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终记着乐传歌说过的话,并不鲁莽出击,只在对方的长剑直刺而来的时候,才出手抵挡。足下跟着乐传歌的步伐,时进时退,时缓时急,仿佛也是踩着某种节奏,却又与眼前妙音谱的阵法全然不同。
漫天的剑气宛若屏障,严丝合缝,寻不到一丝破绽,却总在乐传歌带着自己每踏出一步的同时,萌生细微的异动。
这便是“破”。
然而乐传歌并不着急,每一次异动出现,他都不紧不慢,并不执著于把握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枫林晚知道,他在等待一举攻坚,等待一次必胜的绝杀。但是在枫林晚的内心深处,长久以来养成的肆意无羁,就像一股即将喷薄而出的张扬势力,蠢蠢欲动。
枫林晚尽力的控制自己潜伏的暴虐杀意,一招一式都极为隐忍,回击的同时又点到为止。
天知道她要拼命的压抑,才能保持镇定,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挣脱乐传歌的手,陷入杀虐的疯魔。
枫林晚看着自己因为极端压制,而略微颤抖的右手,不禁淡淡一笑。
向来是以手段残忍出名的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克制的一天。
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乐传歌聚精会神的侧脸,唇角的弧度更深。
一切只是因为,她相信他。
手上的长剑一声轻吟,像是获得了主人的感召,寒光大炽。枫林晚收回目光,眉宇轻扬,夜魔剑悉数施展,一时风姿卓绝。
并肩作战的两人,十指相扣,宛若一体。尽管使出的剑法全然不同,也谈不上默契,但是乐传歌却能带着枫林晚,准确的踏过妙音谱中一个又一个的关键枢纽。
眼看他们就要踏上阵眼,妙音阁的一众弟子皆乱了分寸。一时间剑光更盛,显然每个人都拼上了全力,然而乐传歌和枫林晚却根本不为幻象所迷,脚下步法有条不紊,绕开一个又一个陷阱,直直的向着阵眼而去。
仿佛他们的眼前有一个明确的标识,清晰的指明生门的所在!
而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算是妙音阁主,就算乐传歌熟知妙音谱,也绝对不可能知道——因为这个剑阵最初传下来的时候,就是没有破解之法的!
乐传歌的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就是这样的自信,让枫林晚觉得安定,却让其他的人感到恐惧。
当下再没有犹豫,众人的眼神交汇,剑阵倏忽一变,就像一首曲子忽然换了一个格调,所有的旋律走向都不复从前。
枫林晚看出端倪,不禁皱了皱眉,左手却被乐传歌握得更紧了。这骤然间的加力,像是在给予某种无声的鼓励,枫林晚忽的又心安了。
再一侧目,眼前飘过一道剑影,竟然是向着乐传歌的方向而去。枫林晚心头一紧,下意识的想要抬手拦截,忽的又想起乐传歌说过的话。
专心应对迎面而来的对手,其他的都是幻象,不必理会。
相信我,一定要完全的,相信我。
枫林晚莫名的一阵紧张。
出手,还是,放过?
乐传歌正在侧身应对另一边的攻击,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剑。
枫林晚手心一阵冷汗,眉头紧锁,然后蓦地闭上了眼睛——
冰冷的杀气直刺面门,枫林晚没有睁眼,本能的抬手出剑。金属刺入血肉的艰涩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伴随着对方吃痛的低吟。
左手被乐传歌用力的一带,枫林晚下意识的抬步跟上,一个纵跃,踏上了一片松软的土地,身侧是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枫林晚恍然睁开眼,看见自己长剑上的血迹,一阵茫然:“乐哥哥……”
乐传歌对着她温柔而嘉许的一笑,没有说话,而是将长剑插在地上,迅速的解开两人手上的牵绊,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支通体碧绿的笛子,轻轻贴在唇边,吹出一段诡异的旋律。
碧海潮生笛——枫林晚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是乐修律曾经用来指挥剑阵的笛子。
乐传歌的目光牢牢锁在面前众人的身上,随着旋律的高低起伏,五音十二律的弟子仿佛中了魔咒一般,长剑纷纷脱手,表情扭曲而痛苦。
枫林晚看着突然逆转的局势,神情大骇,再一侧目,看见乐传歌收回了笛子,左手扣住数枚暗器,白袖翻飞,“嗖嗖”几声破空,十几名弟子穴道被制,应声倒地。
乐传歌长叹一声,眼神悲悯的看向众人,缓缓道:“我不杀你们,但也需让你们知道,犯错的下场。”
说完他重新提起长剑,拉着枫林晚转身就走。身后的众人即便还有心阻拦,却也再使不出一丝力气。
两人顷刻间就来到了炼蛊室外,枫林晚尚在追问乐传歌,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去南疆,找到了妙音谱的破解之法。”万般无奈之下,乐传歌终于停下来解释,“妙音谱一直号称是‘不可破之阵’,但是究其源头,依循的不过是南疆的苗音曲谱,以旋律、鼓点、顿挫、起伏等等为构成要素,以剑术作为载体,实施的一种阵法。而我在南疆,就是找到了苗音曲谱的规律,从中悟出了破阵的关键。”
“就是要两个人把手绑在一起,互相配合?”枫林晚问。
乐传歌无奈的笑了笑:“傻瓜,那个只是为了让你完全跟上我的步法。妙音谱是迷幻之阵,阵中的剑气有虚有实,不拉紧你,任由你的性子,还不早就大开杀戒,乱打一气?”
