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表示出足够的尊重。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说那就是:我们要让它们死的有尊严。
工人们牵着牛,在车间大门外,排成了两列纵队。四十头牛的队伍很是壮观。
我不是那种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但看到这支一切行动听我指挥的队伍,心中还是有
些得意。当头的那个工人是姚七,这让我更加得意。我想起不久前,他送给我父亲
一瓶茅台酒,我母亲又把那瓶茅台酒转送给老兰的事。我母亲虽然没有直说什么,
但我想老兰已经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了。我并不认为我父母亲出卖了姚七,因为我对
姚七一直没有好的印象。他曾经用肮脏的语言议论过野骡子姑姑,他甚至说他也想
和野骡子姑姑睡觉,这是百分之百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这样的流氓,我决
不客气。谁敢说野骡子姑姑的坏话,谁就是我的仇敌。姚七甘心到肉联厂当一个普
通的工人,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呢? 还是卧薪尝胆、图谋报复? 我对此忧虑重重。
但老兰好像根本没把这事往心里去。他站在我身前,对着姚七点头微笑。姚七
回报他以点头微笑。在这点头微笑与点头微笑的过程中,我感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
的关系。老兰是有胸怀的人,这样的人不能轻视;姚七是能够自轻自贱的人,这样
的人也不可轻视。
姚七左手拉着一头鲁西大黄牛,右手拉着的也是一头鲁西大黄牛。这两头牛是
我们牛栏里的最漂亮的牛。收购这两头牛时我在场。我父亲围着这两头牛转圈,眼
睛里放着光,我想象中的伯乐发现了千里马的样子,应该和我父亲围着这两头鲁西
大黄牛转圈的样子差不多。那天我父亲感叹不已,说可惜啊可惜。牛贩子冷笑着说
:老罗,别搞这套虚伪的把戏了。要不要? 不要我牵走。我父亲说:没人不让你牵
走啊,你牵走就是。牛贩子嘻嘻笑着说:伙计,咱们是老朋友,货到码头死,不牵
走了。今后咱们还要长期合作呢……
姚七拉着两头最漂亮的牛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面带着得意的微笑。这不能不让
我对他刮目相看。为了制造这个效果,我想他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牛圈奔跑,用最凶
猛准确的动作给这两头漂亮的犍牛戴上了笼头,把它们抓在自己的手里。他那样一
副臃肿胖大的身体,竟然抢在了许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前头,委实不易,可见精神
的力量是多么巨大。这两头鲁西大黄牛面目清秀,目光澄澈,肌肉发达,身上的皮
肤像缎子一样闪闪发光。它们正当壮年,正是帮农民干活的好年华。它们的肩膀上
还留有鞔具磨出的痕迹。西县的牛贩子其实是一伙偷牛贼,他们有严密的组织,有
人管偷,有人管卖,而且他们与当地的火车站上有关系,能保证他们的牛顺利地装
上火车,运到我们这里销赃。但最近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厂收购的这批西县
肉牛,不是通过铁路、而是用几辆大型卡车从公路上运来的。
那些卡车高大漫长,车厢上部蒙着草绿色的篷布,跑起来巍巍峨峨,气象庄严,
如果不说,谁也猜不到车上装的是牛,还以为车上装着重型武器呢。那些牛从车上
卸下来时,个个都立脚不稳,仿佛是一群醉牛。那些牛贩子,走起来也是摇摇晃晃,
大概也喝多了。
姚七拉着两头鲁西大黄牛走进了车间,紧跟在他后边的是成天乐大叔。他原先
是村子里杀猪的个体户,是一个守旧的屠夫。从六十年代开始,我们这里的屠宰行
当就开始剥猪皮,因为猪皮可以制成上等的皮革,一斤猪皮的价格比一斤猪肉还要
贵。但是这个成天乐,一直坚持着不剥猪皮。他家的屠宰坊里,有一口特大的铁锅,
锅上横着一块厚厚的木板。锅沿上、木板上全是猪毛。为了把猪毛从猪身上秃噜干
净,成天乐还是沿袭了过去的方式,先在猪的后腿上切开一个小口,用铁棍捅开几
个气道,然后,把嘴巴贴在那个小口上往里吹气,一直把猪吹得像个膨胀的大气球,
使猪皮和猪肉之间形成距离。然后,再往猪身上撩热水,猪毛就很容易地褪了下来。
用这样的方式制作出来的猪肉,皮肤光滑,比剥皮肉漂亮得多。老成气息特大,一
口气能吹起一头猪。许多人都喜欢吃成天乐的带皮猪肉,说是带皮的猪肉有咬头,
营养价值高。但现在这个怀有吹猪绝技能够制作出上等的带皮猪肉的人,垂头丧气
