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的所有工程,大到修公路,小到建公厕,都由他来承包。在一般老百姓面前他耀
武扬威,但是在老兰面前他不敢,在我母亲面前他也不敢。他腋下夹着一个皮包子
站在我母亲面前,点头哈腰地说:“杨主任……”
我母亲那时候已经是华昌总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总经理助理,还兼任着肉联厂
的主管会计。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裙装,胸前缀着一朵白色的纸花,脖子上挂着
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不施脂粉,神色肃穆,目光犀利,像一个正楷大字,像一篇
严肃的悼词,像一棵庄严的松树。
“你来这里干什么? ”母亲说,“不是让你带人去建坟吗? ”
“工人们正在那里土工作业。”
“你应该盯在那里。”
“我一直盯在那里的,”“四大”说,“兰总的事情,谁敢马虎? 但是……”
“但是什么? ”
“四大”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翻开。说:“杨主任,土工作业马上就结
束,下一步建墓室,需要石灰三吨,青砖五千块,水泥两吨,沙子五吨,木料两立
方,还需要其他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杨主任,您是不是先给批点钱? ”
“你从我们公司赚去的钱还少吗? ”母亲不高兴地说,“建座坟墓又能用几个
钱? 还好意思来张口。先垫上,以后再结算。”
“我哪里有钱垫? ”“四大”可怜巴巴地说,“工程款前脚结算下来,我后脚
就发给工人。我自己,是个过手的财神,一分钱也剩不下。先给批点吧,要不就误
工了。”
“你这个家伙,真是不够意思。”母亲说着,走向东厢房。
“四大”紧紧地跟随在后边。
父亲冷着脸,坐在一张桌子后边。桌子上摆着一本用宣纸装订起来的大账簿,
账簿旁边摆着一个黄铜的墨盒,墨盒盖子上架着一支毛笔。不断地有人进来,奉上
数额不等的奠金和一刀或者是两刀的黄表纸。父亲收下钱和纸,登记在册。父亲身
后,有一张矮桌,肉类检疫站的小韩,蹲在那里,用一把雕刻有方孔铜钱图案的纸
凿,敲打着那些黄表纸,在纸上留下铜钱的印痕。这样的黄表纸,就是可以烧化的
纸钱。也有拿来制作成纸币样式的冥币,一沓一沓的,上边印着“冥府银行”字样
和想象出的冥王的头像。冥币面额很大,以亿元为基本单位。
小韩抽出一张面额十亿元的,感慨地说:“印这么大额的钱,那边还不得通货
膨胀? ”
村子里那个送来两刀黄表纸和一百元奠金的名叫马奎的老头子摇摇头,说:“
这些东西,不好使,只有用纸凿敲打过的黄表纸烧化后,才能成为阴间的钱。”
“你怎么知道不好使? ”小韩问,“你到那边去看过吗? ”
“俺老婆给我托过梦,说这样的钱到了那边是假币。”马奎用脚踢踢那些冥币,
说,“你们得跟兰总说说,把这些东西剔出来扔掉,否则,带着一兜子假币到了那
边,还不得被警察当假币贩子给抓起来? ”
“那边有警察吗? ”小韩问。
“当然有,这边有什么,那边就有什么。”马奎坚定地说。
“这边有肉联厂,那边有吗? 这边有个你,那边也有吗? ”
“小伙子,你不要和我抬杠,如果不信,你就过去看看。”
马奎说。
“我过去容易,”小韩说,“但是我过去了还能回来吗? 你这个老家伙让我去
死啊! ”
母亲进屋后,对着马奎点点头,讽刺地对小韩说:“要到哪里去高就啊韩大检
疫员? ”不待小韩回答,母亲就抓起电话,对着话筒说,“财务室吗? 小齐,我是
杨玉珍,待会儿‘四大’到你那里去,你先给他五千元,对,记住让他打收条按手
印。”
“杨主任,给一万吧,五千哪里够? ”“四大”死皮赖脸地说。
“‘四大’,你不要得寸进尺! ”母亲气呼呼地说。
“不是我得寸进尺,五千确实不够,”“四大”摸出本子,说,“您看,砖头
要三千,石灰要两千,木材要五千……”
“就五千。”母亲说。
“四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说:“这样我就没法子干了……”
“碰上你这样的癞皮狗,阎王爷爷也怕,”母亲抓起电话,说,“给他八千吧。”
