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不安的表现就是它们不断地扭动它们的弯曲的长脖子。东西两城的游行队伍会合
后.队伍都停止不前,鼓声、锣声、音乐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场面十分热闹,但
也很是混乱。十几个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选择着自己的角度,紧张地抢着镜
头。一个抢拍骆驼队的摄像记者因为要拍特写镜头距离太近,激怒了骆驼。骆驼龇
牙咧嘴,哞吼一声,将一口黏稠的东西喷射出来,糊住了摄像机镜头,也糊住了记
者的眼睛。那个记者大声叫唤着跳到一边去,放下机器,弯下腰,用衣袖擦脸。一
个负责调度的人,手里举着一面小旗,大声喊叫着,指引着游行的队伍进入主会场。
牛彩车和鸡彩车慢吞吞地拐下大道,向主会场前的草地开进,在它们后边,还有一
眼望不到尽头的游行队伍,缓缓地移动着。西城的骆驼队在那个身段不亚于武生的
小个子男人的引导下,轻快地走上了草地,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在道路的旁边,那
个遭了殃的摄像记者破口大骂,但是无人理睬他。骆驼队行进的还算井然有序,但
那二十四只鸵鸟,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发了脾气。
它们的队形突然乱了,一窝蜂般地跑到了庙前的院子里。孩子们尖声惊叫着,
有的从鸵鸟的背上滑落下来,有的紧紧地搂住鸵鸟的脖子,小脸上满是汗水。鸵鸟
们在院子里,拥挤在一起,胡乱地跑动着。我突然发现,远远地看上去毫无光彩的
鸵鸟羽毛,在阳光照耀下,竟然是那样华丽。这是一种朴素的华丽,仿佛秦朝的锦
缎,高贵无比。珍稀动物屠宰公司的几个人,气急败坏地轰赶着鸵鸟,但他们的努
力只能使鸵鸟们更加烦躁。
我看到它们圆圆的小眼睛里全是仇恨。它们宽阔的嘴巴里发出沙哑的嘶叫声。
一个老兰公司的工作人员,被一只愤怒的鸵鸟一爪子打中膝盖。那人惨叫一声,一
屁股坐在地上,手捂着膝盖,口出“哎哟”之声,脸色蜡黄,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
汗珠子。我看看那些奔跑中的鸵鸟们那些坚硬的大爪子,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地面。
我知道它们脚的力量很大,不亚于马蹄。据说成年的鸵鸟,敢跟狮子打架。它们长
年在沙漠里奔跑,脚趾锻炼得如同钢铁。那个坐在地上哀鸣的人,膝盖上的伤肯定
很重,他的两个同伴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但他的身体一罗锅又坐下了。多数
的孩子都从鸵鸟的背上滑落下来,只有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还在鸵鸟的背上
顽强地坚持着。他们俩的小脸都紧绷着,汗水把他们化了彩妆的脸,冲出来许多的
道道,使他们的脸,仿佛是肮脏的颜料碟子。那个小男孩,双手抓着鸵鸟的翅膀根
部的骨节,屁股随着鸵鸟的奔跑不停地颠动着。
他的屁股脱离了鸵鸟背,但他的手还是死死地抓着鸵鸟的翅膀不放。鸵鸟更加
疯狂地奔跑,将男孩拖拉在它的身体一侧。
周围的几个人目瞪口呆地观望着,但无人向前解救。最后,男孩两只手里攥着
两把羽毛躺在了地上,一个人上前把他扶起来。
他嘴巴紧咬着下唇,泪珠子在脸上滚。那只终于解脱了的鸵鸟,进入了鸵鸟队
伍,张开大口,哈达哈达地喘息着。那个女孩,紧紧地搂住鸵鸟的脖子不放。鸵鸟
挣扎着想把女孩甩掉,但女孩在紧张中焕发出来的力量大得惊人,最后,那只筋疲
力尽的鸵鸟,脖子和脑袋贴着地面被女孩压住,屁股高高地翘着,两条腿不停地往
后蹬着,把地上的泥土蹬起来,甩到很远的地方……
我的肚子沉重,猪肉在里边翻腾着,仿佛怀了一窝猪崽儿。
其实我不是母猪,根本不知道母猪怀上猪崽儿是什么滋味。姚七家那头怀孕的
母猪,拖拉着几乎垂到地面的肚皮,在新近开张的“美丽发廊”前面那堆被白雪覆
盖的垃圾堆里哼哼着,有一搭无一搭地寻找着食物。它慵慵懒懒,心宽体胖,一看
就是只幸福的母猪,与我们家曾经养过的那两头瘦如豺狼、心情烦躁、对人类满怀
深仇的小猪显然不是一个阶级。姚七家专门用狗都不吃的肥肉膘子、地瓜淀粉和用
颜料染红的豆腐皮制作香肠。他家的香肠添加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化学原料,色泽鲜
艳,香气扑鼻,销路很好,财源滚滚。养母猪是因为爱好,不是为了牟利,更不是
像从前的人那样为了积攒肥料。所以可以断定,他家的怀孕母猪,清晨出来,不是