地拉着两头牛,走进了车间。这好比把一个手艺精良的皮鞋匠,放在了皮鞋生产车
间的流水线上。我对成天乐很有好感,第一我认为他是一个敢于坚持自己风格的人,
第二他是一个和善的人。他在家屠宰时,我曾经去看过好几次。他不像某些手艺人
那样拿架子、在小孩子面前使威风。他很谦虚,对我很好。我每次去了他都跟我打
招呼,有时还顺便问问我的父亲有没有消息。每次他都说:小通,你爹是个正直的
人。我去收购他家的猪鬃( 可以卖给制作毛刷的人) ,他总是说:不要钱,你随便
弄去吧。还有一次,他抽烟时还递给我一支。他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一
直对我很尊重。所以,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我要对成天乐大叔进行报答。
成天乐大叔拉着一头本地黑牛,个头不小,肚子很大,晃晃荡荡的,仿佛一个
氨水袋。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头老牛,丧失了劳动能力后,或是它的主人,或是那
些专门收购老牛的贩子,用添加了激素的配方饲料,对它进行了催肥。我知道这样
的牛肉质粗糙,营养价值很低,但城里人器官退化,根本分不出肉类的好坏。真有
上等的肉,也不应该让他们吃。好东西进了他们的嘴巴,等于白白地糟蹋。我知道
城里人喜欢听好话,我们把这种经过化学催肥的老牛肉,说成是来自乡野的、吃青
草、饮山泉长大的本地牛肉,他们马上就会咂巴着嘴巴说:味道果然不一样啊。我
完全同意老兰的观点,城里人既坏,又傻,这就决定了我们乡下人可以理直气壮地、
无愧无疚地骗他们。
其实我们也不愿意骗他们,但如果我们对他们说了实话,他们反而会不高兴,
甚至还要和我们打官司。
成天乐大叔拉着的另一头牛是一头肚皮上有白花的奶牛,它也很老了。老得已
经不能产奶了,就被奶牛场的人当肉牛卖掉了。奶牛的肉也不好吃,就像那些生过
小猪的老母猪的肉不好吃一样。奶牛的肉不香,肉里有很多泡沫。我看到了它后腿
之间那虽然干瘪了但依然很庞大的乳房,心中浮起很酸的滋味。
老奶牛,老耕牛,都是为了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的,按说人们应该把它们养到
老死,把它们的尸体埋葬掉,还应该给它们堆一个坟头,坟头前最好再竖立一块墓
碑。
我没有耐心也没有必要逐一地介绍后边那些牛了。在我担任注水车间主任的那
些日子里,通过注水车间走上了死亡之路的牛,有数千头之多。我基本上能记起这
些牛的体态和相貌,就像我的脑海里有一个抽屉,抽屉里保存着它们的照片。但我
确实不想拉开这个抽屉了。按照事先我对他们的说明,工人们把各自拉进车间的牛,
塞进了一个个用铁栏杆围出来的格子里,然后在它们的身后装上了拦挡的铁棍,使
它们即使遭受酷刑也无法从格子里逃脱。如果在每头牛的面前安上一个石槽子,那
么我们这个车间就是一个宽敞明亮的饲养棚,但它们面前没有石槽,饲料对它们已
经没有意义了。我相信,只有极少数的牛,能够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大多数的牛,
在死期将至时,还处在懵懂的状态,这就是那些往屠宰场行进的牛,还不忘记吃一
口路边青草的原因。一切准备就绪,注水就要开始。为了统一大家的认识,打消大
家的顾虑,我再次重申: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我们是在洗肉。
工人们把柔软的透明塑料管子,插进了牛的鼻孔,从鼻孔进咽喉,一直插到胃
里。无论它们如何甩动脑袋,也不可能把管子甩出来。完成这个工作需要两个人的
配合,一个人把牛的脑袋往上提起,另一个人迅速地将管子插进去。在插管的过程
中,有的牛表现得很激愤,反抗很剧烈。有的牛逆来顺受,几乎没有反抗。但一旦
管子插进去后,那些反抗剧烈的,也停止了反抗。因为它们很快就明白了反抗是没
有任何用处的。插管结束,工人们都在自己的牛前肃立,等候着我的命令。我冷静
地说:“放水。”
工人们急匆匆地拧开了事先都进行了调试的水龙头。十二小时之内,出水量在
二百五十斤左右,误差不会超过十斤。
第一天的注水过程中出现了不少问题,譬如个别牛在注水几小时后跌倒在地,
个别牛大声咳嗽,把胃里的水呕吐出来。
对出现的问题,我马上就想出了解决的方法。为了防止牛在注水后跌倒,我让
工人们在每头牛的肚皮下边穿上两根铁棍,横担在旁边的铁栏杆上。对于那些呕吐
的牛,我让人们用黑布蒙上了它的眼睛,然后继续往里灌注。
在漫长的注水过程中,牛不停地排泄。我得意地对工人们说:看到了吧? 这就
是我们要的效果。经过这一番清洗,牛体内的脏东西,全部排泄出来。它们身体内
的每个细胞,都被清洗了。所以我一开始就说,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我们是在洗
