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思容皱了眉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一切。”
枫林晚怔怔的看着他,忽然神经质的牵起了嘴角。
眼前的这个人,她用尽心力去靠近,费尽心思都要留在他身边的人,并不相信她。
枫林晚感觉胸口像是裂开了一个大洞,冷风穿胸而过,空空荡荡,冰冰凉凉。
枫林晚闭了眼睛,又再次睁开,颤着声音说:“我没有做的事情,绝对不会承认,不管你相不相信。”
枫林晚眼中的坚决,让慕思容微微有些动容。他的眼神闪了闪,正欲开口,却见一道黑色的身影闪现,迅速窜至两人身边,拉着枫林晚退到一侧。
“司马玄衣?”慕思容皱眉,语气立刻变得严厉,“你竟然也在这里?放开她!”
身后令人心寒的凉意,让枫林晚全身一紧。司马玄衣的左手扣住了她脊背上的几处要穴,让她不敢妄动。
司马玄衣笑了几声,淡淡说道:“慕谷主请放心,玄衣不会伤害枫姑娘。玄衣只是见不得我们声名显赫的红叶夫人,在这里委屈的受气,所以忍不住出来帮个忙。”
一番话如晴天霹雳,在场的其余几个人面色齐刷刷的变了。
“你说的是,红叶夫人?”
慕思容的语气不带丝毫温度。
枫林晚的一颗心像骤然沉入海底,冰冷和永寂,瞬间包围。
此时她方才明白一个词。
万劫不复。
第五十三章
你说的是,红叶夫人。
被慕思容护在身后的苏旭,调理内息之后回过神来,听到司马玄衣的这句话,震惊之后冷冷一笑。“红叶夫人?呵,小丫头果然是魅影的人。”
苏旭捂着心口,方才枫林晚的那一剑,虽然被慕思容拦下,但他始终受了剑气波及,心脉有些损伤。
苏旭转而看向慕思容,无不讽刺的说道:“慕谷主,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啊。”
慕思容没有回头,只沉沉的吸了一口气,侧目看向枫林晚,神色复杂。
良久,慕思容才沉沉的开口:
“太行昭武堂,洛阳尉府,洞庭君山别院,祈天城秦门,还有江南临水宫,”慕思容顿了顿,清俊的面上满是悲怆,“是不是,都是你下的手?”
一言既出,满屋又是一片死寂。
恍然大悟,苏旭眼中的杀意昭然若揭。不用回头,也猜得出司马玄衣是何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慕思容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宛若尖刀,直刺枫林晚的心脏。
枫林晚的身子颤抖着,抬眼对上慕思容的目光,感觉自己在那样清澈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她头一次如此强烈的憎恨自己,厌恶自己。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的觉得自己肮脏。
“哈哈,有意思,原来断义谷早就怀疑上魅影,怀疑上红叶夫人了?”司马玄衣幽灵一般的声线再度响起,“我就说呢,一年之内,这些小门小派纷纷出事,怎么看都像有人刻意为之,只是断义谷始终没有出面,我还道慕谷主已经不打算再插手这江湖纷争了呢。”
慕思容微微一哂,没有理会司马玄衣。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枫林晚,他强抑住内心的激动,沉声问道:“回答我的问题。枫林晚,我要听你亲口说。”
枫,林,晚。
第一次听到慕思容叫着自己的全名,竟然是在这样的情景,用这样的语气。
枫林晚的心口发疼,所以秀气的眉毛不自觉的皱到一起,伴随着唇角的一抹凄然苦笑。胸口闷闷的,下意识的开始抽搐。
手指冰凉,微微蜷曲着,伤口的鲜血早已凝固,紧绷着,有种撕裂的错觉。
我要听你亲口说。
可是,你要听我说什么?
说我不是红叶夫人,说我没有做过那些事?
还是,你只是想听我亲口承认,以证明自己没有错怪我?
枫林晚忽然觉得很好笑。
因为哽咽,所以呼吸有些困难。枫林晚深吸了一口气,再长长的呼出来,胸口剧烈的起伏才逐渐平息。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轻声道:“是我做的。但是,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够了!”一贯沉稳的慕思容,也终于有了不冷静的时候。
淡青色的身影颤抖着,慕思容开始剧烈的咳嗽。眉头紧锁,面色苍白,右手抬起掩住口鼻,左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看来慕谷主的身体不太好?恐怕还是因为多年前的旧疾吧。”司马玄衣说着,将脸凑近枫林晚,笑的意味深长,“慕谷主对自己的徒弟,还真是关爱有加呢。”
枫林晚心知他说的是过血术的事情,心上忽的一疼,睫毛颤了颤。慕思容手上的鲜血犹在流淌,这一幕,枫林晚看得触目惊心。
心头一颤,她情绪有些失控:“师父——”
“不要再叫我师父!”慕思容又是一声严厉的呵斥,“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后面的一句,如此的沉痛,连带着他的表情,痛心疾首。
而枫林晚,脑中彻底的一片空白,再不能言语。
心上的洞越撕越大,终于在慕思容的这一句话里,碎成千万片。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眼前泪水弥漫,枫林晚下意识的咬紧嘴唇,却发现身体早已经痛到麻木,根本再无知觉。
痛如斯,当如何?
