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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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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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该怎么办?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兰的保镖黄豹,正大踏步地扑进会场。这
个帮虎吃食的杂种,杀了你就等于砍去了老兰的膀子。我挺起胳膊,举着刀子,迎
着黄豹冲过去。我的嘴巴里发出呀呀的喊叫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和尚,我已经
对您讲过黄豹的超凡武功,我当时年少体弱,哪里是他的对手? 我的刀子对着他的
肚子捅过去,但他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脖子,顺势往上一提,只听的“嘎巴”一
声响,我的胳膊,就脱了他娘的臼了。

  我的复仇,就这样窝窝囊囊地结束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罗小通复仇,成了村里人的一个笑柄。我和妹妹虽然蒙
受了耻辱,但也因此名声大震。有几个主持公道的人还替我们说话,说这两个孩子,
终究不是省油的灯盏,等他们长大了,老兰的末日就到了。但话是这么说,请我们
去家里吃饭的人,再也没有了。老兰让小媳妇给我们送过几次饭食,但很快也就不
送了。黄豹不计前嫌地来传达过老兰的命令,让我回肉联厂继续担任洗肉车间的主
任,但我没有答应。

  我虽是小虫,但也有三分志气。我怎么可能再去没有了父亲和母亲的肉联厂工
作呢? 话是这样说,但肉联厂毕竟是留下我许多美好记忆的地方,我和妹妹往往在
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走到了在肉联厂外边的马路上。不是我们要来,是我们的腿把
我们载来的。我们看着厂子新建的用黑色花岗岩贴面的漂亮大门,看着那悬挂在大
门口旁边上写着漂亮大字的牌子,看着那扇电动的大门,时而缓缓展开,时而缓缓
收缩,现代化的派头十足。

  一切都改变了,过去鬼鬼祟祟的肉联厂,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华昌肉类加工股份
有限公司。工厂里栽满了奇花异木,工人们都穿着洁白的大褂进进出出,知道的说
这里是个屠宰场,不知道的呢,还以为这是个医院呢。什么都变了,只有那个用松
木建成的超生台,还矗立在那个角落里,仿佛一个符号,让我们回忆起过去的日子。
有一天夜里,我和妹妹同时梦到我们爬上了超生台,在台上,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
乘坐着一辆骆驼拉着的车,在一条铺着新鲜黄土的大道上匆匆奔跑。妹妹则看到,
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坐在一个摆满美味佳肴的桌子边上,频频地碰杯。妹妹说她
们杯子里的酒颜色碧绿,是不是用豹子胆浸泡过的酒呢? 谁知道呢。

  在那些日子里,让我感到最痛苦的不是饥饿,也不是寂寞,而是一种尴尬。我
知道这是那次复仇失败造成的后果。我痛感到不能这样下去,必须寻找一种解除尴
尬的方式,这方式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老兰难受,我们不去杀他,我们也杀不了他,
我们其实也没有必要去杀他——一刀子捅进去,他死了,我们也完蛋了,这没有意
思。怎么着才有意思呢? 一条妙计涌上我的心头。

  我和妹妹,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中午,手持刀剪,昂首挺胸地进了肉联厂,没人
拦挡我们。我们碰到了做饭的黄彪,向他打听老兰。他对着宴会厅歪歪嘴巴。我和
妹妹朝宴会厅走去。

  我听到黄彪在我们身后低声说:爷儿们,好样的! 宴会厅里,老兰和新任厂长
姚七,陪着远方的客户大吃大喝。桌子上摆着精美的肉食,有驴的嘴唇和牛的肛门,
有骆驼的舌头和马的睾丸,都是听上去不雅但风味独特的东西。它们散发着刺鼻的
气味,与我们打着招呼。尽管我们兄妹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肉食了,见到肉不由得心
旌摇荡,但我们大事在身,决不能因肉而分散精力。我和妹妹一进门老兰就发现了。
他感染力极强的笑谈立即收敛,皱皱眉头,对着姚七使了一个眼色。

  姚七慌忙站起来,迎着我们说:“小通,娇娇,你们来了? 饭在另外的屋子里,
我带你们去吧。”

  “是本厂两个职工的遗孤,由我们厂负责供养。”我听到老兰低声对客商解释
着。

  “你闪开,”我拨开姚七,上前几步,逼近老兰,严肃地说,“老兰,你不要
紧张,更不要惊慌,你的脑门不要淌汗,肠子也不要痉挛,我们今天不是来杀你的,
我们是来让你杀的。”我把刀子在手中调了一下,妹妹把剪刀也调了一下,我们把
刀子柄和剪子柄送到老兰的面前,说,“来吧,老兰,我们活够了,我们活得够够
的了,你把我们杀了吧! ”

