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他在我心目中的崭新形象。他哪里还像个农民? 分明是个吃公家饭的干部。他
的打扮和做派把身穿呢料中山装的父亲一下子就比土了。看样子老兰并没有因为我
们的不请自来而不悦,他很客气地给我们让坐,还顺手拍了拍我的脑袋。坐在黑色
的皮沙发上,我感觉到屁股很舒服。舒服是舒服,但没有实在感,仿佛坐在一片云
上。我妹妹在皮沙发上愉快地颠着她的小屁股,还发出了格格的笑声。父亲和母亲
拘谨地坐在沙发的边缘上。
他们的坐姿使他们无法感受到老兰家这套真皮沙发的舒服。老兰从墙角上的一
个柜子里拿出一个华丽的铁皮盒子,揭开,拿出用金色的纸片包着的巧克力,让我
和妹妹吃。妹妹咬了一点巧克力,随即就吐了。她说:“药! ”
“不是药,是巧克力! ”我纠正着妹妹的说法,并不仅仅是向妹妹卖弄着我跟
随母亲收破烂得来的知识,“吃吧,营养很好,热量很高,运动员都吃这个。”
我看到老兰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我,心中不由得暗暗得意。
其实我知道的知识还多着呢。破烂就是一部百科全书,收破烂和分拣破烂的过
程就是阅读百科全书的过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觉到,跟随着母亲收破
烂的几年,将使我一生受益无穷,那就是我的小学、中学和大学。
妹妹依然不吃巧克力。老兰从柜子里端出一个分盛着榛子、杏仁、开心果、核
桃的多宝盘,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他蹲在我们面前,用一柄小锤子,将核桃
和榛子砸疃,仔细地把,果肉抠出来,放在妹妹的面前。
母亲说:“村长,您别惯他们。”
老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杨玉珍,你真是好福气啊! ”
“啥福气,我这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能有啥福气呢? ”母亲说。
老兰扫了母亲一样,微笑着说:“能自己糟践自己的人,都是应该刮目相看的。”
母亲的脸红了红,说:“村长,多承您的照应,使我们家过了一个好年。我们
是来给您拜年的。小通,娇娇,你们兄妹两个,跪下给大大磕个头吧! ”
“别别别……”老兰慌忙站起来,摇摆着大手说,“杨玉珍,亏你想得出来,
这样的大礼,老兰怎么担当得起呢? 你没看看你养了一对什么样的儿女吗? ”老兰
俯下身,拍拍我和妹妹的头顶,夸张地说,“这是一对金童玉女,前途不可限量。
我们这些人,再怎么折腾也是河沟里的泥鳅,成不了龙,可他们就不一样了。老兰
不会相马,但是会相人,”老兰用两只大手把我和妹妹的脸扶正,仔细地端详着,
然后抬头对我的父母说,“你们看看,这样的头角,如何能错得了。你们两口子,
就准备着跟着儿女风光吧! ”
母亲说:“村长,您可别怂他们,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父亲说:“村长,龙生龙,凤生凤,我这样的爹……”
“话不能这样说,”老兰打断父亲的话,很激动地说,“老罗,咱们农民,窝
囊了几十年,结果弄得我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十几年前,我进过一次省城,去
一家饭店吃饭,拿着一本菜谱,翻来覆去,点不出一个菜。那个服务员,不耐烦地
用圆珠笔敲打着桌子沿儿,说你们农民,还点什么菜啊,我给你们推荐一个菜吧,
大烩菜,既便宜,又实惠。什么大烩菜? 就是别人吃剩下的菜,放在锅里咕嘟咕嘟。
与我同行的人说,那就点大烩菜。我说不,别人吃剩的给我们吃,当我们是猪啊?
我偏要点几个名堂菜。我点了一个‘青龙卧雪’,一个‘芹芽炒肉’; 端上来一看,
什么‘青龙卧雪’呀,就是一根黄瓜,旁边放着一撮白糖。我跟那个服务员争吵,
那个服务员翻着白眼说,这就是‘青龙卧雪’,然后一转身甩给我一句话:土鳖!