“原来你都知道啊,”枫林晚瞪眼,“我忍得好辛苦呢。”
乐传歌揉了揉她的发,爱怜的一笑:“所以我才让你完全的相信我,只跟着我的指令出手、前进,才不会被剑气伤到。”
“那么刚才最后的那一剑?”枫林晚忽的想起来,追问道。
乐传歌点了点头:“那是幻象,虽然在你看来很真实,但是对我丝毫不构成伤害。我很开心当时你想要保护我,但是我更高兴的是,你最后选择了听从我的话。”
枫林晚长舒了一口气,甜甜的一笑:“那当然,因为我答应过你。”
乐传歌欣慰的牵起嘴角,目光投向炼蛊室的入口:“那么接下来,就是乐修文他们了。”
枫林晚点头应了一声,上前一步握住乐传歌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击出一掌,打在炼蛊室沉重的木门上。
炼蛊室中最隐蔽的一间石室,安静的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
弱水警觉的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低声道:“方才的动静……”
对面的乐修文冷哼一声,缓缓道:“弱水,不要大惊小怪,专心一点。”说完又侧过头去吩咐站在一旁的阿离:“阿诗是不是在外面?让她去看看。”
阿离应声退了出去。
室内只留下乐修文、乐传赋、流霜和弱水,手掌相接,盘坐成一圈,中间摆放着一具炼蛊皿,里面盛着乳白色的液体,还有一只看不出形状的黑色蛊虫。因为受到周围四个人的内力感召,通体流动着浅蓝色的光晕,散发出丝丝寒气。
甫一踏入炼蛊室,乐传歌就将手中早就备好的药粉抛洒出去。
淡淡的菖蒲香气弥漫开来,盖住了室内浓郁的血腥味。
——气氛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更加压抑了。枫林晚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始终摆脱不掉萦绕在周遭的强烈的压迫感。
“放心,”乐传歌的声音低低的传来,“这里的蛊物都没什么毒性,就算乐修文把它们全部放出来,也不用怕。”
“我没有害怕,”枫林晚皱着眉,“就是有些不太舒服。”是从血液里升腾起来的怪异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身体里,也有什么东西,和这周围的属于同类。
“嗯?”乐传歌转过头去看她。
枫林晚摇了摇头,勉力的一笑:“没事,可能骨子里就对这些东西比较反感。”
乐传歌看了她一会儿,却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仔细的留意周围的动静,一直到了甬道的尽头,乐传歌忽然停下来。枫林晚皱了皱眉,显然也察觉到了。
“有人。”她轻声道,手里的剑锋一挑,蓄势待发。
轻柔的脚步声从另一端传来,女子慢慢的从黑暗里走出来,昏暗的火光照亮了半张姣好的容颜。
枫林晚半眯起眼睛,觉得有些面熟。一旁的乐传歌却轻轻叹了口气,叫出了一个名字。
“阿诗?”
记忆里的乐传诗,穿一身红裙子,偷偷的跟乐传赋一起翻墙头来看自己。因为抢了桃花纹样的簪子和银链,被司马顾盼错认,差一点就做了自己的替死鬼。
枫林晚默默的牵起嘴角。原来她们还曾有过这样的羁绊。
乐传诗看见两人,显然有些惊讶,目光落在乐传歌的身上,语调里带了些许试探:“阁主不是明天才到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听到“阁主”两个字,枫林晚的心里有些堵,再转头去看乐传歌,却是一副早已习惯了的表情。
“我若不早一点,恐怕回来就只看得到满目的活尸了。”乐传歌笑的一脸无畏。
乐传诗闻言,面色变了变:“你……都知道了?”
乐传歌点头:“若你还当我是哥哥,就乖乖的让开。”
“哥哥?”乐传诗忽而言笑晏晏,却说不出的诡异,“我只有一个哥哥,其他的,我统统不认。”
枫林晚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而笑。
她想起乐传歌很早就说过,乐传诗只喜欢粘着乐传赋。看来这对兄妹的感情不一般,只可惜,是亲兄妹。
枫林晚收了笑意,开口道:“既然她不肯让,就只有硬闯了。”
乐传诗投来轻蔑的一眼:“枫林晚……是吧?我就知道你是个祸害,当日在魅影,哥哥就该杀了你!”
