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晚顿时一阵尴尬。
明明清楚乐传歌的为人,也深知他对自己的情义,万万不会趁人之危,做出什么不齿行径,但是还是下意识的摆出了提防的姿态——这样的举止,恐怕只会让对方心寒吧?枫林晚不禁有些懊恼。
她扶着额角,轻声喟叹,正在寻思如何开口,却听见一旁的乐传歌说道:“床头有热水和伤药,还有干净的衣裳,既然你醒了,就自己换上吧——我来,总归都是不方便的。”
说完,乐传歌就从床边站起,背过身往门口走去。
“乐哥哥,”枫林晚叫住他,微微蹙眉,“抱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反正你也遮了眼睛,横竖都看不见,我也没什么好介怀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乐传歌微怔,停在原地没有动。枫林晚只得又加了一句:“你就在那儿等一会儿,我换好了衣裳,你再过来吧。”
“好。”
这一次乐传歌倒是答应的很干脆,继续站在原地,双手抱在胸前。
枫林晚看了他一眼,纯白的衫子下摆尽是血污,斑斑驳驳,好不骇人,再低头一看,自己的又何尝不是如此?随即想到司马府的那一场厮杀,眼神瞬间暗了暗。
仿佛猜得到枫林晚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乐传歌忽的开口道:“那只木盒,还有你娘留下的簪子,都放在桌子上。我仔细的看过了,应该没有损坏。”
一句话,说的枫林晚微微有些发愣。
下意识的转头,看见两样物事果然如乐传歌所说,安静的放在桌案上,枫林晚心里涌上一丝暖意。
床边拉过来一张椅子,放着热水、毛巾、伤药和用来包扎的干净白布,床头则摆了一套素净的妃色衣裳。每一件用得上的东西,都被乐传歌早早的安排妥当,这一份贴心关怀,细致入微,却又在枫林晚的心头卷起轻轻的惆怅。
明明知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无法一起去南疆,无法坦然的接受你,甚至在看着你的时候,都不确定是不是在看另一个影子。
明明知道。
无声的叹了口气,枫林晚抬手将巾子浸湿,小心的擦掉肩头的最后一处血迹,然后开始上药、包扎。
“乐哥哥,”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司马府?”
那边传来乐传歌的轻笑:“你离开妙音阁的时候,我就在你身上下了‘青蚨血’。青蚨虫母子连心,青蚨血被炼化用来千里追踪,所以我知道你去了哪里。”
顿了顿,乐传歌又怅然道:“看到你去了江北司马府,我就担心会出事,好在我及时赶到了,否则……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枫林晚听到此处,面色微微一变,回想起司马玄衣当时祭出的蛊虫,以及自己蔓延全身的刺痛,心有余悸。
她皱了皱眉,低低的开口:“……我为什么,会中了司马玄衣的蛊?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这么厉害?”
听到枫林晚的问题,乐传歌一下子沉默了。
他默默的低下头,良久没有开口。
“乐哥哥?”
身后传来枫林晚试探的追问。乐传歌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那锥心蛊,怕是早就下在了你的血里……”
“锥心蛊?”枫林晚低头寻思,“可是我不记得我有——难道,是当时歃血为盟的时候……”
乐传歌听到这里,了然的点了一下头:“如此说来,便是了。你曾经和司马玄衣饮过同一碗血水,这蛊,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
枫林晚的怒火一下子窜上来,却奈何伤势太重,发作不得。她蓦地冷笑一声,嗓音略微有些沙哑:“……司马玄衣,如此说来,你倒是给了我一个非杀不可的理由……可惜我没多少时间,否则必定让你死的很难看。”
枫林晚的喃喃自语,却让乐传歌轻轻皱起了眉。
依照枫林晚的情形,她根本不知道锥心蛊是什么东西,自然也不会了解,这一记血蛊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与司马家难以言说的关系,她所能被锥心蛊影响的程度——无论哪一点,如果真的说出来,都是莫大的打击。
想到这里,乐传歌忽然什么都不想告诉她了。
不要说,只要安静的陪着她,然后想办法将身上的血蛊破解了。
乐传歌不由低低的叹了口气。
枫林晚并未察觉,料理好了伤口,开始更换衣裳。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簌簌声,听上去颇有些暧昧。乐传歌微微一哂,开口道:“晚儿,你身上的血蛊未清,如今我虽然能暂时将其压制,但只要司马玄衣不死,就还有发作的一天。不如你跟我回妙音阁去,我会想办法救你。”
身后的动静忽然停下来,乐传歌有些担心:“晚儿?”
