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对面的沙发上,声音哽咽地说着,没有办法,我爱你。她活着,我装死;她死
了,我要活。那个孩子,是你的骨肉,你必须娶我。兰老大冷冷地说:你要多少钱
? 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是来跟你要钱的吗? 黄飞云愤怒地说。
如果不是来跟我要钱,何必把别人的孩子安在我的头上? 兰老大说,你应该记
得,自从你结婚之后,我就没动过你一根指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千金,
是在您婚后的第三年出生的。
您不会把一个孩子怀在肚子里三年吧。黄飞云道: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但你不
要忘了,名人精子库里有你的精子。兰老大用一只手枪形状的打火机点燃了雪茄,
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倒是有过这么一档子事,我上了那些家伙的当,他们说我基
因优良——他们是你指派来吧? 你煞费苦心啊——既然这样,孩子可以送来,我请
最好的家庭教师,请最好的保姆,教育他,照顾他,让他成为栋梁之才,但你,还
是老老实实地做商人妇吧。
黄飞云坚定地说:不。兰老大说:为什么? 你为什么非要嫁给我? 黄飞云眼泪
汪汪地说:我知道这很无聊,我知道你是一个大流氓,大魔鬼,黑白两道你通吃,
我知道嫁给你这样的人会不得好死,但我还是想嫁给你,每分钟都在想,我着了你
的魔道。兰老大笑着说:我结了一次婚,已经害了一个人。你何必要成为第二个受
害者? 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是人,我是一匹马,一匹种马,种马是属于全体母
马的,不可能属于一匹嘎怼V致砀嘎硐律狭酥肿樱嘎砭陀Ω美肟K裕?
不是人,你也不要把自己当人,把自己当成一匹母马,你就不会生出和我结婚这样
荒唐的念头了。黄飞云用拳头捶打着胸口,痛不欲生地说:我是母马,我是母马,
我每天夜里都梦到一匹种马和我来交合,他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掏走了……一边哭诉
着,她一边撕扯胸前的衣服,那件昂贵的裙子,哧的一声裂开了一道口子。她的手
不停地扩大着战果,几下子就把裙子从身上撕去,然后她开始撕扯胸罩,撕扯底裤,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赤身裸体。她赤身裸体地在大客厅里奔跑,嘴巴里喊叫着:我是
母马啊……我是母马……庙门外的吵嚷声把我惊醒,但黄飞云疯狂的喊叫声还在我
的耳边缭绕。我偷眼看看大和尚,他脸上痛苦的神情迅速地转换,恢复了那种安详
姿态。我刚想继续我的诉说,就听到院子里一阵喧闹。抬头往外看,只见一辆大卡
车停在了大道一侧,车上载着一车木料,有厚厚的板材,有粗大的圆木,在高高的
木材顶上,坐着十几个人。他们从车上,抬着木材,噼里啪啦地往下扔。一个险些
被车上扔下来的圆木砸在地上的男孩高声问询着:师傅师傅,你们卸木头干什么?
一个头上戴着柳条帽子的小伙子说:小孩子,快闪开,砸死可没有哭儿子的。小男
孩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车上的人说:快回家告诉你娘去吧,今天晚上在这里唱
大戏。哦,你们是要搭戏台子啊,小孩子欢快地问:唱什么戏? 一页宽大的松木板
从车顶上滑下来,车上的人惊叫着:小孩,闪开! 小男孩执拗地说:你们不告诉我
唱什么戏,我怎么能躲开? 车上的人说:好吧,告诉你,今晚上唱“肉孩成仙记”,
你可以闪开了吧? 男孩说:当然,你们告诉了我,我自然要闪开的。这个孩子,真
是古怪,车上的人说着,一根粗大的圆木,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躲闪着,那根圆木就像活物似的追赶着他,一直到了小
庙门口才停了下来。木材上散发着一股子清新芳香的树脂味儿,向我报告着来自原
始森林的信息。嗅着清新芳香的松木气味,我就想起十几年前肉联厂里那个超生台,
心酸的往事也就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可怜的父亲把超生台当成了他的吸烟台,沉思
台,孤独台,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上边,工厂里的事情,基本上不管不问了。
在老兰老婆死前一个月的晚上,大和尚,我父亲和我母亲在超生台上下,展开
了一次对话。
母亲说:“你下来。”
父亲扔下来一个燃烧未尽的烟头,说:“不可能。”
母亲说:“你有种就在上边呆到死,永远不要下来。”
父亲说:“我会的。”
母亲说:“如果你下来,你就是一个王八蛋。”