提到魅影,枫林晚的心头忽的窜起一股无名火,她蓦地冷笑:“是啊,可惜,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话音才落,身形已动!
“晚儿!”
——不顾身后乐传歌的低呼,枫林晚鬼魅一般缠上了乐传诗,两人长剑相接,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火星四溅,显然都用上了十足的真力。
乐传诗面色一肃,冷哼一声,尽管被枫林晚打了个措手不及,依然不甘示弱。江南意顷刻间施展开,再不给枫林晚丝毫可趁之机。
但是乐传诗的武功又哪里是枫林晚的对手?十几招过后,就渐渐落了下风。
枫林晚唇边的笑意嘲讽,右手长剑制住乐传诗,左手一掌击出。冥夜诀的寒气入体,乐传诗的面色立刻变得煞白。
长剑又立刻跟上,亲吻一般,紧紧的贴着乐传诗白皙的脖颈。
枫林晚在她耳边轻轻吐了一口气,惹得乐传诗身子一阵颤栗。枫林晚见状,忽的笑出声来:“怕了吗?你的传赋哥哥也不来救你。”
“好了晚儿,别玩了。”乐传歌微微皱眉,走过来拉开枫林晚,又抬手点了乐传诗的穴道,让她靠坐在墙边。
枫林晚意兴阑珊的收了剑,一脸的不尽兴。
乐传歌叹了口气:“何必在这里耽搁,里面还有四个要对付呢。”
枫林晚侧着头,莞尔一笑:“我知道,但我就是受不了她身上那股子娇贵气,何况她还对你我出言不逊。”
乐传歌了然的一笑,拉起枫林晚的手,却没有说话。
一旁的乐传诗厌恶的啐了一口:“你们两个就尽管去送死吧!”
枫林晚侧目看了她一眼,眼神流转:“谢你的吉言。”
然后拉着乐传歌继续往前走去。
第六十六章
炼蛊皿中,黑色蛊虫周身的光泽逐渐变成冰蓝色,皿中盛着的乳白色液体随着内力的加持,慢慢的升温、蒸腾——炼魂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
周围的四个人,额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几个时辰连续不断的内力灌注,几乎消耗掉了他们大半的精力,而此刻,更是容不得丝毫松懈。
忽的“轰隆”一声,石室的门被猛地撞开,正在运功的四个人面上皆是一惊,强压住体内翻腾的真气,一睁眼就看到阿离手捂着胸口,被人一脚踹进屋内,应声倒地,吐出一口鲜血。
“哈,哈哈,”门外传来女子张扬放肆的笑声,“乐修文,你躲在里面做什么?还不快点滚出来!”
“晚儿——”随即传来男子温柔的呵斥,却听不出半点责备。这声线异常的熟悉,分明就是乐传歌!
乐修文的脸色立刻变了,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阿离,但阿离并未看向他,而是死死的盯着门口,缓缓走过来的两个人。
眼神怨毒。
枫林晚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故作惊讶的“咦”了一声,倚在门口的石壁上,打量着室内的一圈人。“原来有这么多熟人,”她的眉宇轻扬,淡淡一笑,“久未相见,看来各位的情况不太妙啊。”
被枫林晚在炼魂的关键环节打断,不仅炼蛊失败,四个人更是受了严重的内伤,此刻的脸色都不好看。
“你们……阿诗呢?你们伤了她?”说话的是乐传赋,看向枫林晚的眼中有深深的怒意。
“啧啧,”枫林晚半眯起眼睛,双手抱在胸前,摇了摇头,“果然是兄妹情深。放心,她没有怎么样,在外面好好休息着呢。”
看见乐传赋松了一口气,枫林晚忽的又笑起来:“她虽然没事,但你就不一样了。这间屋子里的人,我可是一个都不想留。”说完,她特意瞥了一眼阿离,唇边的笑意更深。
乐传歌叹了口气,将枫林晚拉到一边:“这么爱玩?少说两句。”
“我才没有玩,”枫林晚嗔道,“至少,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乐修文这个为虎作伥,置兄弟的生死于不顾的——伪,君,子!”
言罢,枫林晚的身形一晃,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下一个瞬间,就见枫林晚立在乐修文的身后,手里的长剑,赫然就在他的颈边。
枫林晚半俯下身子,吃吃一笑,长剑又往前送了送,正好架住乐修文的脑袋。
“乐修文,你也有今天。”声音里,竟然有控制不住的轻颤。
“佐君!”流霜惊呼出声,奈何内力不受控制,身体无法移动,只能将试探的目光投向乐传歌,“阁主!”
原本想让乐传歌出面阻拦枫林晚,但是话到嘴边,就是开不了口。
乐传歌虽然会意,却并没有说话,而是走到旁边,轻轻的将阿离从地上扶起,让她倚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