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老根叔这样一个封建迷信、不可理喻的老顽固,满仓实在是哭笑不得,却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只好好茶好水地招待着、劝说说,希望能好说好商量,和平解决。
满仓的一番诚意终于使得老根叔做出了妥协,但条件是:满仓只能改动仓库的一半儿,另一半不许动。理由很简单:怎么着,也得给女鬼留个栖身之处吧。
满仓露出一丝苦笑,自我解嘲地说了句玩笑话:“这不是让我与女鬼做邻居嘛!”可即便这样,他还是看得出,老根叔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了,何况他也明白,老根叔虽然执迷不悟,但终归还是为了村人们着想,无奈也就点头答应了。
这事,曾一度在村子里成为笑谈,一笑老根叔对鬼神的敬畏荒唐至极,二笑满仓从此要与鬼为邻。没事时,村人就逗满仓:“站长,做邻居可以,可千万别领回家金屋藏娇哦!”
满仓的媳妇秀秀有时也冷不丁跟他开玩笑说:“你自己去住吧,有女鬼陪着你,谅也没人敢跟我抢老公。”
说归说,秀秀还是一心一意盼着随丈夫来牛村定居的。这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自结婚以来,两人就跟娘家人住在一起,这让秀秀一直很渴望自由自在的二人生活。这第二个问题就有些大了。前些日子,农场健康大普查,秀秀突然发现自己的血型与父母有些不符,便心怀疑虑地追问父母,父母无奈,只好将她是捡来的身世倾盘托出。秀秀一时无法接受,为了避免真相浮出后面对父母的那份尴尬,她决定放弃图书馆的工作,跟着丈夫去牛村。
来自老根叔的阻力被解除后,翻修仓库的工程就轰轰烈烈地启动了。不消半个月,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的雄姿稳稳地盘踞于牛村人的眼中。只是,留下的那半截旧仓库也因此显得更加破旧了,蹲伏在新居的旁边,它就像一个年事已高的老爷爷,在时刻守护着自己的孙子一样。
房子一修好,秀秀就毫不犹豫地随丈夫搬进了新居。儿子小涛因为要上学,只好仍然留在场部姥姥家。
原本破破烂烂的仓库,一经修整,立刻有了家的感觉。屋子虽然不是很大,但按照最新的家居格式间隔了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过去小小的两个眼睛似的木框通风口,也被一个大大的几乎占据了半边墙壁的玻璃窗所代替,每天,阳光大片大片地泼进来时,整个屋子不用生火都暖洋洋的。
住着这样诚心的屋子,又能每天和丈夫在一起,秀秀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虽然身世的问题时不时还会像一片乌云飘然而至,可毕竟,到了新环境,这片乌云飘来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也越飘越远了。
第六章 悚人的哭声
搬进新家那天,满仓特意多放了不少炮仗,心想既然都说这里闹鬼,那就多放几挂,驱驱鬼也去去晦气,有鬼没鬼的图个心安也好。
可尽管这样,住进新屋后,满仓的感觉还是跟秀秀的心情大相径庭。
虽说这屋子修整得哪儿都不错,可走进它,满仓的心里就不舒坦,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想到人们说的女鬼,再想到自己第一次走进仓库时屋里依稀留下的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他就感觉有个人或魂魄什么的东西时刻在屋里的某个角落里窥视着他,或许在怨恨着他的奢侈、诅咒着他的享受,也或许,在愤恨着他的强占和霸道。
总之,这种感觉使他每天都如坐针毡、心神不定,尤其每次想到或看到隔壁留下的那半截仓库,他的脑中就会幻化出一个影子,一个女子,不,确切地说,是一个女鬼在灶边做饭的背影。不,鬼是不吃饭的!那她在做什么,不知道,也许,做饭是挡头,窥视自己,才是真的?
