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大的态度。是对对方的亵渎,是对他人生命和生活方式的不尊重。尾关已经不是幼稚的孩子了。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万物都是平等的,连一只虫子、一朵鲜花、一片野草都有它的尊严,何况是我们有智慧有思想的人类呢?
如果说让他赞赏呢,那也是违背了他的意愿在说假话。这两天,在歌舞伎町一番街的灰色小楼里,听慈贞讲述流浪者的生活时,带给尾关的感觉是浪漫、温馨、自由、美好。慈贞对流浪生活强烈而坚定的爱,深深感染了尾关,给他枯寂忧伤的人生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希望,给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窗口,让他有了梦想和激情。可是一旦亲眼目睹,那份热烈的向往顷刻间如雪崩般倒塌,现实的丑陋赤/裸/裸横亘在眼前,他有一种受骗上当的失望感。
金色的太阳冉冉升起,把它温暖的光辉普照地球之前,那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最令人无助绝望的时刻。那时,尾关和慈贞肩并肩坐在那栋年代久远、破败不堪、一度辉煌灿烂过的灰色小楼的楼梯上,他询问、求教慈贞,今后我该怎么办?我人生的最佳位置在哪里?慈贞热情地邀请他加入流浪者的队伍。
慈贞的话,如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天际,照亮了茫茫大地,尾关郁结幽暗的心顿时豁然开朗,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最佳位置,以后,他将不再孤独、不再忧心、不再畏惧,他将在亲密友好伙伴们的围绕簇拥下,进入一个美好的自由王国。他二话没说,跟着慈贞来到了新宿中央公园。
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尾关的幻梦,尾关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这时,从最顶头的棚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他穿一件灰不拉几过膝一袖长滑雪衫,脖子里围一条洗得发硬的黑白方格拉毛围巾,暗青色牛仔裤上有几个明显的破洞,但绝不是出于时髦而剪破的,踩着一双脏兮兮、没有鞋带的运动鞋。
慈贞一看见他就两眼发直,呼吸急促。她不再搭理尾关,目不转睛盯着男子的一举一动。
男子也看见尾关和慈贞了,他面带微笑朝他们走来。
尾关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他有一张英俊的国字脸,双眼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长得十分标准、无可挑剔的嘴唇。破衣烂衫遮掩不住他的光华,他仿佛是从天庭而降的神仙。
尾关觉得来人十分熟识,似乎在哪里见过。他闭起眼睛想了一想,终于想起来了。他和美国好莱坞著名电影明星格里高利?派克长得十分相像,不,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
尾关从小就是一个电影迷,尤其喜欢看美国电影,对美国老电影更是如数家珍。他最迷恋影星派克,收集了他出演过的所有电影录像带(当时还没有碟片)。
派克自一九四四年以来,一共主演了五十多部电影。《太阳浴血记》、《君子协定》、《麦克阿瑟》、《杀死一只知更鸟》、《罗马假日》、《百万英镑》、《爱德华大夫》、《白鲸》、《猪排山》、《紫色平原》等电影,尾关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厌,越看越爱。
派克英俊潇洒、气度不凡的外形,从容高雅、不畏艰险的绅士风度,正直严肃、充满英雄主义的演绎,敬业勤奋、谦逊稳重的人品,让尾关倾倒膜拜不已。
尾关本人是个弱不禁风、毫无主见、容易被人欺负的窝囊废、受气包,但是,在内心深处,他有着崇高的英雄情结,在派克身上他寄托了自己所有美好的感情和理想。
这也是他和敏丽不同的地方,他虽然也自私懦弱,但是,他有自己的底线,有起码的良知和道德感,有些事他是永远不会、不屑去做的。
“你们好”,男子高声打着招呼,并向尾关伸过手来。这是一只保养得十分良好的手,它五指细长,指甲剪得整整齐齐,白皙圆润,没有一点老皮、老茧和斑点,这绝不是流浪者的手,而是坐在高档办公间里指挥若定的手,在名牌大学的课堂上高谈阔论时挥动的手。
尾关长时间握住这只手不愿放松。它柔软、温润但不带一点湿气。男子的眼睛像深山老林里没有被世俗红尘污染过的桃花潭水清澈见底,给人一种信赖感、安全感。
流浪者里居然还有这号人物?尾关不由肃然起敬。他喜欢上了这位初次见面的男子,觉得他是派克的现实版。
这种感情的闯入是没来由的、突兀的、猝不及防的,又是热烈的、隆重的、排山倒海的,是他多年追星积存的总爆发。他不再厌恶空气里流动的腐臭脏味儿,反而觉得,闻久了这股味儿,会上瘾,渐渐地觉得它有一种世俗生活的亲近感,他愿意做一名流浪者。
“这就是我给你提起过的托马斯。”慈贞看尾关拉着男子的手不放,两只眼睛直不愣瞪瞅着他不动,不由碰碰他的手说:“发什么呆呢?”
