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这里很舒坦。青衣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肉孩。我不是肉孩,我是肉神,我
是肉仙,男孩在马背上颠动着屁股说。年久风化、潮湿酥软的马通神的脊背坍塌下
去。小男孩吃了一惊,匆忙出溜下来,惊叫着:马脊梁断了! 不但马脊梁要断,女
演员仰脸看看,说,这庙很快也要塌,但愿今晚上不把我们包在里边当了肉馅。那
个白胡子老头说:放心吧,小姐,肉神会保佑您的,您是肉神的娘! 团长搬着一把
破椅子急匆匆地跑进来,说:小肉孩,准备上场! 团长把椅子往女演员身后一放,
说:对不起您小董,将就着坐吧。小肉孩拍拍屁股,搓搓手上的泥巴,蹦出庙堂,
踏着木板钉成的台阶,跑上舞台。锣鼓紧急刹住,胡琴和横笛演奏着过门曲儿。小
肉孩高声叫板:为救娘亲——我日夜奔忙——一腔唱罢,人已经跑到了戏台子中央。
我透过后台那道简陋的蓝色幕布宽大的缝隙,毫不吃力地看到他在戏台子上翻起了
跟斗,锣鼓家什急急地敲打着,台下的观众为肉孩子那一连串的跟斗齐声喝彩。穿
过了山和水沉睡的村庄——去城里见到了神医老杨——他为我的娘开了药方——这
药方用药实在奇怪——有巴豆有生姜还有牛黄——去药店高抬手把药方献上——那
抓药的伙计要我拿两块光洋——我家中早已是不名一文——让我这一片孝心的肉孩
子百结愁肠——然后小肉孩就满地打滚,表现出“百结愁肠”的样子。在咣采咣采
的铜锣和铜钹声中,我感到自己仿佛与那个肉孩子融为了一体。那个吃肉的罗小通
的故事,与坐在大和尚侧面的我有什么相干呢? 那似乎是另外一个孩子的故事,而
我的故事正在戏台上演出。接下来,肉孩为了给母亲抓药,找到了那个专门保媒拉
纤贩卖儿童的卖婆子,要求自卖自身。卖婆子一上场就带上去一股子欢乐幽默的气
氛,她出口都是韵:卖婆子俺,本姓王,靠一张巧嘴吃四方。俺能把鸡说成鸭,把
驴嘴安在马腚上。俺能把死人说得满街跑,把活人说得见阎王……卖婆子正滔滔不
绝地说着,一个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女人,攀援着戏台一侧的立柱,一个鹞子翻
身,上了戏台。台下一片哗然,几声兴奋的喊叫直冲云霄:好啊——! 我惊叫一声
:大和尚——! 我看清了裸体疯女人的面孔,啊呀,竟然是昔日的影星黄飞云。她
一上台,肉孩子和卖婆子就退到了一边。黄飞云旁若无人地在戏台上转了几圈,然
后她的目光就被戏台一侧的那个肉神像吸引。她站在木像面前,伸出手指,试试探
探地戳戳它的胸脯,接着就左右开弓,啪啪地扇着它的耳光。因为肉神像高大,她
不得不跳跃起来,手掌才能够到它的腮帮子。
几个男子爬上戏台,看样子是想把她擒下去。但她身体油滑,从那几个男人的
包围圈中轻松地逃脱。又上去几个男人,个个脸上都浮现着居心不良的微笑。他们
胳膊相连,组成了一道人墙,向她逼近。她嗤嗤地笑着,身体慢慢地倒退。她倒退,
倒退……你们这些混蛋,不要逼她了。我听到我的心在大声吼叫,但是,凄惨的事
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黄飞云仰面朝天跌下戏台,台下一阵惊呼。过了片刻,
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医学院学生甜瓜在惊叫:她死了! 你们这些畜生,你
们为什么要逼她?!大和尚……我感到心痛欲裂,眼泪哗哗地淌出来。我感到一只冰
凉的手在抚摸我的头顶,泪眼蒙眈的我看到:那是大和尚的手,他满面悲伤的神情,
再也不去遮掩,一声十分软弱的叹息,从他的嘴巴里发出。我听到他说:孩子,说
你的故事吧,我听着。
母亲死了。父亲被捕。据懂法律的老韩大叔说,父亲罪行严重,最轻也要判个
死缓,弄不好就要枪毙。我和妹妹,成了真正的孤儿,大和尚,我永远忘不了父亲
被捕那一天。那一天是十年前的今天。那一天头天夜里也下了一场大雨,上午也像
今天的上午一样潮湿闷热,阳光也像现在这样毒辣。九点多钟,市公安局的警车拉
着警笛开进了村子,许多人跑来观看。警车停在村子办公室前,镇派出所的民警大
老王和武金虎把父亲从办公室里押出来。武金虎把派出所的手铐从父亲手腕上卸下
来,市公安局的警察用他们自己的手铐把父亲铐起来。
我和妹妹站在路边,看着父亲浮肿的面孔和一夜之间白了的头发。我感到心中
并无痛苦,但眼泪却哗哗地流下来。父亲对着我和妹妹点点头,示意我们过去。我
和妹妹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父亲抬了一下手,
似乎想抚摸我们,但是他没有。亮晶晶的手铐在他的手腕上闪烁着.照花了我们的
眼睛。父亲低声说:“小通,娇娇,爹一时糊涂……你们俩碰到什么难处,就去找
