这样的名字,不知道他
的爹娘是怎样想的。他是我们村子里很少几个不以屠杀动物为职业的人,有人说他
信奉佛教,不杀生,但他把畜生的下货红烧了卖给别人吃。他的嘴唇和腮帮子整天
油光光的,从头顶荤到脚后跟,看样子也不像一个佛教徒。我知道,他在制作肉食
时也往里添加色素和甲醛,所以他制作出来的肉食也像沈刚制作出的肉食一样呈现
着鲜艳的色彩散发着怪异的香气。据说这些东西对健康有害,但我宁愿吃这些有害
的东西,我也不愿意吃无害的萝卜白菜。这人在我的心目中还是一个好人。他是老
兰的妻弟,姐夫小舅子,本应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但他竟然与老兰不睦。老兰是
我们村子里的土皇上,人们都着脸巴结还巴结不上呢,所以大家认为他是个怪物。
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善恶到头总有报”,见到大人对大人说,见到小孩对小孩
说,没人的时候就自言自语。他一边往前骑着车,一边歪回头喊叫着:“老杨,如
果是卖猪头,就不要往集上跑了,送到我家去就行了,集上什么价我给你什么价。
‘善恶到头总有报’啊! ”
母亲不理他,拖拉着我继续奔跑。我们看到,因为顶风的关系,苏州蹬车前进
时身体的动作幅度很大,每一脚踩下去,似乎都有千百斤重。风吹拂着路边杨树上
的枯枝,发出索索的声响。可能是因为刮风的关系,天空晦暗,太阳升起来足有两
树高了,还是红红的、薄薄的,几乎射不出光线。被风吹拂得发白的路面上,时时
可见干燥成饼状的牛屎。我们村子的农业已经彻底完蛋,大片的土地荒芜,村子里
没有人家养牛,那么这些牛屎,就是那些鬼鬼祟祟的西县牛贩子们赶牛进村时留下
的遗迹。通过这些牛屎,我回忆起来当年跟随着父亲去给人家估牛时的光荣岁月,
回忆起那些肉食的迷人的味道。我咽了一口唾沫,看看母亲汗水淋漓的脸。她脸上
流下来的汗水——也许还混杂着泪水,把她刚刚换上的化纤高领毛线衣的领子都弄
湿了。杨玉珍,你这个既让我痛恨又让我同情的女人啊! 然后我又不可遏止地想到
了野骡子姑姑的那张红彤彤的鸭蛋脸。那脸上有两道连成一片的黑眉毛,眉毛下有
两只眼白很少的眼睛,眼睛下是尖俏的长鼻子,鼻子下是长长的嘴。她的脸上的神
情总是让我联想到某种动物,是什么动物却弄不清楚,直到后来有人到我们村子里
来推销狐狸良种,看到那些被狐狸贩子像关家兔一样关在铁笼子里的家伙脸上隐秘
的神情,才猛然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每逢我跟随着父亲去野骡子姑姑那里时,她总是微笑着,把一块热乎乎的牛肉
或是猪肉塞到我的手里,亲切地说:吃吧.放开肚皮吃,吃完了还有! 我感到她的
微笑后边似乎隐藏着一种小奸小坏,仿佛是要怂恿我做点坏事,然后她好看看热闹。
但是我喜欢。别说她从来没让我干过什么坏事,就算是她让我去干坏事,我也
会毫不犹豫。后来我亲眼见到了父亲跟她搂在一起,不瞒您说,大和尚,我的心中
感到既幸福又感动,眼睛里噙着泪花。那时候,我还不能很好地理解男女之间的事
情。
我十分纳闷父亲的嘴巴为什么要与野骡子姑姑的嘴巴那样亲密地粘合在一起,
并且发出了嵫嵫咂咂的声音,仿佛各自要从对方的嘴巴里吸出、并且也真的吸出了
什么鲜美的液体。现在我当然知道了那叫做亲嘴,用文明的话说就是“接吻”。当
时我不知道亲嘴的滋味,但是从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