“……非得,去妙音阁不可么?”枫林晚的语气犹疑,喑哑的声音里听不出其他情绪。
乐传歌应了一声,继而道:“锥心蛊虽然厉害,操纵起来也有限制。宿主距离母虫越远,受到的影响就越小。你跟我回妙音阁,既可以远离司马玄衣,又能寻求破蛊之法——无论从哪一点来说,都不算坏。”
身后沉默了好一阵,乐传歌隐隐有些不安。
枫林晚默默的系好了衣衫,扶着床头坐起,又慢慢穿好了鞋,走到乐传歌身后,抬手解下他用来缚住双眼的白缎。
“乐哥哥,”枫林晚迎上乐传歌问询的目光,幽幽的开口,“我恐怕没有时间,跟你回去。还有三天就是清明节,师父回来红叶司与我决战。我答应过他,甘心受罚,所以绝对不会提前离开。”
又是……慕思容。
乐传歌的眉梢轻颤,目光一下子深邃起来。
心头微微有些刺痛,并且愈演愈烈,毒药一般,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来。
“……我知道,清明一役……可是他如果要杀你,你也甘愿去送死?”声音里明显带了颤抖。
枫林晚眼神暗了暗,却又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我的决定不可理喻——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可是乐哥哥,就算他不杀我,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你知道我练了冥夜诀,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总有一天我会陷入疯魔,或者遭受内力反噬,疼痛而死……”
说到此处,枫林晚又淡淡的笑了笑。
“总归都是这么一个结果,还不如让师父清理门户,让那些希望我死的人都如愿……再说,我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呢。我替乐叔叔报了仇,看着你成为妙音阁真正的主人,然后救了小牙,这样她和薛恒终于能够在一起了……我甚至,还让袁嵩和飒景救出了司马顾盼,抢回了我娘留下来的遗物……”
枫林晚看向桌子上的木盒,神情温柔:“我虽然,不曾信守过当年对乐叔叔的承诺,但是我不后悔。”
“……你不后悔?”
听完她说的一番话,乐传歌愈发的心痛了。“可……我却后悔的厉害。”
枫林晚不解。“你后悔,什么?”
乐传歌往前一步,靠近了枫林晚,伸手抚上她略显消瘦的侧脸。“……当年我就不应该让你离开妙音阁,不应该让你去断义谷……”乐传歌的声音微微透着苍凉,“你不走,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你不会喜欢上他,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心如死水。”
“乐哥哥……”
枫林晚瞪大了眼睛,当场愣住,看着乐传歌深邃的眼眸,不知所措。
他居然知道……他居然都知道?
枫林晚脑中一片空白,听见乐传歌一声无奈的叹息,心头忽然莫名抽痛起来。而下一个瞬间,乐传歌就微微俯下身,紧紧的拥住了她。
枫林晚顿时全身僵硬,身前的这个怀抱如此温暖,像极了某个追寻了许久,却总也无法得到的美丽梦境。
“晚儿……我该怎么办……”
耳边传来乐传歌低声的呢喃。
“……明明,是我最先遇到你,最先,喜欢上你的啊……”
听到最后一句。
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第七十七章
在她的生命里,曾经先后出现过三个男人。
乐传歌,是少年时的青梅竹马。几句简单的承诺,一支莹白的忘忧,散落在短暂时光中的体贴与关怀,化解了那一颗幼年失怙的心里,孤僻自闭的阴霾。年少的誓言,青涩美好,最易轻许,只是漫长的岁月风沙洗涤,白驹过隙后的苍白回忆,再也支撑不起往昔的爱恋。
司马顾盼,是闯入她命里的魔障。从最初的相遇起,掩盖在华丽面具下的妖异紫眸,就成为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血腥与暴虐,自他而始,然后再也没有终结。他以鲜血为代价,在她的生命里刻下烙印,深入骨髓。
慕思容,是她长久以来唯一的精神依赖。家毁城亡,她却要背负“绝不复仇”的承诺,四下流离,直到他成为她的师,而她是他的徒。这原本是她藏在心底至美至纯的恋慕,却被命运拨弄成了笑话。
站在故事的末端往回看,她明明是先遇到了乐传歌与司马顾盼,却最终爱上了慕思容。
仿佛最后出现的那个人,才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唯一。
只是爱情从来没有先来后到。
故事早在开始的时候,就设定好了一切。
所谓命运,大致便是如此。
彼时的枫林晚,被乐传歌紧紧搂在怀中,手足无措,思绪茫然。
如果那一年她不曾离开过妙音阁,此时此刻,是不是就能坦然的回应这一怀的温暖?