气得我七窍生烟,但也只好忍气吞声。当时我就立下志气,总有一天,乡下的土鳖
要整治一下你们这些城里的洋鳖! ”
老兰从铁筒里捏出两支巾华牌香烟,甩给父亲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抽着,神
色凝重。父亲吭吭哧哧地说:“那个年代的事……没法子说……”
“所以啊,老罗,”老兰严肃地说,“我们必须好好赚钱,现在这个时代,有
钱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有了钱腰杆子就硬,没钱腰杆子就软。这个小小的村长,
我老兰根本就没看在眼里,翻翻我们兰家的家谱? 只要是当官的,最小也是个道台。
我是不服这口气,我要领着大家富起来。我不但要让大家富起来.我还要让村
子里富起来。我们已经修了路,拉了路灯,修了桥,下一步我们还要建学校,建幼
儿园,养老院。当然,建设新学校,我有私心,但也不完全是私心。我要把我们兰
家的庄园腾出来,恢复它的原貌,对外开放,吸引游客,创造的收入,自然归我们
村所有。老罗,咱们两家,应该箅是世交。你那个在我家大门外骂大街的叫花子爷
爷,后来成了我爷爷的知心朋友。我三叔他们往国统区逃亡,还是你爷爷赶着马车
去送的。这事儿,我们兰家永远不敢忘记。所以,老兄,我们俩,没有理由不联合
起来干事,干大事,我心中的谱气大着呢! “老兰抽了一口烟,接着说,”罗通,
我知道你对大伙儿往肉里注水有意见,但你要睁开眼睛去四乡里看看,不光是我们
村往肉里注水,全县、全省甚至全国,哪里去找不注水的肉? 大家都注水,如果我
们不注水,我们不但赚不到钱,甚至还要赔本。
如果大家都不注水,我们自然也不注水。现在就是这么个时代,用他们有学问
的人的话说就是‘原始积累’,什么叫‘原始积’累‘? ’原始积累‘就是大家都
不择手段地赚钱,每个人的钱上都沾着别人的血。等这个阶段过去,大家都规矩了,
我们自然也就规矩了。但如果在大家都不规矩的时候,我们自己规矩,那我们只好
饿死。老罗,还有很多的事,哪天我们坐在一起认真地聊,对了,我还忘了给你们
倒茶了,你们喝茶吗? “
母亲说:“不喝不喝,我们耽误您的时间也不少了,再坐会儿,我们就该走了。”
“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嘛,老罗,你可是真正的稀客啊,咱村的男人,没到
我家来过的,只有你一个。”老兰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五个高脚玻璃杯,说,“不
给你们倒茶了,喝点酒吧,这是洋派。”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洋酒,乙谎劬腿蟜 “了那是马爹利,xo级,在大商场里
卖每瓶差不多要一千元。我和母亲在城里那条著名的腐败胡同里,曾经收到过这种
酒。我们给她们每瓶三百元,然后以每瓶四百五十元的价格转手卖给火车站广场旁
边一个小商店。我们知道那些卖酒给我们的人,都是当官的家属,这些酒,是别人
送给他们的。
老兰往五个杯子里倒酒,母亲说:“小孩子不要喝了。”
“给他们一点点,尝尝滋味。”
金黄色的酒液在杯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老兰端起杯子,我们都跟着端起杯
子。老兰将杯子举到我们面前,说:“春节愉快! ”
杯子们碰到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春节愉快! ”我们说。
“味道怎么样? ”老兰端着酒杯,让酒液在杯壁上转动着,他盯着那酒液,说,
“酒里可以加冰块,也可以加茶水。”
母亲说:“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庄户人,哪里知道好坏? 喝这样的酒糟蹋了。”父亲说。
“老罗,这不应该是你说的话,”老兰说,“我希望你还是那个去东北之前的
罗通,我不希望你这样窝窝囊囊的。老哥,挺起腰板,长期弯着腰,养成习惯,想
直也直不起来了。”
“爹,老兰说得对。”我说。
“小通,没大没小的,”母亲拍了我一掌,训斥我,“老兰是你叫的吗? ”
“好! ”老兰笑着说,“小通,老兰就是你叫的,今后你就这样叫我,我听着
很舒坦。”
“老兰。”妹妹也叫了一声。
“好极了,”老兰兴奋地说,“好极了,孩子们,就这样叫。”
父亲把酒杯举到老兰面前,与老兰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仰脖子干了,说
:“老兰,我什么也不说了,只说一句话:跟着你干。”
“不是跟着我干,是我们一起干。”老兰说,“我有一个想法,想把原公社帆
布厂那片房子盘过来,建一个大型的肉类联合加工厂。我已经听到了可靠消息,城
里人对注水肉意见很大,市里要搞‘放心肉工程’,下一步,重点要整治个体屠宰
户,我们屠宰村的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必须在人家整治我们之前,把肉类
联合加工厂建起来。村里的人,愿意加盟的就跟我们一起干,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干,
我们也不愁招不到工人,现在,哪个村里都有成群的闲人……”这时电话铃响,老