  妹妹说:“如果你不杀了我们,你就是个王八蛋! ”

  老兰满面赤红,努力挣出来一个笑脸:“你们这两个孩子,开什么国际玩笑? ”

  “我们不是和你开国际玩笑,也不是和你开国内玩笑,我们是要你杀了我们。”

  老兰沉思片刻,苦笑着说:“孩子们,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误会,你们现
在还小,大人的事情,你们不明白。我估计你们是受了坏人的挑拨,但我相信总有
一天你们会明白的。现在我什么也不对你们解释,你们如果恨我,随时都可以杀我,
我恭候着你们。”

  “我们不杀你,我们为什么要杀你呢? 我们也不恨你,我们只是不想活了,我
们只是让你杀了我们,我们请你杀了我们。”

  “我是王八蛋,我是王八蛋行了吧? ”老兰说。

  “那也不行,”妹妹斩钉截铁般地说,“你必须杀了我们。”

  “小通,娇娇,好孩子,别闹了,”老兰说,“你们父母的事情,我很难过,
我真的很难过,我心中一刻也不得安宁。我时刻都在考虑你们的前途。孩子们,听
我的话,不要闹了。你们想工作,我安排。你们想上学,我也安排。好不好? ”

  “不好,”我说,“我们什么也不想,我们就想死。你今天必须杀了我们。”

  一个胖脸的外地客商笑着说:“嗨,这两个小孩,真是有意思。”

  “这是两个天才,”老兰笑着对客商说,然后转过脸来对我们说,“小通,娇
娇,你们先去吃肉,让黄彪给你们上最好的肉,我现在有事,待会儿,我们… 一定
商量出个解决的办法。”

  “不行,你再忙也不差这点时间,”我说,“只要两刀,你就把我们杀了。杀
完我们,你继续忙你的事情,我们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你如果现在不杀我们,我
们每天都会来烦你。”

  “反了你们了,小东西! ”老兰拉下脸来,恼怒地喊,“黄豹,把他们弄出去
! ”

  黄豹走过来,一手抓着我的脖子,一手抓着娇娇的脖子,把我们拖拉出去。他
往外拖我们,我们很顺从,一点也不反抗,但只要他松开我们,我们就要去找老兰,
我们找到老兰,就会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里递,同时我们就恳求他杀了我们。

  我们的威信,像礼花一样轰地蹿上了天。从此之后,我们每天都去肉联厂找老
兰,找到他就求他杀我们。老兰安排了门卫拦截我们,不许我们进厂。我们进不了
厂,就在大门口坐着,耐心地等待。只要老兰的车一露头,我们就扑上去,跪在车
前,举着刀子剪子,请求他杀我们。后来老兰干脆就不出厂门,我们就在大门口高
声喊叫:“老兰啊老兰,你出来杀了我们吧~老兰啊老兰,你行行好杀了我们吧~
~”

  没人的时候,我们只是坐着,有人的时候,我们就站起来喊叫。马路上的人,
听到我们喊叫,往往会走上前来问我们的究竟,我们也不回答,只是更加卖力地喊
叫:“老兰啊,杀了我们吧~求求您啦~”

  我们估计,在很短的时间里,关于我们的故事,已经在半个县的范围内流传开
了。其实,何止是半个县呢? 应该是半个省,半个国,因为,那些来肉联厂订货的
人,天南海北都有。

  有一天,老兰化妆成一个老头,坐在一辆破吉普车上,想从大门混出去,但他
身上那股子独特的气味,我和妹妹大老远就嗅出来了。我们拦住吉普车,将他从车
篷里拖下来,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中硬塞。他接过刀子和剪子,虎着脸,说:“
疖子不出脓,早晚都是病。”

  他先把右腿放在吉普车的踏板上,把裤腿子撸上去,将那把刀子,对准了腿肚
子,噗的一声扎了进去。然后,他把右腿拿下来,将左腿放上去,撸上去裤腿子,
用那把生锈的破剪刀,瞄准腿肚子,噗的一声扎了进去。他把左腿也从踏板上拿下
来,双手拎着裤腿子,腿上插着刀子剪子,在大门口走了两圈,许多的血,从他的
腿肚子上流了下来。他把右腿放在吉普车的踏板上,将那把刀子数地拔出来——一
股黑红的血随着蹿出来——扔在我的面前。他把右腿拿下来,将左腿换上去,将那
把剪刀,哧地拔了出来——股子蓝色的血蹿出来——扔在妹妹的面前。他看着我,
轻蔑地说:“小子,有种吗? 有种你也来这么两下子。”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们又要惨败了。老兰这个杂种,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把我
们逼向绝境。是的,我知道,如果我和妹妹也把刀子和剪子扎进自己的腿肚子,那
老兰就彻底地输了,他除了自杀,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挽回面子。但把刀子扎进腿肚
子,实在是太痛了。孔夫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们往
自己身上戳刀子,就是公然地和孔夫子作对,那我们就成了没有教养的人。想到此
处,我说:“老兰,你这是干什么? 你以为用这套青皮流氓的混账无赖手段就能够
把我们吓退吗? 没门。我们连死都不怕了,我们还怕什么? 我们不会自己往自己身
上戳刀子,我们请求你往我们身上戳刀子。你即便把你腿肚子上的肉全部旋下来,
我们也不会放过你。你如果要想清静,除非杀了我们。”

