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菊原本在一心一意地呵护着肚子里日渐长大的孩子,这样的消息对她来说并没让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按她的话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转业也好,留在部队也好,都不会耽误她生孩子。
梁亮却很急,他知道这时候部队裁军对朱大菊是不利的,要是离开部队就得换一个新环境,部队转业干部的工作本来就很难找,朱大菊拖着个刚出生的孩子,哪个单位愿意接收啊。他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了,朱大菊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当她看到梁亮愁眉不展的样子,马上又说:你不用担心,大不了我不转业,还留在部队,就是咱们师没有了,部队不会没有吧,我要给范师长写信,让他帮帮我。
当年的范师长已经调到军区当部长去了,朱大菊说到做到,她热情洋溢地给范部长写了封信,但范部长一直没有回信。就在孩子出生两个月后,部队减编的命令终于下来了,这个师只保留了一个团,和其他单位合并。朱大菊因为情况特殊,她留在了部队,梁亮和大多数人一起被宣布转业了。
渡过难关的朱大菊这时才长吁口气道:我说的没错吧,这就是命,啥人有啥命,范部长不会不管我。
接下来,整个部队就大变样了,留下的皆大欢喜,转业的那些干部开始为自己的再就业东奔西走。梁亮也加入到了寻找工作的行列。他们这个师是军区直属单位,大部分转业干部都回了原籍工作,因为朱大菊没有转业,梁亮可以在本地找工作。
因为赶上裁军,转业的人很多,各接收单位为了能更好地和转业干部沟通,省里有关部门专门搞了一次部队转业人员的招聘会。所有有任务接收转业干部的单位都在招聘会上设了展台。梁亮一直认为自己还年轻,又有能写会画的特长,总觉得自己有着极强的竞争力。当他赶到招聘会上时,看到黑压压一片转业干部吵吵嚷嚷奔波于各用人单位的展台前,他的自信顿时一落千丈。他把手里准备好的十几份个人材料,无声无息地放到了招人单位的桌子上,头也没抬一下,很快就离开了招聘会场。
那一阵子,梁亮的情绪灰暗到了极点。现在师里只是一个留守处了,朱大菊和他仍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从这里到省城还有几十公里的路呢,来往一趟很不方便,他只能待消息了。那段时间,梁亮真的有些走投无路的感觉。朱大菊一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样子,她宽慰着梁亮道:别急,急啥啊。找不到工作有我呢,我能养活你和孩子。
一提起孩子,梁亮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这不是雪上加霜吗?朱大菊生完孩子后,让养母从老区赶了过来,养母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身体还硬朗,帮助带孩子绰绰有余。养母一来,梁亮彻底放松了,他整日在提心吊胆的等待中过着日子。
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用人单位的来函,通知他于某日去用人单位面试。迷茫中的梁亮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10
梁亮做梦也没有想到,接收单位负责和他谈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李静。那一刻,梁亮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李静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她的样子镇定而从容,她就那么平静地面对着梁亮,他不明白李静怎么会坐在这里。最后还是李静先开了口,她手里翻着他的个人资料,说:你也转业了?
他不看她,望着桌角说:是。
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就又翻那几页纸,她不看他,继续问:你希望到我们单位工作?
