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提着一把斧头,右手提着一只公鸡。白公鸡,黑冠子。与他们同时进门的还有
一个人。这可是个重要的人物,不能不提。他就是老兰的妻弟苏州。按说他是要紧
的亲戚,应该最早地出现在这里,但是他一直到现在才出现,如果不是早有预谋,
就是从外地刚刚赶回来。
父亲、姚七、小韩,还有几个强壮的男人,也相跟着进了正厅。正厅门外的院
子里,摆上了两条矮腿凳子,一群男人拄着木杠子,在廊檐下等候着。
“祭棺——”
随着成天乐大爷一声拖腔拿调地高叫,老兰从里屋里冲出来,扑跪到棺材前,
手拍着棺材盖子,哭喊着:“孩子她娘啊~啊嗬嗬嗬~你好狠心啊~你撇下我和甜
瓜就这样走了啊~啊嗬嗬嗬~”
棺材盖子扑通扑通地响着,老兰眼泪纵横,看样子伤心透顶,粉碎了很多谣言。
院子里,吹鼓手高奏哭丧调,和尚们高诵超度经,都使出来吃奶的力气。屋里
屋外呼应着,把悲痛的气氛渲染得登峰造极。我暂时忘记了对面的妖精,鼻子一酸,
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而此时,老天也来助阵,一阵滚雷过去,铜钱大小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了下
来。雨点子砸在和尚们的光头上,吹鼓手们的腮帮子也承受着雨点子的打击。然后
雨点小了,但密集起来。和尚们和吹鼓手们十分敬业,在雨中坚持着。和尚们的光
头上,溅起来许多的小水花,让人感到清爽。吹鼓手的喇叭唢呐铜光闪闪,乐声更
显得悲怆。最悲惨的是那些纸活儿,在骤雨中先是扑簌簌乱响,接着就酥了,破了,
前窟窿,后洞眼,露出了高梁秸子扎成的框架。
成天乐使了一个眼色,姚七上前,把痛不欲生的老兰拉到一边。
母亲上来,把我拉到棺材头上。小媳妇把甜瓜拉到棺材尾上。我们俩隔棺相望。
这时,变戏法似的,成天乐大爷手里出现了一面铜锣,一声破锣响,外边的吹鼓声
和念经声戛然而止,只有急雨冲击地面和廊檐发出的嘈杂之声。沈刚紧手紧脚地走
到棺材前面,把那只双腿被缚住的公鸡放在棺材盖子上,然后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斧
头。
锣声响,鸡头落。
“起棺——”
成天乐大爷一声令下,本来应该出现的场面是周围的男人们一拥而上,把棺材
托起来,抬到院子里,放在凳子上,拴上绳子,穿上杠子,抬出大门,走上大街,
进入原野,送下墓穴,封上墓门,堆起坟包,竖起墓碑,万事大吉。但事情在一瞬
间发生了变故。
抢在众男人之前,老兰的小舅子苏州,扑上去,趴在棺材上,哭喊着:“姐姐
啊~我的亲姐姐--你死得好惨啊一~你死得好冤啊~你死得不明不自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拍打棺材盖子,弄得手上全是鸡血。场面尴尬、恐怖,众人大
眼瞪着小眼,一时都没了主意。
愣了片刻,成天乐大爷上前,扯扯他的衣裳,说:“苏州老弟,行了,哭哭就
行了,让你姐姐人土为安吧……”
“入土为安? ”苏州哭声顿时止住,猛地站直了腰,转过身,屁股坐在棺材上,
面对着众人,眼睛放着绿光,像宣誓一样说,“没门! 人土为安? 你们想消灭罪证
? 没门! ”
老兰低着头,好久没有吱声。苏州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旁人也就不好说话。老
兰委靡不振地说:“苏州,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
“怎么样? ”苏州气势汹汹地说,“你谋杀发妻,天地不容! ”
老兰摇摇头,痛苦地说:“苏州,你不是个孩子,孩子可以信口开河,但你不
能乱说。你说话要负法律责任的。”
“法律责任? ”苏州狂笑着,“哈哈,哈哈,法律责任,谋杀发妻要不要负法
律责任? ”
“你有什么证据吗? ”老兰平静地说。
苏州用血手拍打着身下的棺材说:“这就是证据! ”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点? ”老兰说。
“如果你心中没鬼,”苏州说,“为什么匆匆忙忙地去火化? 为什么不等我来
就盖棺? ”‘“我派人找了你好几次,有人说你到东北进货去了,有人说你去海南
岛游玩了,”老兰说,“现在是擀面棍都能抽芽的酷热天气,等了你整整两天……”
“你不要以为火化了就消灭了罪证,”苏州冷笑着说,“拿破仑死了几百年,
但后人们还从他的骨头里化验出来砒霜;潘金莲把武大郎烧了,武松还是从骨头上
看出来破绽——你休想蒙混过关。”
“真是天大的笑话,”老兰眼泪汪汪地看着众人说,“我老兰要是跟她过不下
去,完全可以通过正当的手续和她离婚,何必用这样的手段? 乡亲们都是明眼人,
你们说,我老兰会办这种傻事吗? ”