“杨主任,您可真是铁算盘,”“四大”说,“凑个整数吗,又不是您家的钱。”
“正因为不是我家的钱,所以我才不能给你一万。”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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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 ”母亲说,“看着你我就心烦。”
“四大”从门槛上站起来,给母亲鞠了一个躬,说:“爹亲娘亲不如杨主任亲
! ”
“你是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母亲说,“铺路盖楼你可以偷工减料,如果修坟
建墓也偷工减料,那是要遭报应的,‘四大’! ”
“您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杨大主任,”“四大”狡狯地说,“我一定少花
钱,多办事,甚至不花钱也办事,给您修一座原子弹也炸不烂的坟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母亲恼怒地说,“你还没拿到钱呢,”母亲按着话
筒问:“是你的兔子腿快还是我的电话快? ”
“我该死,我这比茅坑还臭的嘴,”“四大”夸张地扇着自己的嘴巴,说,“
杨主任,兰大嫂,不不不,罗大嫂,亲亲的嫂子,我是在拍您的马屁呢,水平太低,
但用心良苦……”
“滚! ”母亲抓起一沓冥币对着“四大”投过去。
冥币在空中散开,纷纷扬扬。
“四大”对着屋子里的人扮了一个鬼脸,转身就跑,慌不择路,与正进门来的
黄彪媳妇撞了一个满怀。小媳妇红着脸骂道:“‘四大’,抢孝帽子吗? 不用抢,
有你戴的。”
“四大”摸摸脑袋,说:“对不起,兰大嫂,不不不,黄大嫂,你看我这嘴,
说顺了,”他用巴掌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往前一探头,嘴巴几乎触到黄彪媳妇的
脸上,悄声问,“我把您的奶子撞痛了吧? ”
“操你活娘‘四大’,”小媳妇下边用脚踢着“四大”,上边用手在面前扇动
着,说,“你吃屎了吗? 这么臭! ”
“我这号的,”“四大”自轻自贱地说,“吃屎也抢不到一泡热的。”
小媳妇又是一脚飞出,“四大”匆忙躲闪着,身体贴着门框窜了出去。
众人都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小媳妇。她上身穿着一件立领偏襟蓝底素花扎染
布小褂,下穿一条同样布料的肥腿扫地灯笼裤子,一双蓝面黑底绣花鞋在裤脚下时
隐时现。她打扮得三分像一个洋学堂的女学生,七分像一个大地主家的奶妈。她油
光光的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两道漆黑的眉毛,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一个
灵巧的蒜头鼻子,一张双唇肥厚的小肉嘴,嫣然一笑,左边嘴角上显出一个肉窝窝。
她的奶子很大,哆哆嗦嗦地,仿佛两只活兔子。这个女人,大和尚,我曾经对您说
过,她在老兰家当佣人,侍候着老兰的老婆和他的女儿。我去肉联厂当了主任后就
不在她家搭伙了,所以我也是好久没有见她了。我突然感到这个女人很浪,我感到
她很浪的理由就是看到她我的小鸡鸡在下边长个儿,想不长都不行。其实我很厌恶
浪的女人,我既厌恶她又想看她,于是我就感到很罪过,想不看她,但是我的眼珠
子自己就转到了她的身上。她看到我在看她,抿嘴一笑,浪得可恨。她对母亲说:
“杨主任啊,兰总找你。”
母亲看一眼父亲,眼神有些怪。
父亲低着头,手持着毛笔,一笔一画地往簿子上写字。
母亲跟随着黄彪媳妇出门。黄彪媳妇的屁股乱扭。这个浪货,乱我心神,使我
脸上长粉刺,应该枪毙。
小韩盯着小媳妇的屁股,感慨地说:“真是好汉无好妻,癞蛤蟆娶花枝。”
蹲在地上,一支接着一支抽着招待烟的马奎说:“黄彪不过是个幌子,这个娘
儿们,还不知道是谁的妻呢! ”
妹妹插嘴道:“你们说谁呢? ”
父亲把笔猛地拍到桌子上,铜盒里的墨汁溅出来。
“爹,你为什么生气? ”妹妹问。
“都给我闭嘴! ”父亲说。
马奎摇摇头,说:“罗通兄弟,何必发这样达的火?