他没有说话,目光就盯着她手里属于自己的那几页纸。
她站起来,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说:如果你想来,过几天就来办手续吧。
李静说完,看也没看他一眼,便走进了里面那间办公室,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那里。事后,他才有思维的时间来品味李静。李静还是那么年轻,她胖了一些,不穿军装的李静更加动人了,当年她悲痛欲绝跳楼时的样子已经不存在了,她又是一个丰满美丽的女人。事后他才知道,当初李静调到军区总院没多久就转业了,她现在是这家单位的人事科长。
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忘记李静,刚开始的时候,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李静欺骗了他,自从那次和陈大虎打了一架后,他便开始有一种懊悔感,这种感觉很复杂,不仅仅是对李静,还有对自己的那份责难。他和朱大菊结婚之后,并没有体会到朱大菊带给他的那份幸福和快乐。朱大菊在婚前的确是完整的,这也是他追求和希望的,当朱大菊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时,他并没有珍惜这份生活,他想高兴,可是又高兴不起来。朱大菊的确处处关心、体谅他,但他并不幸福。这种不快并不是因为有李静的存在,如果没有李静,他和朱大菊也并不快乐。在他的意识深处,他一天也没有忘记李静,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脑海里就会闪现出曾和李静相处时的片段,这些片断让他留恋和怀念。这是无法言说的,像一张张底片,在他心底里越来越清晰。
他到新单位报到后,被分到了机关的工会,他仍发挥他在部队时的特长,写写画画,还负责机关的福利和一些业余活动,干这种工作是他的专长。机关工会和人事科在一层楼上办公,他经常可以看到李静的身影,那个身影还像当年那么美丽。当他得知李静还没结婚时他的心里就“咚”地响了一声,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震撼。从那一刻开始,他留意起李静的一举一动来,也就是说,此刻的李静又深深地吸引了他。
他到机关工作后就住在了机关提供的宿舍里,在地下一层,只有周末时才回一趟在部队的家。不是他不想回去,因为实在不方便,来往一趟足有几十公里呢。这样一来,他的时间就很富足,每天他都是差不多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有一天,当他离开办公室时,看见人事科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李静在屋里不知和什么人通电话。当他发现人事科就李静一个人时,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节奏,这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单独和李静见见面。他停在人事科门口,等李静放下电话后,他及时地敲响了她的门,只听李静在里面问:谁呀?
他推门走了进去,李静看了他一眼,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一边忙着手里的事,一边道:是你呀,有事?
他坐在屋里的沙发上,一时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沉静了半晌,才道:谢谢你啊。
她抬起头,专注地望着他说:谢我什么?
谢谢你接收了我。他小声地说。
她笑一笑,才说:这事呀!谁让咱们曾经是战友呢,你条件那么好,这个单位不要你,别的单位也肯定要你。
他的心又抖了一下,她居然还认为他的条件是那么好,在部队时有阵子他也骄傲自己的条件,那时他以为自己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结婚后,这种优越感随着时间的淘洗一点点地消失了;这次转业到了地方,那种残留的骄傲感可以说是完全丧失了。在这种时候,她还说他条件好?他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暖流。这句话似乎一下子又把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他又鼓足勇气道: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说完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她听了这话,似乎是被一枪击中了,她的脸白了一下,眼圈顿时红了。半晌,她才说:那事早就过去了,还提它干吗?
他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更是内疚,觉得自己此时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就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用力地绞扭着双手,无助地说:我现在真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对你那样。
这时的李静已经平静了下来,她把桌上的一沓东西放到了包里,冷静地看着他。
他又说:听说你现在还没成家,我心里更加难受。
她笑了笑:这事和那件事没有因果关系,你和那个朱大菊还好吧。
他无言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似乎没看他,拿过包挎在肩上,站了起来。他明白她是要走了,他也忙站了起来,提前一步跨出人事科的办公室。她关门的时候才说:你和朱大菊当年在部队可是一对红人呢。
她似乎不想听他的回答,就向电梯口走去,电梯门一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看见她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他立在那里,看见电梯就停在一层半天,他才按亮电梯的按钮。