父亲说:“我不会的。”
尽管老兰严格封锁了消息,但父亲呆在高台上发誓不再下来的事,还是在厂子
里悄悄地传开。那些天母亲丧魂落魄,一会儿气势汹汹地摔盘子砸碗,一会儿对着
镜子眼泪汗汀。我和妹妹,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有什么难过,甚至——实在是惭
愧,大和尚——我们还感到有几分好玩、几分骄傲。我的爹,终于又开始表现出他
独具的风采。
父亲呆在高台上发誓不再下来,但并没有发誓不再吃饭。
因此他的一日三餐,就由我和妹妹送上去。我们第一次上高台送饭,还有些异
常的感觉,但很快就习以为常。父亲在高台上很舒适地坐着,面色沉静,不冷不热
地跟我们打着招呼。我们很想陪着他在台上吃饭,但他总是用很客气但也很同执的
态度把我们赶下来。为了让他趁热进食,我和妹妹恋恋不舍地爬下高台。我们每次
上去送饭,就把上次使用的餐具带下来。那些盘子和碗,都干干净净,根本不用洗
刷。我猜想父亲是用他的舌头把这些餐具舔干净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父亲伸
出舌头舔那些餐具的情景。他在上边,有的是时间,舔舐餐具,也算是个工作。
为了解决父亲的排泄问题,我和妹妹送上去了两个胶皮桶。
这样,我们除了承担往上搬运食物的任务,还要承担往下搬运父亲的排泄物的
任务。我和妹妹提着便桶往台下艰难地爬行时,父亲的头一直往下探着,脸上的神
情十分不堪。父亲建议我去弄一根绳子,绳子上拴上一个铁钩子,这样他就可以把
便桶从台上顺下来,把饭篮从台下提上去,省却我和妹妹爬上爬下的艰苦劳动。当
我把父亲的想法对老兰提起时,老兰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对我说:“这事情基
本上属于你们的家事,跟你母亲商量去吧。”
母亲坚决地反对父亲的主张。看样子她已经习惯了在高台上有个丈夫,她每天
积极工作,再也不摔盘子摔碗,和老兰有说有笑,偶尔还对我说:“小通,送饭时
别忘了给你爹送包烟上去。”
其实即便是母亲反对,如果我们想弄条绳子,那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我们不弄,
是我们不愿意。每天三次爬上高台,看看不同凡响的父亲,和不同凡响的父亲简单
交谈几句,是我和妹妹的巨大乐趣。
老兰老婆死前二十一天早晨,我和妹妹把早饭送上去,父亲看着我们,长叹一
声,说:“孩子们,爹这辈子,真是窝囊。”
我说:“爹,你不窝囊。你已经坚持了七天,不简单了。
许多人说你是个圣徒,要在这高台上修炼成仙呢。“
父亲摇摇头,苦笑一声。尽管我们每天送上去的饭食很好,父亲的胃口也不错,
以那些光可鉴人的餐具为证,但这七天里,他分明瘦了。他的胡子长长了,像刺猬
毛一样扎煞着,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角上沾着眼屎,身上散发着一股臭气。我鼻子
一酸,眼泪差点流出眼眶。我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深深自责。我说:“爹,我们马上
就把你的刮胡刀和洗脸盆子送来。”
妹妹说:“爹,我们给你送一条被子上来,还有枕头。”
父亲背靠着木柱子坐着,眼睛望着墙外的原野,忧伤地说:“小通,娇娇,你
们下去放把火,把爹火葬了吧。”
我和妹妹齐声说:“爹,您千万不要这样想,如果没有您,我们活着还有什么
意思? 爹,您一定要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我和妹妹放下饭篮子,提起胶皮桶,刚想下台,父亲用他的大爪子搓搓脸,站
起来,说:“不用了。”
父亲提起一个胶皮桶,放在手中前后悠动几下,使胶皮桶获得惯性,然后一松
手。胶皮桶飞到围墙外边去了。
父亲提起另一个胶皮桶,放在手中前后悠动几下,使胶皮桶获得惯性,然后一
松手。胶皮桶飞到围墙外边去了。
父亲的举动使我大吃一惊,我预感到不幸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便猛地扑上去,
抱住了他的腿,哭着说:“爹,你可不要跳下去,你跳下去,会摔死的。”
妹妹也扑上去抱住了父亲另一条腿,哭着说:“爹,我不要你死。”
父亲抚摸着我们的头,脸仰着,好久才低下。他眼泪汪汪地说:“孩子们,你
们想到哪里去了? 爹怎么会跳下去呢? 爹这样的人是没有志气的。”
父亲跟随着我们下了高台,走向办公室。路边的人用古怪的眼光看着我们。我
骂道:“看什么? 你们谁有本事就爬上高台试试。我父亲在上边呆了七天,你们如
果能呆八天,才有资格议论我的父亲,否则就闭上你们的臭嘴。”
那些挨了我骂的人都灰溜溜地跑了。我得意地看着父亲,说:“爹,没事,你
是最优秀的。”
父亲脸色灰白,没说什么。
父亲跟随着我们进入办公室。老兰和母亲神色平静,连一点异常的反应也没有,
好像我们不是从高台上下来,而是从车间里、或是从厕所里回来。
