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的女儿。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她崩溃。
她曾经答应过乐修律“绝不复仇”,可惜后来背弃承诺,手执屠刀,满身鲜血。
她也曾为此忏悔,为此心忧,深知自己的罪孽深重,然而到头来,却发现所谓的“父仇”不过是一场笑话。
她执意要去维护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的父亲。
而她一心要铲除的势力,却是她真正的家族。
多么的可笑。
她曾经顾念着那一点无聊的血缘,不杀苏旭,甘心放过苏家,却带着红叶司的所有弟子,将江北司马府屠了个满门。
那是她的哥哥,她的叔叔,她的姐妹,她真正的……“家人”。
“呵……原来,我真的错了呢……师父……”
枫林晚痛苦的垂下头,下意识的收起手臂,抱住自己。
“师父……我真的错了,真的,做错了……”
眼前的枫林晚,如此的脆弱无助,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真相打击的溃不成军。乐传歌一阵心痛,抬手将她拉至身侧,小心的揽在怀里,柔声安抚:“傻丫头,这怎么会是你的错?”
枫林晚摇着头推开乐传歌,忽的仰起脸,轻轻笑起来。
然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凄凉。
到了最后,她又猛的收了笑意,低头看向司马顾盼和乐传歌,话语里带了哭腔: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原以为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想通,如今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骗我的。”
骗我的。
一切都是骗我的。
如果可以重新开始,我情愿在九岁的那一年,斩断一切故事的起源。
死在守诺城下,就再也不会遇见你们。
枫林晚继续疯笑着,忽然感觉到身体里一阵翻腾的寒气,从丹田气海一丝丝的往外抽离。
她的脸色骤然一变,脚下顿时失了力气,身子晃了晃,往后倒去。
乐传歌就站在她的身侧,自然第一个发现异常,叫着她的名字,上前一步抱住她。
而司马顾盼更加清楚是怎么回事——刚刚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使得体内冥夜诀真气紊乱逆行,诱发了蚀骨之苦——于是同样迅速的靠过来,抬手就要给枫林晚注入真气。
“司马顾盼你不要过来,”枫林晚咬着下唇,勉力的张大眼睛看着他,艰难的说着拒绝的话,“我不会再让你救我……不会再原谅你,也……不想再见到你……”
司马顾盼怔在原地,晶亮的紫色眸子因着这句话,一下子黯淡了。然后他牵起一个了然的微笑,直直的迎着枫林晚怨恨的目光,轻声道:“我明白了。”
司马顾盼的话音刚落,巨大的寒意骤然袭入心脉,枫林晚低呼一声,倒在乐传歌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乐传歌下意识的皱眉,将枫林晚紧紧抱在怀里,转过头去看司马顾盼。
“这便是你期望的结局了?”
司马顾盼淡淡一笑,始终看着枫林晚苍白的面容。“将她交给你,我也算放心。”
乐传歌低声喟叹:“可你就甘愿,让她恨你一辈子?”
“……恨我,总好过,悲伤的活着。”
一点微凉,几许微光。
枫林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睛睁不开,手也使不上劲儿,脑子里朦朦胧胧一片,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意识,只剩下混沌虚空。
只有耳边依稀可以听见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像是有什么人在忙碌着,间或夹杂着一些瓶罐的清脆碰撞,以及利刃划开血肉的艰涩声音。
这样的动静声响,好像异常的熟悉,让枫林晚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却又偏偏一点也想不起来。
究竟在哪里听过?