老兰吧,他会照顾你们的。”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抬头朝着父亲双手指点的方向看去:老兰站在路
边,垂手肃立,醉眼蒙咙。新剃了一个光头,头皮坑坑洼洼。刚刮了胡须,突出了
结实的大下巴。那只破耳朵,格外地丑陋并且还可怜巴巴。
警车远去,路边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开。老兰摇摇摆摆地走到我和妹妹面前,哭
丧着脸说:“孩子们,从今以后,你们就跟着我过吧,有我老兰吃的,就有你们吃
的,有我老兰穿的,就有你们穿的。”
我晃动着脑袋,把纷乱的思绪甩出去,集中了全部的精力,想了一会儿,说:
“老兰,我们不会跟你一起过的,许多问题,我们还没有想明白,但无论如何,我
们不会跟你一起过。”
说完了话,我就拉着妹妹,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们看到,黄彪的小媳妇,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脚蹬一双白色小皮鞋,头上
别着一个黄色的蜻蜓形状的发卡,提着一篮子饭菜,已经站在大门口等候。她的目
光躲躲闪闪,不敢和我们对视。我很想把她轰走,因为我知道她是奉了老兰的命令
而来。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把篮子放在我们面前的地上,自己先走了。扭着
屁股急匆匆地走了。连头都没有回。我很想把篮子踢翻,但篮子里散发出的肉香使
我难以抬脚。死了母亲,走了父亲,我们心中悲痛,但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
饥饿毫不客气地折磨着我们。我可以不吃不喝,但妹妹还是个小孩子,一顿饭不吃,
脑细胞要死好几万,饿瘦了,还是小问题,饿成傻子,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能对
得起父亲和野骡子姑姑? 我想起了几部看过的电影,还有连环画,那上边,革命的
人,缴获了反革命的行军锅,锅里煮着喷香的肉,蒸着雪白的馒头,连长兴高采烈
地说:同志们,吃! 我提起篮子,进人家门。将饭菜从篮子里端出来,放在桌子上,
像连长一样,对妹妹说:“娇娇,吃! 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
狼吞虎咽,一会儿工夫,肚子就鼓了起来。休息片刻,开始考虑问题。一切都
像一场梦,转眼之间,命运发生了重大变化。是谁造成了这场大悲剧? 是父亲? 是
母亲? 是老兰? 是苏州? 是姚七? 谁是我们的敌人? 谁是我们的朋友? 我很迷茫,
我很犹豫,我的智力经受着空前的考验。老兰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晃动。他是我们
的敌人吗? 是他,就是他。我们不会接受父亲的建议,父亲的建议是混账的,我们
怎么可能去他家寄养? 我虽然年龄不大,但我领导过“洗肉”车间参加过吃肉大赛,
让那些高大汉子在我的面前低头认输,我早就是一个男子汉,现在我更是一个男子
汉。“婆婆死,媳成娘;爹爹死,儿称王”,我爹虽然还没死,但也跟死差不多了。
我称王的时刻到了。我要报仇,我要带领着妹妹,去找老兰报仇。我对妹妹说:“
娇娇,老兰是我们的仇人,我们要去杀了他。”
妹妹摇着头说:“哥,我觉得他挺好的呀! ”
“娇娇,”我严肃地说,“你还年轻,没有经验,不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老
兰是只披着羊皮的狼,披着羊皮的狼,你懂吗? ”
“我懂了,哥哥,”妹妹说,“我们去杀他吧,要不要先把他送到车间去注水
? ”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太长了一点,现在就去,太匆忙了一点。我们
不用等十年,但我们也不能现在就去。我们要先去弄一把快刀,瞅个空子,把他干
掉。我们要伪装出很可怜的样子,我们要让他们都感到我们是两个可怜的小孩子,
使他们丧失警惕,然后我们才能伺机杀了他。他力大,硬拼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何
况,他身边还有武艺高强的黄豹。”我深思熟虑地说,“至于注水,看情况决定吧。”
“哥,我听你的。”妹妹说。
不久后的一个上午,我们应邀去成天乐大爷家喝骨头汤,骨头汤很有营养,含
钙,对于我妹妹这种正在长个子的小孩很有好处。一个好大的锅。锅里有许多骨头。
我对马牛羊驴犬豕骆驼狐狸的骨头很熟悉,成堆的牛骨头里混上一根驴骨头我一眼
就能看出来,但面对着这锅骨头我却发了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骨头。那发达