每每想到这儿,满仓就感觉一道阴森森的目光定格在了他的后背上,令他的头皮和脊梁冷飕飕地直发麻。为了摆脱那道目光,每次,他都下意识地揉眼睛、晃脑袋、猛回头,企图消除这一切。可越是这样,那个影子和那道目光就越是挥之不去,萦绕不消。
这样三个月下来,满仓吃不香,睡不好,脸色变得黄蜡蜡的,整个人也瞅着憔悴起来。
很快,村里的闲言碎语水漫金山般地淹了过来:“看来,满仓真的被女鬼缠住了哟,你看他那脸色,那神色,哪是个正经颜色啊!啧啧,看样子那仓库里真的闹鬼吔!”就连媳妇秀秀也经常奇怪地问他:“你干嘛老是揉眼睛晃脑袋的,是不舒服吗?”满仓就说是,可具体又说不出哪儿不舒服,再说这样的感觉也没法说出口,一是怕人笑话,再是怕吓着了媳妇,只好自己忍着。
这天,满仓走在路上,迎面走来一个拿着幡算命的。走至对个儿,算命的用一双透着青光的怪眼瞄了他几下后,突然站下问:“年轻人,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啊?可曾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满仓一愣,继而马上明白:碰上骗钱财的了!便马上否认,雷打不动地说自己是军人家庭出生,从不信神信鬼。
算命先生笑了笑,也不深究,丢下一句“你很快就会信了”的话走了。望着算命先生的背影,满仓无奈地摇摇头,心想,算命的怎么到村里来了,真该管管了。
这天傍晚时,村干部开了个临时碰头会,下班时天已蒙蒙黑,月亮在褐色的云层中还没有升起来。这些年,因为仓库闹鬼的说法,过去离仓库近些的住户都陆续搬走了,仓库也就变成了一座孤房,站在小村的边缘,像一匹守门的老马。
满仓向家走着,村子的中心地带在他身后越退越远了。
快走到家门口时,满仓突然觉得风中似乎多了一种声音,他停下脚步,侧耳仔细听去。没错,是多了一种声音,那声音,衣衣嘤嘤的,像人在哭,而且,像是一个……女人在哭!哭声伴随着夜色下四周荒草鬼魅般摇曳的暗影,如诉、如泣,凄惨惨的,不知源头在哪里,只觉得越来越近。
满仓的头皮一紧,惊觉地向四周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可哭声确实存在着,飘飘渺渺,像在前方,又像就在身后。
满仓不由想起传说中的仓库女鬼,身上的汗毛刷地根根倒竖起来。他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窜到自家门口,拉开门一头扎进了屋里。人进屋了,可哭声依然存在,而且,仿佛就在眼前。
是女鬼跟进了屋里?满仓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他惊恐地抬头,却发现,是媳妇秀秀坐在对面的床上在掩面哭泣。
“没事你嚎啥,吓人倒怪的!”满仓一身冷汗,气急败坏地向媳妇嚷。
媳妇完全不理会他,只顾低着头嘤嘤地哭。满仓气不过,冲过去刚要去掀媳妇的脑袋,却在刹那间感觉,那埋在长发下的低眉顺眼的面孔隐隐约约有些不像是媳妇的脸。
他呆楞了一下,耳边突然响起算命先生最后说的那句话,心中惊惧至极,猛地“啊”地一声大叫起来。
“你疯了,喊什么喊!吓我一跳。”没曾想,他这一声大喊,炕上的女人猛地抬起了头,冲他大叫。
满仓望去,没错,这是自己的媳妇呀!可刚才……?
“刚才是你在哭吗?”他小心翼翼地盯着媳妇的脸问。
“不是我是谁?这屋里就我一个人!”
满仓不敢妄动,他直挺挺地站着,最大限度地转动着一双眼珠在屋里巡视了一番后,心才慢慢地落回到了肚子里,转而大怒:“你闲的呀,没事挤猫尿,谁惹着你了?”
秀秀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还不是因为我身世的事闹心。”她仰脸可怜兮兮地问满仓,“满仓,你说我父母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
“行了!”秀秀话还没说完,满仓就烦躁地一棍子打断说,“就别提你家那弄也弄不明白的事了!”
这一夜,满仓翻来覆去,睡意全无。虽然哭声已确定是媳妇秀秀发出,可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会发觉坐在床上的不是秀秀?是幻觉?可幻觉又为什么会那么清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满仓苦苦思索着,他又联想到自从搬进新居后自己的种种莫名其妙的异常感觉,不得不开始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魂存在了。
身旁的秀秀香甜地睡着,发出低低的匀匀的鼾声。满仓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又赶紧将身子向床边挪去,这就使得他和媳妇之间空出了长长的一溜儿空间。显然,这个女人傍晚带给他的惊吓还没有完全散去。