兰拿起话筒,简单地应答了两句,便将话筒扣下,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说,“老罗,
待会儿我还有事,咱们改日再谈吧。”
我们站起来,与老罗告辞。母亲不失时机地从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摸出了一瓶茅
台酒,放在茶几上。老兰鄙夷地说:“杨玉珍,你这是干什么? ”
“村长,你别生气,俺可不是给你送礼,”母亲含意深长地微笑着说,“这酒,
是姚七昨天晚上到我家去,送给罗通的。
这么贵重的酒,我们哪里敢喝? 还是送给您吧。“
老兰捏起酒瓶,举到灯下打量了几眼,然后将酒瓶递给我,微笑着问:“小通,
你来鉴定一下,这瓶酒是真的还是假的? ”
我根本没看酒瓶,但我毫不犹豫地说:“假的。”
老兰将那瓶酒扔到墙角的垃圾桶里,爽朗地大笑着,拍拍我的头,说:“贤侄,
有眼力! ”
第二十七炮
舌头僵硬,腮帮子麻木,眼睛枯涩,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我努力坚持着,含糊不清地讲述往事……汽车的喇叭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晨
光射进庙堂,地上一片蝙蝠的粪便。正对着我面的肉神,小盆一样的脸上覆盖着似
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我感到有几分骄傲、有几分惭愧、有几分惶恐。过去的生活,
像一个童话,更像一个谎言。我看着他时,他也看着我,眉眼生动.似乎随时都会
开口和我对话。仿佛我对着他吹一口气,他就会手舞足蹈,跑出庙堂,到肉的盛宴
和肉的讨论会上去吃,去说。如果肉神真的像我,那他一定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大和尚依然盘腿坐在蒲团上,连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
一眼,然后就闭上眼睛。我记得在夜半时分,肚子曾经饥饿难忍,但早晨醒来,竟
然一点也不感到饿了。于是我就回忆起来,那个模样像野骡子姑姑的女人,似乎又
用她喷泉般的乳汁饲育过我。我舔舔唇齿,嘴巴里似乎还有乳汁的甘甜。今天是肉
食节的第二天,各种题目的讨论会将在东西两城的宾馆和饭店里召开,各种风格的
筵席,也将在东西两城的诸多地方摆开。小庙对面的草地上,诸多的烧烤摊子还将
继续营业,只不过是经营着摊子的人,换了一拨新的。现在,摊主们还没来,食客
们也未到。只有一队队动作麻利的清洁工人,像打扫战场的士兵一样忙碌着。
春节过后不久,父亲和母亲就把我送到了学校。虽然这不是新生入学的季节,
但因为有老兰的面子在,学校很愉快地接受了我。父母把我送进小学的同时,也把
妹妹送进了村子里的育红班——现在都改叫学前班了。
从村子出来,过了翰林桥,往前走一百米,就是学校的大门口。这里原来是老
兰家的庄园,但破坏得已经很厉害。那些青砖蓝瓦的建筑,向人们昭示着兰家的辉
煌。兰家可不是土财主,兰家在老兰的父亲那一辈上,就有了去美国念书的留学生。
老兰的骄傲是有理由的。大门口上方有一个铸铁的花格子圆拱,上面焊着四个
红色的铁字:翰林小学。我已经十一岁,插班读一年级。我比班里那些小学生大几
乎一倍,个子也高出了半截。
早晨站队升国旗的时候,学生和老师都很注意地看着我。我想他们很可能以为
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混到了一年级的队伍里来了。
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让我老老实实地在那个小方凳上坐四十五分钟,我感
到无比的痛苦。而且每天不是一个四十五分钟,每天要坐七个四十五分钟,上午四
个,下午三个。我坐到十分钟时就感到头晕,就想躺下睡觉。老师哕哕唆唆的讲课
声我渐渐地听不到了,身边同学的念书声也听不到了,老师的脸我也看不见了。我
感到眼前有一块像电影银幕一样的白布,白布上晃动着很多影子,有人影子,有牛
影子,还有狗的影子。
那个班主任蔡老师刚开始还想修理我——她是个女的,圆圆脸,鸡窝头,脖子
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来摇摇摆摆,像河里的鸭——但很快她就不理睬我了。她
是教数学的。在她的课堂上我睡着了。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起来,大声在我的耳
边喊:“罗小通!”
我睁开眼,懵懵懂懂地问:“什么事? 你家里死人了吗? ”
她以为我故意咒她家死人,其实她冤枉了我。我在梦中梦到好几个身穿白大褂
的医生在大街上奔跑,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叫着:快快快,快快快,老师家死
人了。但老师看不到我的梦境,所以我说她家死人了她就以为我在故意地咒她。她
很有修养,如果是那些没有修养的老师肯定会当场扇我一个大耳刮子,但我的班主
任老师只是红了红她的圆圆脸,然后就回到讲台前,抽动了一下鼻子,好像一个受
了很多委屈的小姑娘似的。她用上牙咬了一下下唇,像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