枫林晚的眸子黯淡,心头酸涩,郁郁的说不出话来。
“……你要怎么样,才肯放下他,才肯跟我走?”乐传歌的声音响在耳边,字字煽情,“我不想失去你啊……”
枫林晚眉梢一颤,胸口蓦地一痛。
“乐哥哥……”近乎呢喃的轻呼,嗓音哽咽。
乐传歌微微放开她,目光里饱含了太多的深意。遗憾,心痛,后悔,不舍……所有的情感复杂的交织在一起,却又是欲语还休的惆怅。
最后,他轻叹一声,唤着枫林晚的名字,低头温柔的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
剑锋交汇处,火星四溅。
司马顾盼与司马桐音又齐齐击出一掌,劲力相接,强大的真气震荡开来,空气里竟然一阵低低的嗡鸣。
司马桐音后撤了一步,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长剑横挡,冷漠的勾起嘴角:“这便是冥夜诀第七层的威力?不过尔尔。”
对面司马顾盼轻轻一笑,提剑上前,直取司马桐音的下腹:“只恢复了三成而已,但是对付你,绰绰有余。”
话音甫落,寒光乍现,宛若银蛇,长驱直上。
司马桐音面色一肃,回剑抵挡,又暗中提了三成内力灌注在长剑上。一时间剑影交织,难分高下。
一旁的飒景面露担忧之色:司马顾盼刚刚脱离桎梏,闭塞已久的血脉刚刚打通,就要面对司马桐音的强势攻击——无论他的冥夜诀多么厉害,也断然不可能支撑太长的时间。
念及此处,飒景一阵焦躁,下意识的往墙角瞥了一眼,却见阿离拖着长长的铁链,从角落里站起来,身子紧贴着石壁,一只手不住的在上面敲敲打打,像是在听什么东西。
飒景微讶,却没有多想,所有的注意力都汇集在囚室中间争斗的两人身上。
司马顾盼肩上的几处伤口因为剧烈的牵扯被重新撕开,方才粗略抹的药已经止不住血,看得飒景一阵心寒。
而另一边,司马桐音深知司马顾盼的伤势,心头早已有了算计,手中剑锋一转,专门向着司马顾盼受伤的关节刺去,算准了他难以回防,勉强为之,必将力竭。
这一剑又是向着司马顾盼的左肩刺去,后者不得不侧身躲避。剑身贴着皮肤堪堪划过,凛冽的剑气却在接触的一瞬间骤然袭入体内,身子不由得微颤。
司马顾盼当即就皱了眉。
经脉受挫的时间过长,以至于夜魔剑难以灵活施展,司马桐音又处处针对自己的弱点,继续缠斗必然逃脱不了失手被擒的后果——念及此处,司马顾盼的紫眸闪烁,一丝微不可察的绝决稍纵即逝。
右手长剑反手一挑,用力的荡开司马桐音的攻势,然后左手手腕一翻,俨然已将三成功力汇聚在手——胜败在此一掌!
乐传歌的吻落下来的时候,枫林晚眼角的泪终于滑落。
清亮的液体,滑进两人贴合的双唇,竟然让彼此都尝到了苦涩。
乐传歌心疼的微微皱眉,抬手轻轻抹掉枫林晚眼角的泪水,另一只手却将她往怀里又搂紧了一些。
他轻轻吻过她的唇角,不敢太用力,不敢太冲动,只能小心的蹭弄,浅尝辄止。
这个吻清且淡,不带丝毫的□,却让枫林晚莫名的一阵心疼。
清俊风雅的眉目,温润轻柔的白衣,以及身上阳光一般的温暖气泽——所有的一切,都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如此神似。
仿佛只要自己一闭眼,就可以将他想象成他。
想象成,慕思容。
只是这个人,从来不会因为她满手血腥,就对她失望透顶。这个人,从来不会因为她背弃了承诺,就不要她了。
乐传歌,更加像他的父亲乐修律,风流洒脱,恣意不羁,所以可以对这些道义常伦,不管不顾,只想着和她一起,携手南疆。
……多好,多么像,她希望的慕思容,她想象中的慕思容,只对她好的慕思容。
可是她也知道,那终究不是他。
她爱的那个人,便是这三千红尘中依然坚守的一份执着。一尘不染,高洁无暇,宛若神祗,却能让她对最微小的眷顾都甘之如饴。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除了慕思容,别无他人。
一瞬间,枫林晚仿佛终于明白了,那一日在断义谷,慕思容为什么要推开她。
在他的心里,念念不忘的,或许也只是那个桃花瓣妖冶的女子。
但偏生,她又是她的娘亲。
面对着如此相似的眉目,慕思容是不是也曾有过和自己一样的迷茫和贪恋?
却终于明白,她不是她。
枫林晚恍然大悟。
输给自己的母亲——或许她便是这世上,败的最彻底的人。
从一开始,就已经输的一塌糊涂。
了悟的痛苦,伴随着每一次心跳,生生的折磨着枫林晚。她喟叹一声,抬手推开了乐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