还是,从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清冷的寒意从四肢百骸里一点点萌生,然后顺着经脉游移,逡巡,再悉数聚集在心口。
好冷。
枫林晚下意识的想要皱眉,却动不了,想要张口呼唤,一样无能为力。
她挣扎了一会儿,发现徒劳无功,只能放弃,听任那团冰冷的气劲在心脉处越积越多,直到再也不能增添分毫。
然后被一针刺破。
枫林晚不禁痛呼出声。
这一呼,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方才分明试过,不能动弹,不能发声,却没想到刚才的这声痛呼,竟然无比的顺畅。
正在寻思,只觉得身体忽然被人拉起来,然后是一双温热的手掌,抵上自己的脊背,顺着经脉,将被寒气闭塞的穴道一一打通。
手法极轻柔,极缓和,遇到难以冲破的穴道,也不急于疏通,而是试探着一点点顶开桎梏,将温润的气劲导入全身的经脉。
一个周天下来,枫林晚觉得像是换了一副骨架一般,多年来纠缠在骨髓里、阴魂般的寒气被涤荡得一干二净,久违的温暖气泽再一次回到血脉里,如获新生。
身体再一次被放平,紧接着是从手腕处传来的些许酥麻。
微微的疼痛,仿佛有刀刃划过,然后是“滴答滴答”的水流声,断断续续,和着她逐渐剧烈起来的心跳,演化成身体的一阵眩晕。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枫林晚都再无知觉。
极度的昏迷里,只隐约的感觉到有什么人轻轻的吻上她的唇瓣,用低沉略微沙哑的嗓音说——
安心睡吧,等你醒来,一切便好。
那声音温柔而蛊惑,熟悉的如同生命里不可缺失的一个部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潮水一般的包涌而来,心里却仿佛失却了某个东西,空落落的,满是淡淡的伤怀。
待到枫林晚从沉睡中醒来,依稀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纱橱卷帘,还是相忘溪,她和司马顾盼一起搭的小木屋,他们的房间,他们的床榻。
前日里的情景一下子涌上心头。兄妹、父亲、复仇、练功……像无数只鸟儿,齐声声的在耳边叫嚣,轰鸣,枫林晚心头一阵绞痛,猛的从床上坐起来。
这一坐,便惊动了床边的人。
靠着床头乐传歌刚睡着不多时,此刻听到动静,又忽的转醒,一张眼便看到恍然无措的枫林晚,睁着清亮的眸子,睫毛微颤。
“你醒了?”声音里带了熬夜后的疲惫喑哑。
“……乐哥哥?”枫林晚喃喃,四下张望。
空荡的屋子里,原本就没有几件家具,此刻除了她与乐传歌,更是一个人也未见。
心里不禁有些空荡,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只得开口探问。“发生了什么事?……司马呢?”
话一出口,便意识到究竟哪里不对,意识到心中隐约失落的一块,到底是什么。
“……他走了。”乐传歌清浅的笑笑。
枫林晚却没来由的一阵不安,然后脑子一热,挣扎着就要从床上起来。却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手腕上一阵钻心的疼痛。
皱了眉低头去看,只见左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依稀可见淡红的血迹,还有止血药草的微苦气味。
心里蓦地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面色瞬间苍白。
枫林晚闭眼凝神,感应了一下内息,却发现体内竟然半点真气也无。
第七层的冥夜诀,深入骨髓、日夜痴缠的冰冷阴寒,仿佛一夜之间从身体里抽离,无影无踪——这绝对不是蚀骨之苦发作后的内力尽失,反而好像是自己完完全全,从一开始就没有练过冥夜诀一样!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枫林晚下意识的抬手覆上自己的面颊,指尖甫一触到那一道狭长的粗糙,表情就变了。她猛地转头看着乐传歌,颤着声音问:“镜子呢?给我镜子,镜子!”
乐传歌蓦地心疼,伸手拉住她。“晚儿……”
枫林晚情绪失控的推开他,然后挣扎着下了床,踉跄着走到梳妆台前,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瞬间怔在原地。
骨架的变化并不明显,自然也是看不出来的,但容貌的表征却是一眼就能发现。
苍白的面颊上爬着一道刀痕,极浅极淡,正是被飒景划伤之后的样子。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让枫林晚震惊,真正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自己的瞳色。
妖冶的暗紫,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异色湖水,吞没所有的可能。
枫林晚颤抖的指尖捂住双眼,身子无力的伏在梳妆台上,慢慢的滑下去。
乐传歌过来将她抱起,又被她一把扯住了袖子。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司马,司马是不是……”
“他用自己的全部修为,以及所有气血,让我为你洗髓换血。如今你体内再无半点冥夜诀,也再不会受那寒气所累。至于锥心蛊——你身上流的尽是他的血,就算还有余蛊未清,也再不会发作。”
乐传歌缓缓的说完最后一个字,看着枫林晚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直到最后,宛若死灰。
抓着他袖子的手渐渐松开,却在布料上留下大片褶皱,斑斑驳驳。
乐传歌看着她颓然的闭上眼,不哭不闹,只是死命的咬着嘴唇,竭力的平复着混乱的呼吸。
“……他人在哪里?”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第八十九章
“我不会再让你救我……不会再原谅你,也……不想再见到你……”
这竟然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瞬间。
万念俱灰。
与此同时。
衣袂当风,簌簌作响。
纯白的身影飞速的掠过相忘溪上空,似是无意的,在苏卿和枫远斜的墓前驻足停下。
片刻的沉吟,微微听到一缕叹息,然后再次展开身法,朝着溪水上游的林间而去。
——却是,断义谷的翩跹步。
眼前的溪流顺着山势转了个弯,简陋的木屋跃入眼帘。屋前的草木凌乱,竟然有打斗过的痕迹。
心头不由得一紧,一声“晚儿”脱口而出,应声而动的,是木屋的门被猛地推开,只穿了一件单薄春衫的枫林晚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如泣如诉。
再次见到她,似乎比两个月前决斗的时候瘦了些,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却偏生执着长剑,踉跄着冲到溪边,颤抖的将剑锋贴上脖颈,一脸的绝决——
“晚儿!”