的腿骨、粗大的脊椎骨和那钢鞭一样的尾骨,都让我联想到凶猛的猫科动物。我知
道成天乐大爷是个好人,对我很有感情,他决不会害我,他让我吃的东西,绝对是
好东西。我和妹妹坐在锅台旁边的一个小方桌旁喝骨头汤,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
两碗喝三碗,喝了三碗喝四碗。成天乐大爷的老婆手持着一柄大勺子站在锅旁,看
到我们的碗空了,一勺子汤就撇了过来。成天乐大爷在旁边关切地说:孩子们,多
喝点。
我们从成天乐大爷家顺手弄了一把生锈的牛耳尖刀。大刀我们不要。大刀没法
随身携带,这把牛耳尖刀正好,可以藏在身上。我们把一块磨刀石搬到屋子里,把
电视机开到最大音量,关好门,堵好窗,磨刀霍霍,准备去杀老兰。
那些日子里我们兄妹似乎成了村子里的贵客,家家都用最好的饭食招待我们。
我们吃过骆驼的驼峰——彻底就是一块脂肪——吃过绵羊的尾巴——纯粹是一块板
油——吃过狐狸的脑髓——完全是一堆狡猾——我们吃过的好东西不能一一尽数,
大和尚,但我必须告诉您,我们在成天乐大爷家除了喝了许多骨头汤之外,我们每
人还喝了一盅子碧绿的苦酒。尽管成天乐大爷不告诉我们,但我已经猜到了,那是
用金钱豹子的苦胆浸泡的酒,而那口大锅里的骨头,是一副完整的金钱豹子的骨架。
我和妹妹,都是吃了豹子胆的人,即便我们原先胆小如鼠,吃了豹子胆之后,
就是胆大包天了。
村子里的人们,用最好的食物,把我们养得浑身是劲,胆大包天,虽然什么人
也没对我们兄妹俩说过什么,但我们清楚地知道他们这样饲养我们是为了什么。我
们在吃完美食之后,为了表示感谢,也多次含含糊糊地说:“大爷大娘们,大叔大
婶们,大哥大嫂们,你们就等着吧。
我们兄妹,是精通历史、深明大义之人,我们是有仇必复,有恩必报! “
每当我们说完了这些话,就感到一股子悲壮之气在胸中翻腾不止,浑身的血液
也热得接近沸腾。那些听我们说话的人,也个个神情激动,眼光闪烁,嘴巴里发出
哼哼哈哈和长长的感叹之声。
报仇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报仇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天,在肉联厂的大会议室里,召开改制大会,村集体所有的肉联厂在这次会
后,就会变成股份制。我和妹妹也有二十股,我们也是股东。这样的破会,没有必
要多说。这个会议之所以能够被人口口相传是因为我和妹妹的复仇。我从裤腰带上
抽出牛耳尖刀,高声喊叫着:‘“老兰,你还我的父母! ”
我的妹妹从袖子里顺出一把生锈的破剪刀——行前我曾经要妹妹把剪刀磨磨,
妹妹不磨,她说用生锈的剪刀扎人可使被扎者得破伤风——高声喊叫着:“老兰,
你还我的父母! ”
我们高举着刀剪对着正在台上讲话的老兰扑过去。
妹妹被台阶绊了一下,摔了一个嘴啃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兰停止讲话,走过来,把妹妹抱起来。
老兰用手指翻开妹妹的嘴唇,我看到,妹妹的嘴唇上破了一个黄豆大的窟窿,
血把她的牙齿染红了。
这个突然的变故,把我的计划全盘粉碎。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条被锥子扎了的轮
胎,满腹怒气,哧哧地泄了。但我不甘心就这样完了,要不我没法子向乡亲们交待,
也对不起我的父母。
我努力地憋着气,把刀子举起来,一步步地向老兰逼近。我的脑袋里突然出现
了我父亲提着斧头向老兰逼近的图像,仿佛我就是我的父亲。老兰用手掌擦擦娇娇
的眼泪,哄着她说:“好孩子,别哭,别哭……”
说着话,老兰的眼睛里竟然有泪流了出来。他把娇娇递给坐在前排的理发师范
朝霞,说:“抱她去卫生室,抹点药。”
范朝霞接过娇娇,老兰腾出手,把那把破剪刀捡起来,扔在讲台上。然后他搬
着一把椅子,走到我的面前,把椅子放下,坐下,拍拍心脏的部位,对我说:“小
通贤侄,来吧。”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他那个刚刚剃过的坑坑洼洼的头,那个刚刚刮了胡须的青下巴,还有他
那只被我父亲咬破的耳朵,还有他那抽搐不止的脸上的两道泪水,心中竟然涌上了
一阵悲痛,还产生了一种很想扑进这个王八蛋怀里去痛哭一场的可耻念头。我突然
明白了父亲手中的斧头为什么劈进母亲的额头的原因了,但老兰的身边无人可扎,
台下的人和我无怨无仇,扎谁都不合适。
我该怎么办?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兰的保镖黄豹,正大踏步地扑进会场。这
个帮虎吃食的杂种,杀了你就等于砍去了老兰的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