“那你说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苏州声色俱厉地问。
“你逼我啊,苏州,”老兰蹲在地上,捂着脑袋,说,“你是逼我把家丑外扬
啊……你姐姐糊涂,自己寻的短见,上吊死的……”
“我姐姐为什么要上吊? ”苏州尖厉地哭喊着,“你说,她为什么要上吊? ”
“孩子她娘,你糊涂啊……”老兰哭着,用拳头擂打着自己的头颅。
“老兰,你这个畜生,你勾结情妇,害死我的姐姐,然后伪造自杀现场,”苏
州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我要为我姐姐报仇! ”
苏州抓起那把锋利的斧头,从棺材上一跃而下,扑到了老兰的身边。母亲惊叫
一声:“拦住他——”
众人一齐上前,拽胳膊的拽胳膊,搂腰的搂腰,苏州将手中的斧头对着老兰投
过去。斧头在空中飞行,闪着白光,拖着红色的尾巴,飞向老兰的脑袋。母亲急忙
扯了老兰一把,斧头落地。母亲一脚将斧头踢到一边,惊恐地说:“苏州,你太野
蛮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斧杀人。”“哈哈,哈哈,”苏州狂笑着,说,“杨
玉珍,你这个淫妇,就是你,和老兰合伙害死了我的姐姐……”
母亲脸色赤红,瞬间变得苍白,嘴唇打着哆嗦,母亲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
着苏州,说:“你……你血口……喷人……”
“罗通,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绿帽子,你这个老乌龟! ”
苏州指着父亲,高声叫骂着,“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 你老婆和他明铺热盖,
换来了你的厂长,你儿子的主任,你这样的东西,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我要是你,
早就一绳子勒死了,可你还活得有滋有味……”
“我操你娘苏州! ”我扑上前去,对准苏州的肚子用拳头乱打。
几个男人上前,把我拖到后边。
姚七上前,劝说苏州:“老弟,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当着儿子和女儿的
面,你抖搂这些事,这不是让老罗无地自容吗? ”
“我操你娘姚七! ”我破口大骂。
妹妹从人缝里钻出来,骂道:“操你娘姚七! ”
“这些孩子,真是勇敢,”姚七笑着说,“动不动就要操人家的娘,你们知道
怎么操吗? ”
,“各人都嘴巴上积德,少说几句吧。”成天乐大爷说,“我是司事爷,我做
主,起棺! ”
但无人听他的命令,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父亲的脸上,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父亲站在墙角,背靠着墙壁,仰着脸,眼睛好像看着天花板上那些壁纸的花纹。
苏州的叫骂、姚七的讽刺似乎都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外边急雨似箭,水声喧哗,和尚和吹鼓手都像木偶一样呆呆地站着,风吹雨打
不动摇。一只杏黄肚皮的小燕子,斜刺里飞进厅堂,惊惶地碰撞着,它的翅膀扇起
的气流使蜡烛的火苗动摇不定。
父亲长出了一口气,离开墙根,慢慢地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一
众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五步六步七步八步,父亲在那把斧头前站住,低头,弯腰,
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木柄,把斧头提起来。然后他用衣襟一角,把斧柄上的鸡
血擦干净。他擦得很仔细像一个爱护工具的木匠。然后他就用左手把斧柄紧紧地攥
住了。我父亲是村子里有名的左撇子——我也是左撇子——妹妹也是左撇子——左
撇子聪明——我们和母亲靠在一起吃饭时,手中的筷子老是和母亲手中的筷子打架
——父亲对着姚七走过去,姚七倏忽一闪,躲到了苏州身后。
父亲对着苏州走过去,苏州倏忽一闪,躲到了棺材后边。姚七仓惶地绕到棺材
后边,依然用苏州的身体做了自己的屏障。其实我父亲根本就不屑于与他们较劲。
我父亲对着老兰走过去。
老兰站起来,面色平静地点点头,说:“罗通,我以前高看了你,其实,你配
不上野骡子,也配不上杨玉珍。”
父亲把斧头高高地举起来。
“爹! ”我高喊着往前飞。
“爹! ”妹妹高喊着往前飞。
小报记者的相机举起来。
摄像记者的镜头对准了父亲和老兰。