两声同样的惊呼,分别出自乐传歌与慕思容,然而后者却抢先一步上前,一手摁住枫林晚的长剑,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在身前。
“不要……”不要寻死。
慕思容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就被枫林晚一个回身死死的扣住。
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她只是一味的去抢夺长剑,清丽的面容上还有泪痕,泛红的眼眶里,赫然是一双晶亮的紫眸!
慕思容微微一怔,一不留神就让枫林晚抓住了剑柄,然后一个用力,剑锋直直的冲着她的胸口划去。
“不可以!”
情急之下慕思容本能的伸手握住剑锋,然后用力的往回拉。
金属割开血肉,艰涩的摩擦声让人一阵头皮发麻。然而慕思容顾不上疼痛,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却依然奋力的将长剑往一旁扯出。
就如同那一年的止戈堂夜袭,小小的枫林晚扑过来,一边奋力的用手推开自己的长剑,一边用瘦弱的脊背,为他挡下司马顾盼的最后一掌。
鲜血流淌,慕思容淡淡一笑。
原来,欠你的,总归都要还回来。
“放开!”耳边响起枫林晚声嘶力竭的呼喊。手上的力道不曾衰减半分,竟是生生将剑锋剜在慕思容的掌骨上,一阵“咯吱”作响。
慕思容秀气的眉宇紧紧拧作一团,唇边的笑意却未减,依然放柔了声音,低声的唤她:“晚儿……”
枫林晚没有抬眼,只是死死的盯着手里的剑,必死的姿态,让人莫名心疼。
“我叫你放开,听不到吗?为什么拦着我,为什么还要救我?”枫林晚哑着声音嘶叫,肩膀不住的颤抖,“让我死了就好了……我死了就好了!”
“让我死!我不要一个人活着……我恨你,我恨你!把剑给我!”
枫林晚还在纠缠,神态癫狂,情绪失控,然而慕思容听到那一句“我恨你”,忽然心痛的不能自持。
“……你恨我?晚儿……你真的,恨师父么?”
师……父?
枫林晚一下子愣在原地,恍惚的抬起头来,正对上慕思容隐忍的眸子。
“……师父?”
枫林晚轻声的呢喃,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师父……”
一时间呼吸都有些不稳,枫林晚的胸口剧烈起伏,唇角不自觉的抽动,似笑非笑的看着慕思容。
可怕的沉默与僵持,然后她猛地放开手里的剑柄,往后退了两步。
“咣当”一声,长剑掉在地上,横亘在两人的中间。慕思容瞥了一眼,上前去拉她,枫林晚拼命的躲开,像是惧怕着什么,张皇着转身跃入溪水中。
“枫林晚!”慕思容此刻早已失了理智,紧跟着枫林晚跃入水中。
——她怎么能在他的面前一次又一次的寻死?她怎么敢!
正值盛夏,溪水最盛的时节,饶是相忘溪这样的小河小流,水深也能没过头顶。
枫林晚一心求死,自然舍了水性,一个劲儿的往下沉。慕思容奋力的游到她身侧,一把将她抱住,往岸边拽。
枫林晚死命的扑腾,抬手去推他,一个用力,被慕思容扯下了半幅衣袂,身上的劲力顿时一松,身体往下沉去。
“呵……”
枫林晚轻吟一声,竟然有几分解脱的喜悦,下意识的勾起嘴角,然后大片冰凉的溪水漫了过来。
手上的重量一失,慕思容的心骤然凉了半截。那种失去了最重要的事物的绝望感,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逼迫他颤抖着再一次埋入水中,慌张的寻找。
不可以……不可以离开他。
这个念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昏暗的水下,依稀看到枫林晚单薄的黄色衣衫,在眼前晃了晃。慕思容心上如裂帛,用尽全力的靠过去,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窒息和呛水使得枫林晚本能的不断挣扎,手脚打在慕思容的身上,却没能让他放开半分。
呼吸里只有冰凉的水,强烈的刺激着肺。
枫林晚难受的要命,整个胸腔都像是要炸开了一样,想咳却只能吸进更多的水。
意识逐渐游离,却忽然的,被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