为了觅食果腹,而是要踏雪寻乐,悠闲散步,锻炼身体。我看到猪的主人姚七站在
自家那栋从外表看不如我家的漂亮但其实像碉堡一样坚固的房屋后的台阶上,左手
放在右边的胳肢窝里,右手夹着烟卷,眯缝着眼睛,陶醉地看着自家的猪。红太阳
洒下的万丈光芒,使他的方形大脸宛如一块红烧肉。
在那个刚吃罢猪头肉的早晨,一看到猪我的心中就泛滥开强烈的厌恶,母猪丑
陋的形象在我眼前晃动着,垃圾的气味在我的胃里翻腾着,啊,龌龊的人们,你们
怎么会想到吃猪肉呢? 猪是吃屎吃垃圾长大的,吃猪肉就等于间接地吃屎吃垃圾嘛
! 何时我掌了天大的权,就把那些贪吃猪肉的人赶到猪圈里去,让他们变成肮脏的
猪。啊,我真是后悔,我真是愚蠢,我怎么会那样贪婪地去吃母亲煮出来的、不加
任何调料、上边沾着厚厚一层白色的脂肪的肥猪头肉呢? 那是人世间最肮脏的、最
无耻的东西,只配用来喂那些躲在阴沟里的野猫……啊——呕——吐——,我竟然
用肮脏的爪子抓起那些颤颤巍巍的脏东西,往嘴巴里填塞,把自己的肚子当成了藏
污纳垢的皮口袋……啊——呕——吐——我决不再做反刍的动物……啊——呕——
吐——我毫不吝惜地将返上来的东西吐在雪地上。实在是太恶心了,看到自己呕吐
出来的东西,加倍的恶心使我的肠胃一阵比一阵地痉挛,然后就是更加剧烈地呕吐。
一只狗在我的前面默默地等待着。父亲牵着妹妹的手,站在我的身后,用那只闲着
的大手,拍打着我的脊背,想借此减轻我的痛苦。
我把肚子吐瘪了,喉咙火辣,肠胃绞痛,但毕竟轻松了许多,就像母猪把猪崽
儿生产出来一样。我不是母猪,根本不知道母猪生了猪崽儿后的滋味。我满眼泪水,
望着父亲。父亲用他的手擦了擦我的脸,说:“吐出来就好了……”
“爹,我再也不吃肉了,我发誓! ”
“千万不要轻易发誓,”父亲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说,“记住,儿子,无论
在什么时候,都不要发誓,否则,就像上了高墙蹬倒梯子。”
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的话无比地正确。呕吐过猪肉之后不到三天,我又开始
了对肉的思念,而且这种思念一直延续了很久。我甚至怀疑在那个早晨,对肉表示
出反感并对肉进行了那么多污蔑的孩子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没有良心的家伙。
我们站在“美丽发廊”的门外,在那个无穷地旋转着的彩色幌子前面,看着幌
子下边的玻璃灯箱上标出来的价格表。我们是遵从着母亲的命令,在饱餐了一顿肥
腻得无以复加的早餐之后,到这家新开张的美丽发廊来理发的。
母亲满面红光,精神旺健,看起来心情很好。她把那些油腻的餐具扔在锅里,
对试图向前帮忙的父亲说:“闪开吧,这些事情不用你管。马上就是新年了,小通,
今天是多少号? 二十七呢还是二十八呢? ”
我哪里还顾得上回答她的问题? 肉已经顶到了我的咽喉,一张口就会冒出来。
何况我也不知道日期,想回答也回答不了。
在父亲归来前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日期与我没有关系,无论多么重大的节
假日我也得不到休息,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奴隶。
“你带他们两个去理发吧,”母亲用看起来好似抱怨、但分明是含着深情的目
光扫了父亲一眼,说,“一个个都照着镜子看看去,哪里还有点人样子? 简直是一
群从狗窝里钻出来的东西,你们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 ”
一听到母亲说出理发二字,我的眼前发黑,几乎晕倒在地。
父亲搔着头,说:“何必去花那些钱? 去买把推子,自己啃吧啃吧就行了。”
“推子嘛,家里倒是有,”母亲摸出几张钱拍到父亲手里,“今天还是去发廊
里剃,范朝霞手艺不错,价钱也还便宜。”
“我们这样子三个头,”父亲把手掌抬起来,比画了一下我们的脑袋,问询道,
“剃这样三个头要多少钱? ”
“你们这三颗刺儿头是够个人剃的,”母亲说,“我看怎么着也得给人家十块
钱吧? ”
“什么? ”父亲吃惊地说,“十块钱,十块钱能买半麻袋粮食了。”
“穷富不在三个头上,”母亲慷慨地说,“你带他们去吧。”
“这……”父亲支吾着,“庄户人的头,不值那些钱……”
“如果让我给你们理,”母亲狡猾地看看我,说,“你问问小通,看他是否愿
意? ”
我双手捧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跑到院子里,绝望地说:“爹,我宁愿立即死去,
也不愿意让她给我剃头! ”
富态大相的姚七悄悄地走过来,先把头往前探探,打量了一下正聚精会神地研