父亲手中的斧头在空中拐了一个弯,劈进了母亲的脑门。
母亲一声没吭,木桩似的站了片刻,然后前仆,倒在父亲怀里……
第四十炮
那两个腿脚利落的电工,在庙堂的墙壁上钉上了一个钉子,然后牵拉着一根电
线,挂上了一个巨大的灯泡。白得刺眼的灯光把昏暗的庙堂照耀得像羊痫风一样惨
白。我痛苦地眯起眼睛,感到四肢紧张地抽搐,耳朵眼里仿佛有两只蝉在鸣叫。我
担心自己的病又要犯了。我很想动员大和尚进入神像后边的小屋,去躲避刺眼的白
光,但大和尚神色安详,看样子十分舒适。我突然发现在我的身旁,放着一副精巧
的墨镜,很可能是那个医学院的女学生——我拿不准她是不是老兰的女儿,天下同
名同姓的人多着呢——抢救我时,遗忘在这里的。她抢救过我,对我有恩,按说我
应该去把墨镜还她,但她已经无影无踪。我把墨镜戴在眼上,挡住了强烈的光线。
如果她出现在这里,我就立即把墨镜还她,如果她不出现,那我就暂时借戴一下,
虽然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戴过的墨镜,那样的小姐,是不会再要的了。我眼前的
一切都改变了颜色,是一种柔和的米黄色,感觉很舒服。老兰大大咧咧地跨过门槛,
进入庙堂,将那只没受伤的手举到胸前,胡乱做了一个揖,然后又深深地鞠了一个
躬,用一种听起来很不正经的语气说:马神爷爷,老兰无知,多有得罪,请了一台
大戏,唱给您听。您老人家保佑我发大财,等我发了大财,就捐巨款,重修庙宇,
再塑金身,我还要给您老人家配上几个小姐,让您老人家随时随地都可以尽兴,不
用半夜三更地去跳人家的墙头。他的祝祷词引得身后的随从捂着嘴巴笑了。范朝霞
撇着嘴说:你这是求神? 分明是在惹神生气。
老兰说:你懂什么? 神理解我。马神爷爷,您看看我这个老婆怎么样? 如果您
愿意,我就让她来侍候您! 范朝霞踢了老兰一脚,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马通神显灵,一蹄子蹄死你。他们的女儿在院子里大声嚷叫着:爸爸,妈妈,我要
吃棉花糖。老兰拍拍马通神的脖子,说:马神爷爷,再见,看中了哪个女人托个梦
给我,老兰保证给您弄来。现在的女人,就喜欢您这样的大家伙呢。在众人的簇拥
下,老兰走出了庙门。
我看到,几个举着棉花糖的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个卖烤玉米的小贩子用
一把破扇子扇着炉子里的炭火,拖着长腔喊叫:烤玉米——一穗一块钱——不香不
甜不要钱——戏台前面已经坐满了观众。戏台上,锣鼓家什铿铿锵锵地敲打起来,
琴师开始吱吱呀呀地调弦。一个头上扎着冲天小辫子、穿着一件红肚兜、脸蛋子抹
得通红的小男孩,一个身穿偏襟大褂、肥腿裤子、脑后留着发髻的青衣,还有一个
头戴斗笠、脚穿草鞋、下巴上沾着白胡须的老头,还有一个蓝靛脸的男丑,一个太
阳穴上贴着膏药的女丑,吵吵嚷嚷地走进庙堂。那个青衣忿忿不平地说:这算什么
演员休息室? 连把椅子都没有! 白胡子老头说:您哪,就将就着吧。不行,青衣说,
我找团长去,也太不把我们当人了。那位蒋团长应声而至,冷冷地说:什么事? 青
衣大声说:团长,我们不是名角,不敢摆谱,但我们总还是人吧? 没有热水我们喝
凉水,没有饭菜我们啃面包,没有化妆室我们在车上化,但总得给我们条凳子坐吧
? 我们不是骡马,骡马可以站着睡觉,站着休息。团长说:同志,委屈一点吧,我
做梦都想让你们到长安大剧院里去唱戏,让你们到巴黎歌剧院去登台,那里什么都
有,可我们去得了吗? 说句难听的,咱们就是些高级乞丐,甚至连乞丐都不如,乞
丐是破罐子破摔,咱们呢,还端着架子放不下。女丑说:咱们干脆去讨饭吧,我敢
保证比现在收入高,多少乞丐家里盖起了洋楼。话是这样说,但真要让你去讨饭,
你们又不干了,团长压低了嗓门说:同志们,将就点吧。为了多跟老兰要五百元钱,
我他妈的就差给他舔屁股了。
我也是堂堂的戏校毕业生,大小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编写的
剧本参加省里会演得过二等奖,你们没看见我在老兰那帮子马崽面前那个低三下四
的样子,连我自己都为我的嘴巴里说出来那么多肉麻的话害羞,一个人的时候就偷
偷地抽自己的嘴巴子。所以,大家既然舍不得这个饭碗,还迷恋这门子穷酸艺术,
那就要忍辱负重,既然没有热水可以喝凉水,没有饭菜可以啃面包,那么,没有凳
子,就站着吧。站着好啊,站得高,看得远。那个打扮得像传说中的哪吒的小男孩
从我和大和尚之阁蹿过去,一纵身就跃到马通神的背上,朗声说:董大姨,骑上来
吧,这里很舒坦。青衣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肉孩。我不是肉孩,我是肉神,我
是肉仙,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