“滚你妈的吧,”小韩说,“得着不花钱的烟了? 想把你那一百元钱抽回去是
不是? ”
马奎又从烟盒里捏出两支烟,一支用手中的烟头点燃,另一支夹在耳朵缝里,
站起来,一边朝门外走,一边说:“说起来我跟兰总还是要紧的亲戚呢,他三舅家
的儿媳妇,是我闺女女婿的三姑父的亲侄女。”
父亲对我说:“小通,你带着妹妹回家去,不要在这里添乱。”
“这里热闹,我不走。”妹妹说。
“小通,带她走! ”父亲严厉地说。
我看到父亲脸上出现了自他归来后最严厉的表情,心中有些恐惧,就拉着妹妹
的手,想带他回家。妹妹不愿走,身体使劲摇晃,嘴巴里还乱嘈嘈。父亲抬起巴掌,
正要往妹妹的头上扇时,母亲神情肃穆,走了进来。父亲把抬起的巴掌缩了回去。
母亲说:“老罗,兰总和我们商量,想让小通扮成孝子,和甜瓜一起,为嫂子守灵、
摔瓦。”
父亲满面荒凉,点上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雾笼罩着他的脸,使他的
神色变得更加荒凉。良久,他说:“你答应了? ”
“我想,这也没有什么,”母亲有些羞涩地说,“黄彪媳妇说,小通和娇娇在
这里搭伙时,嫂子说过,要认小通做儿子的。
老兰说,她这辈子就想有个儿子,这样,也就了她一个心愿。“
母亲侧过脸问我,“小通,你大婶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
“我记不清了……”
“娇娇,大婶是不是说过,要认哥哥做儿子? ”母亲问妹妹。
“大婶说过。”妹妹肯定地说。
父亲在妹妹头上拍了一巴掌,恼怒地说:“无论什么事情,你都要插嘴,把你
惯的不成样子了。”
娇娇大声哭起来。
妹妹一哭,我心疼痛。于是我坚决地说:“是的,大婶这样说过,我当时就答
应了。不但大婶说过,老兰大叔也说过,而且是当着市里秦部长的面说的。”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发这样大的火? ”母亲忿忿地说,“给死去的人一
个安慰嘛! ”
“死去的人知道吗? ”父亲冷冷地问。
“你说知道不知道? ”母亲阴沉着脸说,“人死了,心不死。”
“你不要胡搅! ”父亲嚷着。
“我怎么是胡搅? ”母亲说。
“我不跟你吵,”父亲降低了嗓门,说,“儿子是你的,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吧。”
一直蹲在地上不吭气的小韩站起来,说:“罗厂长,你就别犟了,既然杨主任
已经在兰总面前答应了。小通主任也同意,何不做个人情? 再说了,这不是演戏吗
? 小通扮一万次孝子,还是你的儿子,谁也夺不去。这样的机会,‘多少人抢都抢
不到呢。”
父亲低下头,不吭气了。
“他就是这个熊脾气,”母亲说,“什么事都要跟我拧着来。
我这辈子算是逃不出来了。“
“你快要逃出去了。”父亲不阴不阳地说。
“什么屁话,”母亲骂了父亲一句,转头对我说,“小通,去找黄彪媳妇,让
她帮你换换衣裳,待会儿记者来录像,你可别嬉皮笑脸的,兰大婶生前对你不薄,
你为她尽点孝心也是应该的。”
“我也要去换衣裳……”妹妹哼唧着。
“娇娇! ”父亲瞪着眼睛呵斥道。
妹妹撇撇嘴,想哭,但看到父亲那空前严厉的样子,憋住了,没敢哭出声,眼
泪却流了出来。
第三十九炮
傍晚时分,高高的戏台子已经搭起,那个重新刷上了油彩的肉神,被四个工匠
抬到了戏台一侧。肉神的脸迎着七月的湿漉漉的夕阳,显得格外鲜活。为了防止肉
神歪倒,工匠们用两根粗大的钉子,将它的脚钉在了木板上。他们敲击钉子时,我
的心脏随着那一声声的巨响而收缩,我的脚也一阵阵地抽搐。
后来,我醒来后才知道自己曾经昏厥过去——以我尿湿了的裤子为证,以我咬
破了的舌头为证,以我被掐痛的人中为证。一个胸前戴着医学院校徽的年轻女子,
从我身边直起腰来,对她身后一个胸前佩戴着同样的校徽、头发染成金黄色的男生
说:大概是癫痫发作。那个男生弯下腰,问平躺着的我:有没有家族癫痫病史? 我
迷惑地摇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你用这样的话问他,他如何能懂? 那个女子白了
男生一眼,低下头问我,你家中,有发过羊痫风的没有? 羊痫风? 我努力思想着,
感到浑身疲倦无力,胳膊软得抬不起来。羊痫风? 想起来了,范朝霞的父亲,经常
在大街上昏倒,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听人们说,他就是羊痫风。我的家族中没有
羊痫风。我母亲被我父亲和我气成那样子也没发羊痫风。我摇摇头,用软如面条的
手,支撑着地面,艰难地坐了起来。可能是继发性癫痫,多半是遭受了重大的精神
刺激所致,女生对男生说。这样的人,精神生活很简单,会遭受什么刺激呢? 男生
疑惑地说。操你的妈,我暗暗地骂着,心中想,你怎么知道我精神生活简单呢? 我
的精神生活复杂得很呢! 女生大声对我说:你要注意呢,不要登高,不要下水,更
不要开车、骑摩托,骑马也不行。我听明白了她的话,但我的脸上神情肯定是茫然
无知。于是那个男生说:走吧,甜瓜,戏马上就要开始了。甜瓜? 我心中一阵疼痛,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难道这个腰肢细软、双腿修长、长发垂肩、眉清目秀、心地善
良的女大学生,就是老兰的女儿、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