  我们捡起沾了血的刀子、剪子,再次往老兰的手中递去。

  老兰夺过我手中的刀子,猛地往远处扔去。刀子在阳光中飞越马路,降落到不
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了。老兰从娇娇手中夺过剪刀,猛地扔出去,剪刀在阳光中飞跃
马路,降落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了。老兰几乎是哀嚎着喊叫:“罗小通,罗娇娇,
你们这两个比鬼还难缠的家伙,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我和妹妹齐声说,“我们只是活够了,请你把我们杀
死。”

  老兰拖着两条血腿,爬上吉普车,逃跑了。

  大和尚,有句著名的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知道这话是谁说
的吗? 你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老兰知道。老兰从这句话里汲取了智慧,当我们费
了好大的力气,从镇上修理电视机的李光通那里借来了一块马蹄形的磁铁,把刀子
和剪子找回来,继续着我们的求死行为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那是老兰逃跑后
第三天的中午,我和妹妹坐在肉联厂大门口,刚对着路上的一个结婚车队喊叫过让
老兰把我们杀死的话,就有一个五短身材、鼻子像山楂、肚子像啤酒桶的家伙,拎
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牛刀,脚步蹒跚地走到我们面前。到了我们面前,他微微一笑,
脸上的表情很狡猾,很无赖,很恶棍,很流氓。他说:“不认识了吗? ”

  “你是……”

  “和你比赛过吃肉的万小江,你的手下败将。”

  “啊,你胖成这样子了。”

  “罗小通,罗娇娇,我像你们一样,活够了,活的够够的了,一分钟也不愿意
多活了。我请求你们两个把我杀了。用你们手中的刀子剪子杀我也行,用我手中这
把大刀杀我也行,我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道理,我就是请求你们把我杀死。”

  “滚开,”我说,“我们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你? ”

  “是的,”他说,“你们的确跟我无怨无仇,但我就是要你们把我杀死。”说
着话,他就把那把大刀硬往我的手里塞。我和妹妹躲避着,但我们躲到哪里他就跟
随到哪里。他的身体那样臃肿,但动作却出奇地灵敏,简直是一个猫和老鼠交配后
生出来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该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但我们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他。

  “你们到底杀不杀我? ”

  “不杀! ”

  “那好,你们不杀,我就自己慢慢地杀自己,”他说着,就用刀尖在自己的肚
子上划开了一个口子,划得很深,先是露出来黄色的脂肪,然后血就出来了。,妹
妹哇哇地呕吐起来。

  “你们杀不杀我? ”

  “不杀。”

  他又在肚子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我和妹妹转身就跑。他在我们身后紧紧追赶。他举着大刀,肚子上流着血追赶
我们,一边追赶一边喊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罗小通,罗娇娇,你们行行
好杀了我吧~~”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肉联厂大门口刚一露面,他就提着大刀,迈着小短腿,袒
露着伤口翻卷的肚子,飞快地跑过来。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罗小通,罗娇娇,你们行行好杀了我吧~~”

  我们逃出去好远,还能听到他的喊叫声。

  我们回到家,喘息未定,就听到大街上一阵摩托车声。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开
着一辆挂着偏斗的草绿色摩托车,停在了我们家大门外。万小江从偏斗里爬下来,
提着大刀,挺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进了我家院子。一进大门他就大声喊叫着:“杀
了我吧~杀了我吧~”

  我们关上房门,万小江就用他的肥大的屁股撞击门板,一边撞击一边喊叫。他
的嗓音十分尖利,似乎能划破玻璃。我们捂着耳朵,还是感到难以忍受。我们看到,
房门在他持续不断地撞击下开始晃动,把门扇固定在门框上的木螺丝从合页上渐渐
脱出,终于,轰隆一声,门扇倒下,紧接着喀喇几声,门扇上的玻璃破碎。他踏着
门板和碎玻璃进来了。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他喊着,把我们逼进了墙角。

  我和妹妹从他的腋下冲了出去。我们在大街上狂奔。那辆摩托车紧紧地追随着
我们,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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