慕思容的身影在水汽里渐渐模糊,眼睛一眨,又清晰起来。眼泪顺着脸颊而下,流过侧脸那一道伤口上,竟然还会微微的抽痛。
慕思容看着枫林晚,缓缓摇了摇头:“……君山别院出事的时候,我就怀疑背后有玄机,但是直到秦门和临水宫均遭了难,我才看出端倪。”
慕思容万般无奈的笑了笑:“这些门派原本全无干系,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都曾经参与守诺城之难……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我始终相信,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没想到……”
说到这里,慕思容抬起手,指向枫林晚,沉声道:“我不知,你心里竟然有这么深的仇恨……那五个门派被你弄得名存实亡,如今你连血亲都不放过……”慕思容顿了顿,唇角的笑有些讽刺。“当年若不是我的默许,你爹也不至于遭此劫难……你想报仇,何不连我也一块儿杀了?”
“师父!”
听到此处,枫林晚再控制不住,哭喊出声。身体和情绪均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脚下再站不住,一个晃身就要倒在地上。
司马玄衣皱了皱眉,手上微微用力,将枫林晚禁锢在身前,冷哼一声:“真感人呐。”
慕思容缓缓拾起地上的断剑。剑身上的血已经干涸,有枫林晚的,还有慕思容的。血脉交融,竟然是这样的惨烈。
慕思容将剑握在手中,看不出悲喜。良久,他向着枫林晚迈出一步——
“师父!”“慕谷主!”
枫林晚和司马玄衣同时惊呼出声,不同的是,前者颤抖的声音里透着害怕,后者则是单纯的诧异。
“你虽不曾正式开坛拜师,但你我也算有过师徒之谊。如今你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行为,作为师父,理当清理门户。”
慕思容的声音轻颤,却字字铿锵,一字一句都钉在枫林晚的心上。
清理门户。枫林晚看着慕思容手里的断剑,眼泪骤然间夺眶而出。
那一年,司马顾盼在断义谷的谷口,要带枫林晚离开。
北谷夜战,慕思容就在窗边,却始终不曾出面。
即便月轮说出师徒断绝的句子,即便司马顾盼揭开血淋淋的真相,但慕思容没有露面,她就都不相信。
纵使伤心欲绝,却从未放弃。
只因为——
师父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师父答应过,永远都不会抛下我。
从少年时期就开始爱慕的师长,永存心底,一晃,就是七年。
而今,眼前的男子容貌卓绝,风姿依旧,却手持兵刃,口口声声说着要清理门户。
她耗尽自己单纯真挚的感情,换来的竟然还是一个被抛弃。
命运当真如此嘲讽,将自己所有的坚持和执念,杀的片甲不留。
枫林晚满脸的眼泪,抬手胡乱的抹了,沙哑着声音说:“徒儿有愧师父的教导,请,师父责罚。”
——终是无可挽回,她便也能坦然接受这样惨痛的结局。至少成全了慕思容的道义,无愧于他们二人之间的师徒名声。
仿佛没想到枫林晚会说出这样的话,司马玄衣恨恨的叹了一声,拉着她后撤一步。“为父报仇本就天经地义,你何必在乎你师父说什么?这样的懦弱怕事,可不是我认识的红叶夫人!”
枫林晚拼命的摇头,眼泪不断的往下掉。
对面慕思容眉宇轻蹙,似是也有些不忍,但是终于还是扬起剑锋,沉声道:“这是我断义谷的门派之事,还请司马家主,放开在下的逆徒。”
“放开她?”司马玄衣一哂,“让你杀了她,我可亏大了。”言罢左手一松,放开枫林晚,身形顺势上前,将其护在身后。长剑出鞘,右手轻抬,剑锋一挑,与慕思容成对峙之势。
慕思容见状,面上浮起一丝怒色:“很好,很好,看来你还找了帮手。”
枫林晚心上如裂帛,身子一颤,开口想要分辨,却已来不及。慕思容的话音刚落,司马玄衣就冷笑一声,与他缠斗在一起。
一时剑光大盛,一抹淡青,一抹玄黑,两道身影交织,剑气凛然。
枫林晚的目光始终跟随着慕思容,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一旁的苏旭,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右手一抬,已然扣了三枚银针。眼神一凛,举手挥出,三道细小的银光一闪而过,直冲枫林晚而去——
慕思容一剑格开司马玄衣,眼角余光不经意的瞥见苏旭抬手出针,击杀的对象赫然就是枫林晚!心头猛地一颤,感情先于理智,当即侧身出剑——
“铮铮铮”的三声连响,苏旭打出的银针悉数被慕思容挥剑弹开,然而不待慕思容回身,司马玄衣的长剑已至——趁其不备,当机立断!