唉,这两天,该去找个看事先生好好来瞧瞧。满仓在黑夜中想着,却不知,不等他的想法实施,一个巨大的变故便已阴影般向他悄悄袭来……
第七章 小村的岁月
如果没有那样的一个黄昏和夜晚,牛村的岁月也许一直都会是安静的、祥和的与富足的。那样的一个黄昏和夜晚,就像是一枚醒目的书签,把牛村的历史隔成了两部,前半部字里行间溢满了祥和,后半部段里段外尽透着恐慌。而要解析那样的一个黄昏和夜晚,我们就必须要从了解小村的岁月开始。
成立了五年的牛村,也许是从业性质的缘故,村貌上暂时还呈现着杂乱无章的状态。
这里没有开阔的场地,凡是空闲的地方几乎都被建上了牛圈、盖上了草棚。村子还没有开始规模性的绿化工作,所以“花如海、树成带”的优美景观还远远不能与之结缘。村子里除了各家各户屋前屋后少有的一些低矮植物外,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树木,只有村边的几株白杨,与小村格格不入地傲然耸入暖洋洋的天空,却把它们瘦伶伶的影子甩在脚下。
村子还没有什么像样的道路。一条贯通东西的土路上,名副其实地散落着密密麻麻的牛蹄窝和排着队伸向远方的牛羊粪便。晴天还好,走在上面,大不了脚底被咯得生疼一些。雨天就惨了,雨水和尿液和在一起,泥土和粪便混在一处,黏腻腻地无从落脚,偶尔有车进来,多数也是在泥泞的路上失控地七扭八扭后,倏地一下滑进路旁的污水沟里去了。
可尽管这样,这条路仍是村里唯一的一条主路,每天承载着牛群的鱼贯而出鱼贯而入,保持着小村与外界的各种生生相息的关联。当然,也代表着牛村的脸面。
为了保护好这张脸面,村头大喇叭里三天两头地招呼大家义务出工清沟垫路。可牛村毕竟是“牛村”,前脚刚拾掇完,后脚便又有牛群大摇大摆地走过。
这些威武的将军般的奶牛们,迈着雷打不动的四方八步;或走向村外;或踱回村里;永远都是那样的心安理得;那样的一付功高镇主的模样。尤其是在滩肥草美的牧地进行了一天的饱餐后,嘴巴更是悠闲自在地不停地捣动着,发出幸福的刷刷的倒嚼声。宽而粗大的鼻孔也时不时朝天扬起,示威般喷出一团团浑浊的白气。
许是早已洞悉了村人对它们无法割舍的依赖,这些牛儿们对手拿工具,站在村路两侧为它们恭敬让路的清洁工们从来都表现得熟视无睹。它们常常在他们无奈甚至有些祈求的目光中,于几声得意的哞鸣声后,再一次旁若无人地把热气腾腾、大小不一的新鲜粪便洒满一地,把腥臊恶臭、小瀑布般的尿液灌满每一个深深浅浅的牛蹄窝,使那原本干涸丑陋的牛蹄窝转眼间便变幻成晨光或夕阳下一只只饱满的黄黄亮亮的眼睛。
这时,整个村子便会“腾”地弥漫起一股浓浓的潮湿的热臊味儿,惹得那些伏在牛背上、藏在牛耳朵里、挂在牛尾巴上的蚊子、苍蝇、瞎蜢也好像约好了似的“哄”的一声群齐而起,一窝窝、一团团、一簇簇地飞舞着、嗡唱着,并在与浓浓的热臊味儿一起进村后,无孔不入、无缝不钻、无肉不盯,恼得村子里的每个人都时不时地操起身边的家伙式儿,边咬牙咒骂,边用力驱赶。
此时,正忙乎在灶台边上的女人们多数是麻利地解下身上的围裙,或是顺手抓起一件正好放在身边的破旧衣服什么的拼力抽打。男人则多数是挥起自己宽大的手掌,啪啪地打在自己身上,一打就是一摊殷红的鲜血,黏糊糊的。许是牲口多的缘故,这个村子的瞎蜢蚊子比别村的都要大出几倍多。
牛村的特点便在每天的这时暴露无遗,腥臊、恶臭、脏乱、无章、繁杂、忙碌,可,却又乐此不疲。因为这样的小村,却是日渐富足的。
虽然牛村是合并单位,可村民大多数是跟土喀喇打过交道的人。所以,跟过去每年辛辛苦苦侍弄的几亩薄地相比,人们现在母牛挤奶、公牛卖肉,实实在在地盘算、勤勤劳劳地做活,日子竟真的出乎意料地一天天好起来了。
牛村人最爱的就是每月发奶钱的日子。这一天,人们像过年一样,每人手里攥着厚厚的一沓,互相打探着、相较着,以此丈量着谁家的日子厚些,谁家的日子薄些,可不管谁厚谁薄,比比过去,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这一天,便也成了牛村人最幸福的一天,人们在场部奶粉厂领了奶钱后,多数会仨一群、五一伙儿地顺便逛逛商场、遛遛集市,除了买些家用,还会给大人孩子买些穿的、戴的或玩的,大包小包喜气洋洋地挎回家,全没有了过去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穷酸样儿。
渐渐的,牛村便成了远近人们羡慕眼红的地方。为了过上牛村人的日子,这些男的、女的、单枪匹马的、拖家带口的人们绞尽一切脑汁托关系、找门路,想尽一切办法到牛村来养牛。于是,原本并不大的牛村阵容渐渐庞大起来,几年的功夫便从二百余户发展到了三百来家,奶牛也从最初的六百余只发展到了三千多头。牛村,就像一棵成长中的树,从此枝干一节节地拔高,枝叶一日日地繁茂起来,牛村人的日子,也越发殷实、越发忙碌、越发红火起来……
这样的日子,对生活在都市中的人来说是绝对无法想象和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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