肉。往肉里注水,会败坏肉的品质,降低肉的质量,但我们这样做,会提高肉的质
量,即便是那些病牛、老牛,经过我们这样长时间的清洗,也会使它的肉变得又嫩
又软、营养丰富。
我看到工人们脸上都浮现出喜色来,我知道他们已经被我说服了。我知道我作
为一个车间主任的权威初步地建立起来了。
肉牛注水完成后,要输送到屠宰车间去。但那些牛从格子里出来后,个个步履
艰难,大多数的牛走几步后就像一堵墙壁似的跌翻在地,而且跌翻在地后,绝无自
己站起来的可能。我命令四个工人抬一头跌翻在地的牛,但那四个工人累得气喘吁
吁,满头大汗,牛还是四平八稳地躺在地上,翻着白眼,喘着粗气,嘴巴和鼻孔里
往外冒水。我命令八个工人围上去。我站在旁边喊着号子,那八个工人,都弯着腰,
撅着屁股,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总算是把牛抬起来了。牛站起来了,晃晃荡荡地往
前走了几步,随即又跌翻在地。
这是事先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我感到很羞愧。工人们都在偷着乐。在我无计可
施的时候,父亲站出来,帮我解决了困难。
他让工人们去宰牛车间扛来了十几根圆木,铺在地上,然后又让人找来绳索,
拴在牛角和牛腿上,让一拨工人在前面拉,让两个力大的工人手持撬棍,在后边一
下下地撬着牛屁股,几个手脚麻利的工人把后边空出来的圆木,迅速地挪到前面。
就这样,我们用最原始的方法,把沉重的牛,拖进了屠宰车间。
我的情绪很低落,老兰安慰我说:“没有关系,小伙子,你很成功,注水——
不不不,‘洗肉’之后的事情,本来就不应该由你来管。来来来,让我们想想办法,
看看怎么样才能够用简捷而方便的办法,把洗过了的肉牛运送至到屠宰车间里去。”
我说:“老兰,你给我半天的时间,我一定能够想出解决的方法。”
老兰看看我的父母,说:“你们看,小通怕我们抢了他的功劳呢。”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要抢什么功劳,我是要证明自己。”
“好吧,”老兰说,“小伙子,我们相信你,你大胆地设计,不要怕花钱。”
第三十四炮
副省长在众人簇拥下,走上大道,钻进奥迪A6。头前警车开道,背后十几辆红
旗、桑塔纳跟随。他们乘风西去,去吃充满想像力的筵席。在他们刚刚离开庙前院
子时,那个牙痛未愈、腮帮子还肿着的小工匠,就跑到院墙的废墟上,将那顶被胡
市长扔掉的假发套捡了回来。他将假发戴到头上,立即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
十分有趣。他说:咱当不了市长,戴戴市长的假发套沾点官气。只怕你沾的不是官
气而是霉气,小个子工匠说。市长的霉气,就是老百姓的运气,小工匠充满自信地
说。
捡了一个臭发套,也值得得意? 小个子工匠说着,从怀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
个精致的黑色皮包,炫耀着:看看咱捡了一个什么东西? 说着他就拉开了拉锁,将
皮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摸出来。他首先摸出了一个红皮小本子和一支名牌金笔,接
着摸出一个商务通,然后又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最后摸出来两个高级的进口避
孕套。小个子拧开药瓶,倒出来一些菱形的浅蓝色药片,好奇地说:这是什么药?
四个工匠中,那个一直保持着沉默、看上去像个乡村教师的小伙子冷冷地说:这是
贪官随身必备的两大法宝之一,伟哥。伟哥是治什么的? 小伙子浅浅一笑,说:在
五通神庙前卖伟哥,如同在孔夫子庙前念《三字经》.兰大哥.一个秃顶的男人,
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递给兰老大,诡秘地说,这是小的从美国带回来孝敬您的。兰
老大接过瓶子,问:什么玩意儿? 秃顶男子说:比什么印度神油、泰国大力丸都要
有效,真正的金枪不倒。这样的东西也往我这里送? 兰老大将小瓶子扔到地上,轻
蔑地说:我什么不用也能干两个小时,回家去问问你的小姨子,问问我让她来过几
次快感! 就是一个石头女人,我也能让她出水。一个红脸膛男子说:兰大哥是神人,
随心所欲,收发自如,哪里还用得着这些东西。
秃头顶男子捡回药瓶子,珍重地藏进怀里,说:大哥不用吗? 小的可是尝到甜
头了。红脸膛男子说:老秃,你悠着点儿,这东西吃多了要花眼的。秃头顶说:别
说花眼,就是瞎眼,我也要吃。墙角上那架高大的座钟发出当当的报时声,时间是
下午两点。一个面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