高手之间,本来就只争毫厘。慕思容为救枫林晚,被司马玄衣抢了先机,这一招已无可避让,受伤在所难免。
长剑倏忽而至,慕思容皱了皱眉头,正欲反手抵挡,却见一道绯红的身影闪现,耳边一声熟悉的“师父”,然后就是长剑没体而入的顿涩声。
慕思容只觉得手上一热,像是溅到了什么东西,回神低头一看,却是温热的鲜血,点点殷红,和自己早前沾在衣角的血迹,合成一片,宛若泼墨桃花。
而枫林晚,就这样直直的立在自己身前,司马玄衣的剑贯穿了她的肩胛骨,金属摩擦着骨骼,发出的“咯吱”声让人不忍去听。鲜血顺着剑尖滴下,落在她绯红的衣裙上,惨烈凄美。
“愚不可及。”司马玄衣眸色阴冷,看着枫林晚,缓缓吐出四个字。
“不要……伤,他……”枫林晚的声音颤抖着,像是隐忍着强大的痛苦。
慕思容看着她的侧脸,恍然失神。清丽的容颜兀自苍白着,额角颊上的水珠,不知道是泪,还是冷汗。
为什么要这样。
仿佛多年以前,也是这个丫头,挡在自己身前。
那是在断义谷,在止戈堂,她冲过来,生生的握住自己的剑锋,挡下了司马顾盼的一掌冥夜诀。
为什么要这么做。
枫林晚。
“晚儿……”慕思容喃喃开口。
“晚儿姐姐!”——
门外一声清脆的惊呼,打破了屋内的僵局。苏清然赫然立在门口,手里还捧着一坛桃花醉,面对着一室的狼藉,还有眼前的血腥景象,大惊失色。
司马玄衣皱了眉头,略一抬手,一枚暗器直冲苏清然而去。这一击突如其来,苏旭和慕思容均是面色一沉,身形一晃,上前欲将暗器截下。
得此空隙,司马玄衣再不犹豫,探手拉过枫林晚,一把揽在怀中,足下展开轻功,几步连纵,从窗口跃出。
枫林晚还欲挣扎,无奈伤口太深,一声呼喊还未及发出,就已被疼痛淹没。只听得身后慕思容叫了一声“晚儿”,然后是酒坛被打碎的声音,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下一瞬间,便是药舍之外,神农谷的浓浓夜色。
孤独和清冷骤然来袭,冲淡了鼻间残余的酒香,枫林晚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这本来就是庆祝我身体痊愈的酒,怎么着也得等到我完全恢复了,大家一起喝才对……
……你说的不错,那我就给你留下一坛,静待来日,举杯共饮……
……遭逢此劫,对我来说无异于重生,所以从今往后,晚儿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晚儿没有亲人,只有师父。我不想看到师父不开心,不快乐,不想师父总是沉湎在过去。所以晚儿希望,从今往后,师父的一切,是不是也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或可一试……
……等我好起来,你要答应我,让我永远都做你的弟子……
……不要再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师父答应过晚儿,不会抛下她……
说好要一起举杯共饮的,说好今日以后,大家重新开始。
说好要做一辈子的师徒,说好不会再抛下自己。
谁先毁了谁的诺,谁又负了谁的约。
枫林晚怆然的闭了眼睛,眼泪滚落,然后风干。
暗夜里,司马玄衣带着枫林晚疾速奔驰。
“司马玄衣,你这一手黄雀在后,玩的很是漂亮。”
枫林晚的声音轻颤,再次睁眼,眸子里再无神彩,全是死灰般的残念。
司马玄衣轻笑一声,似乎心情不错,说道:“这还不是向夫人学来的?玄衣若不早一点下手,恐怕日后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第五十四章
离开神农谷,往西再行二十里不到,就出了栖霞山。司马玄衣带着枫林晚,一路轻功纵跃,疾速的划过夜幕,似水无痕。
绕过最后一个山弯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空地,依稀已是城郊,远远的可以看见金陵城的房屋建筑,此时依旧灯火辉煌。
感觉司马玄衣停下了脚步,枫林晚抬手,掌风轻轻一带,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捂住肩胛处的伤口,她的身子晃了晃,勉力站稳了。
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来,瞬间浸染了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