究着剃头价格的父亲的脸,然后他就伸出手,在父亲的脖颈上猛拍了一掌,大喊一
声:“老罗! ”
“干啥? ”父亲转回身,平静地说。
“是你吗? ”
“不是我是谁? ”
“你这家伙,”姚七兴奋地说,“浪子回头啦? 野骡子呢? ”
父亲摇摇头,说:“你问我,我问谁? ”
父亲果断地推开门,拉着我们进了发廊。
“你这伙计,真有两下子,”姚七在门外大声咋呼着,“一妻一妾,一子一女,
屠宰村的男人,就数你老兄潇洒! ”
父亲关上门,将姚七隔在了门外。姚七把门推开,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站着,
继续吆喝着:“多年不见,还真有点想你。”
父亲苦笑着,不吭气,拉着我们兄妹坐在了那条落满煤灰、凌乱地扔着几本又
脏又破、被千人翻过、万人捻过的流行刊物的长凳子上。这条凳子与火车站候车室
里的凳子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同一个木匠制造了它们,就是这家发廊的主人去候车
室把它偷来。发廊里陈设着一把有踏脚板、螺丝牙的理发专用椅子,黑色的皮革上
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好像被人划了一刀。椅子前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
镜片。水银漶散,镜面模糊不清。在镜子下面的狭窄搁板上,紧密地排列着各色的
洗发水、定发胶,还有摩丝,对,是叫摩丝。还有一把电动的推子,悬挂在墙壁上
一个生锈的大钉子上;还有几十张潮湿的彩色图片——上面印着发型摩登的男女青
年——有的紧贴着墙壁,有的边缘翘起,随时都会脱落。地面是用红色的方砖铺就,
但黑发楂子白发楂子灰白发楂子和人脚带进来的泥巴使方砖改变了颜色。屋子里弥
漫着一股古怪的、说香但不是真香、说臭也不足真臭的刺鼻气味,我鼻孔发痒,连
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似乎是受到了我的感染,妹妹也连打了_ 二个喷嚏。
妹妹打喷嚏时小鼻子小眼挤到一起,模样滑稽可爱。她眨巴着眼睛问:“爹爹,
是谁在想我? 是俺娘吗? ”
“是的,”父亲说,“是她。”
姚七的表情变得比较严肃起来,但依然保持着‘脚门外~一脚门里的二尾子姿
态,颇有几分庄严地对父亲说:“老罗,你回来了就好了,过几天我有重要的事情
跟你商量。”
随着姚七身影的消失,发廊的门自动地合上了。清新的雪后空气被隔绝在外,
使屋子里的龌龊气息更加浓重。我和妹妹比赛似的打了一串喷嚏之后,才渐渐地适
应了发廊里的气味。
发廊的主人不在,但分明她刚刚离开,因为我一进门就看到了,在发廊内的一
角,竖着一个半球形的装置,仿佛是我在城里见到过的电话亭。一个身穿紫红上衣
的女人端坐在那装置下面,挺直了脖子,将一个夹满了花花绿绿小夹子的脑袋,举
到那个半球形里,那模样三分像一个宇宙飞行员,三分像一个过年时在大街上扭秧
歌的大头娃娃,三分像皮豆的娘。其实她就是皮豆的娘,因为皮豆的爹是屠夫大耳
朵,所以皮豆的娘也就是屠夫大耳朵的老婆。还有一分不像皮豆的娘,因为好久不
见,皮豆的娘腮帮子鼓凸出来,仿佛口腔里塞着两个肉丸子。皮豆的娘原先是两道
扫帚眉毛,像丧门神一样,但现在她把扫帚眉毛彻底拔光,画上了一道半青半红的
细眉,活像两条吃芝麻叶的虫子。这家伙端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一本画册,送出去
老远,显然是花了眼。她从我们进门后就没抬眼,好像贵夫人不理睬叫花子那样,
摆出一副矫揉造作的高傲姿态。呸! 你这个满身囊肉、自命不凡的臭娘们,再怎么
收拾,即便你把头上的毛都拔了,即便你把脸上的皮都剥了,即便你的嘴上涂上比
猪血还要红的颜色,你还是皮豆的娘屠户的老婆! 你不理睬我们,我们更不理睬你
! 我偷眼看看父亲,父亲的神情是冷漠的,但更是清高的,像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
清高,像少林寺里的当家和尚一样清高,像鸡群里的丹顶鹤一样清高,像羊群里的
骆驼一样清高……那张理发专用椅子空闲着,一件白色的大披巾搭在椅子背上,披
巾上污迹斑斑,沾满了细小的头发楂子。看到头发楂子我的脖子不由地刺痒起来。
想到这些头发楂子很可能就是皮豆娘的,我的刺痒更加强烈了。
我从小就护头,这事我爹也知道。护头的原因就是因为每次剃头后.那些细小
的发楂子让我浑身刺痒,比生了虱子还要难受。在我有限的生命时间里,理发的次
数屈指可数。自从父亲走后,我们家里不但有了理发推子,还有了理发专用的剪子,
还有了一把双箭牌的刮脸刀子。这几乎全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