那一晚,他躺在宿舍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以前和李静曾经有过的一切又一幕幕地闪现出来,那时的李静对自己是满意的,甚至有些崇拜,那份感觉现在回忆起来仍让他感到满足。然而现在呢,他却成了朱大菊的丈夫,朱大菊对他是满足的,可两人在交流时,朱大菊对梁亮的现状并不满意,原以为自己的丈夫在部队会前途无量,否则她当初也不会毅然决然地嫁给他。别说朱大菊对自己失望,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青春年少的梦想永远是份理想,而现实永远是现实,这是他对生活的总结。他想到这些,又想到了眼前,他转业进入了机关,成了一名国家机关的公务员,每天上班就是为了领那一个月的薪水,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可自己的理想呢?这种生活将注定他和芸芸众生一样,平静而平淡地生活,一直到老。当年壮怀激烈的理想已经离他远去,三十出头的男人只能学会务实了。说到现实生活,他不能不考虑朱大菊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他爱她们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想到朱大菊,他又想到了李静,想起李静时,他又有了那种脸热心跳的感觉,正如他和李静的初恋。那时,他也是这种感觉。和朱大菊恋爱时,他几乎是被动的,在他还没有任何感觉时,就稀里糊涂地结婚了。
他躺在夜深人静的黑暗里,隐隐地预感到自己和李静的关系还没有结束,因为李静就在他的生活中。是她把自己留在了这家单位,这一切一定预示着什么。这么想过之后,他的身体开始变得燥热起来。
11
李静如同灯塔一样在梁亮的眼前闪耀起来,这份感觉和当初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时梁亮和李静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是师里公认的最英武最有前途的青年军官,他和李静在一起是正常的。然而时过境迁,他的命运和百万军人一样,都纷纷地转业到了地方,开始了又一次艰难的创业。而李静依旧那么年轻貌美,三十出头就已经是人事科长了,一直未婚的李静还是那么清纯高雅,如同雪山上的白莲般地在他的眼前绽放。
直到这时,梁亮才深深地后悔他和朱大菊的关系,因为此时有了李静的存在,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和朱大菊在一起并不幸福,从结婚到现在,他从没有真正地爱过她。在和朱大菊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是被动的,朱大菊牵着他的鼻子走到了现在。他半推半就还没有醒过味来便和朱大菊结了婚,接下来,他又稀里糊涂地和朱大菊有了孩子。他现在转业了,和朱大菊拉开了距离,这种距离让他看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爱着的仍是李静。如果这次不碰上李静,也许他会把这份爱埋在心底,冷不丁地会想起李静。现在李静就在自己的面前,那么惹人注目,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沉默了,他要行动。接着,他想到了和朱大菊的关系,一时间他浑身就出了层细汗。他努力地劝说自己,就是没有李静,自己和朱大菊的婚姻也维持不长,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地爱过她。这样想过之后,他心安了一些。
他再关注李静的时候,眼神就异样起来,一天见不到李静,他的心里就空空落落。他们工会办公室和人事科只隔着几间房子,有时他站在门口就能听到人事科那边的动静,他在嘈杂的声响中很快就能分清李静甜美圆润的声音。
经常地,他会不由自主地在人事科的门前走来走去,他希望能看到李静的身影。按道理讲,他们都是同事,他推门进去也无妨,但他还没有这样的勇气。他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李静,李静在这时偶尔也会抬起头来无意地往门口望上一眼,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一接触到李静的目光便不能自已,浑身上下抖动起来,如同青春年少的初恋。这份感觉,他只有和李静才有,他和朱大菊从没有过这种感受,这么想过后,他又和朱大菊拉开了一些距离。没人的时候,他又一次想到了和李静的初恋,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现在的他心驰神往。
一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陈大虎的电话。陈大虎在裁军前就调到军区机关工作了,陈大虎约他晚上坐一坐。他下班后,来到了约好的那家饭店,陈大虎已经先到了,菜呀酒啊的都点好了。陈大虎一见他,离很远就冲他招手。陈大虎的样子很轻松,似乎比以前老练了一些。
陈大虎就说:你小子,到了新单位也不跟我联系,我查了一大圈才查到你的电话。
他就冲陈大虎笑一笑。
两人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说着闲话,都在部队那会儿,他有些瞧不起陈大虎,总觉得他背后有陈司令在那儿撑着,他的进步并不是自己本事,而是陈司令员的影响,包括他被调到军区机关工作。这次裁军时,陈司令也离休了。此时,他在陈大虎身上并没有看到遗老遗少的味道,反而似乎比以前更滋润了。
突然陈大虎说:你小子跟我说实话,到底和朱大菊过得怎么样?
他一下子就怔住了,不明白陈大虎的用意,就那么望着他。
陈大虎爽快地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说,我和马莉莎离了。
梁亮就又把眼睛睁大了一些,马莉莎可是全军区最漂亮的女人。这次裁军,他听说军区文工团也裁了不少人,马莉莎也名列其中。
陈大虎又道:真的,不骗你,就是今天办的手续。说完,又抬胳膊看了一眼手表道:这会儿如果不发生意外,她已经到了南方了。
梁亮这才知道,离婚的事是马莉莎提出来的,她转业后并没有找工作,而是要去南方当歌手,她要去闯荡,去当明星,但走前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和陈大虎离婚。陈大虎说到这儿,梁亮就有些同情他了。
陈大虎却一丝一毫也没有让人同情的意思,他一边喝酒,一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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