老兰说:“老罗,好消息,‘家家富’超市拖欠我们那笔款子终于还了。今后,
我们不再跟他们打交道了,这些背信弃义的家伙。”
父亲灰着脸,说:“老兰,我辞了,这个厂长,我辞了。”
老兰吃惊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辞? ”
父亲坐在凳子上,低着头,过了很久,说:“我败了。”
老兰说:“老兄,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啊?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
母亲用鄙视的口吻说:“老兰,你不要理他。这人,经常自己得罪自己。”
父亲似乎要发怒,但摇摇头,噤声了。
老兰将一张花花绿绿的报纸扔给我的父亲,声音低沉地说:“罗通,你看看吧,
我那个三叔,撇下亿万家产,和那么多爱他的女人,在云门寺剃度出家了……”
我父亲麻木地翻看着那张报纸。
“我这个三叔,是个高人,奇人,”老兰感慨万端地说,“以前,我自认为很
理解他,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是个大俗人,根本不可能理解他。老罗,其实,人生
这样短暂,什么女人,钱财,名誉,地位,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三叔算是悟透了……”
“你也快要悟透了。”母亲用嘲讽的口吻说。
“我爹在高台上待了七天,也悟透了。”妹妹尖利地说。
老兰和我母亲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妹妹。过了片刻,母亲说:“小通,带着
妹妹到外边玩去,大人说话,你们不懂。”
“我懂。”妹妹说。
“出去! ”父亲猛拍了一下桌子,恼怒地说。
父亲头发蓬乱,满面污垢,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酸溜溜的气味。一个在高台上沉
思了七天的男人,心情不好是正常的。我拉着妹妹逃了出去。
大和尚,您还在听我说话吗? 老兰老婆的灵堂,设在老兰家的正厅里。一张黑
色的方桌上,摆着一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紫色骨灰盒。骨灰盒后边的墙壁上,悬挂
着死者的一幅镶嵌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头比老兰老婆的真头都要大。我
注视着那张嘴角带着苦涩微笑的脸,心中一边想着我和妹妹在她家搭伙时她对我们
的好处;一边纳闷:这样大的照片是如何照出来的呢? 那个成了我们自己人的小报
记者,举着一部长脖子相机屋里屋外地拍照。他有时弯着腰拍,有时跪在地上拍,
非常卖力,胸前印着报社名字的白色圆领衫被汗溻透,贴在脊梁上。他与我们合作
后,明显地胖了起来。他脸上的皮肤太紧,那些新增生的肉,在里边鼓胀着,两个
腮帮子,看上去很像两个气鼓鼓的小皮球。趁着他换胶卷的空当,我走到他的面前,
低声问他:“瘦马,那幅照片,为什么会那样大呢? ”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用一种内行人对外行人的轻蔑态度对我说:“放大的呗,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放得比骆驼还要大。”
“可是我没有照片。”
他端起相机,对准我的脸,喀嚓一声,说:“有了。过几天我就把放大照片给
您,罗主任。”
我妹妹从后边跑过来,嚷着:“我也要! ”
记者把镜头对准我妹妹,喀嚓一声,说:“好了。”
“我要和哥哥合影。”妹妹说。
记者把镜头对准我们俩,喀嚓一声,说:“合了。”
我很兴奋,还想跟他说点什么,但他已经转过身,抢拍镜头去了。从老兰家敞
开着的大门口,进来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灰色西装,里边穿一件领子
乌黑的白衬衣,脖子上系着一条用粉红色的假珍珠串成的领带。下穿一条黑裤子,
一高一低地挽着裤腿,露出脚上的紫红色袜子,橘红色的皮鞋上沾满褐色的污泥。
他外号“四大”,嘴大眼大鼻子大牙大,其实他的耳朵也很大,叫他“五大”才对
呢。“四大”腰带上别着一个“BP”机,那时候我们把“BP”机叫做“电蛐蛐”,
那时候“大哥大”还很少,方圆百里之内只老兰有一部,像块砖头,由黄豹帮他拿
着。偶尔通话,无绳无线,十分有派。那时候别说拥有“大哥大”,拥有“电蛐蛐”
也很神气。“四大”是镇长的小舅子,也是我们乡镇里最有名的建筑包工头。我们
镇的所有工程,大到修公路,小到建公厕,都由他来承包。在一般老百姓面前他耀
武扬威,但是在老兰面前他不敢,在我母亲面前他也不敢。他腋下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