“托马斯,你好!”尾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松开了握住托马斯的手。
他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托马斯啊?!怪不得慈贞愿意抛弃所有,跟着他流浪。太理解了!!!尾关思忖着,心跳个不住。
“托马斯,他叫尾关和广,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想加入我们俱乐部。”慈贞对托马斯说。
“哦,尾关和广,欢迎你加入,我们又多了一个弟兄。”托马斯走上前来,紧紧拥抱了一下尾关。
他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香味,那决不是用香精等人工香味调制出来的香水味儿,而是托马斯身上散发出来的健康、美好的体香。
他的拥抱只有那么几秒钟,但是,一股力量、一种信念在不知不觉中传达给了尾关。
“我们这里来去自由,你以后要是想念自己的家庭,想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随时可以回归。”托马斯和蔼地对尾关说。
如果说,男人对男人也有情义,男人对男人也可以产生崇拜、敬爱和爱慕的话,那就是现在这种尾关所体会到的感情。它近似于对偶像的膜拜,把对方理想化,让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实现不了的愿望在对方身上得到展现,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极大满足。
尾关觉得,托马斯就是他的神,他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就是托马斯让他去死,他都心甘情愿。
这种情感是这么陌生,他以前从来没有遭遇过,它又是这么强烈,海啸般撞击着尾关的心灵。
尾关的全身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激动和幸福之中。(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人生的最佳位置(三)
就在尾关加入“流浪者俱乐部”后一个月,一个外号叫做“哑巴”的流浪者死在了自己的棚子里,被发现时,他的尸体已经发硬发直。
这件事,在新宿中央公园的流浪者中激起了巨大反响,并且,它在冥冥之中左右着我们书中主人公的命运走向。
在“哑巴”去世之前,流浪者也会不时在开玩笑时提到这个词,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死”只是一个动词,它仅仅存在于字典里、书本上、电影中和别人的故事里,和自己还相隔着一万八千里,轮到自己还需要经过无数的时间和空间距离。
没有想到,突然有这么一天,当他们睡醒时,自己身边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咽气了,死去了,再也睁不开眼睛了,再也不会微笑、不会说话了。他曾经的痛苦、欢笑、梦想、期待在刹那间化为泡影。人,就像一盏灯,一旦油尽灯就灭了,灯一灭,就意昧着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的痕迹终将被时间的风吹散,最后,就像狂风过后的沙滩,一点脚印都不留下。
流浪者们聚集在“哑巴”的棚子里,他们围着他僵直冷凉的尸体,泣不成声。
“哑巴”今日的命运,很可能就是自己他日的写照。
“哑巴”走得太凄惨了。没有人为他送行,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的尸体应该怎么处理?难道就这样在这个棚子里腐烂下去?还是随便挖个坑把他给埋了?这里的土地属东京都政府所有,随便土葬埋人是违法的。可是,流浪者们没有钱。到底该怎么办?
更让人感到悲伤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哑巴”的真实姓名和身份。他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流浪?他有没有家人?他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他沉默寡言。表情严肃,老实憨厚。像一个影子似乎存在似乎又不存在,没人想得起,他是什么时候进入这里的。他总是独来独往,不和任何人交谈。
他的棚子和托马斯的紧挨着。他一般都是呆在屋子里看电视,晚上去捡点剩菜、剩饭或过期的便当回来胡乱填饱肚子。有慈善机构的人来施舍时,他也会出来,和大家一起排队,领取自己的一份,然后拿到屋子里一个人吃。
流浪汉请客时。会叫他一声,他总是十分客气地再三感谢。他是一个十分知趣的人,从不多拿多占,只拿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尾关和慈贞帮着托马斯一起整理“哑巴”的遗物,想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看能不能联系上他的家人,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
“哑巴”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大伙都有的家用电器和简陋家具外,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私有物品只有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小箱子。
箱子打开后。里面有一封信,是写给他母亲的。
原来“哑巴”是一个中国人,他的本名叫潘力,今年49岁。
他于25年前从北京来到日本留学。来日本前。他是一所名牌大学的日语讲师。
他进入日本东京某大学学习日本语教育,该大学的排行在日本约为前三十名。大学毕业后,他升入大学院(相当于国内的研究生院)攻读硕士。两年后,顺利拿下了学位又继续攻读博士。
读博士时。他很辛苦。既要学习,又要打工。累得得了肺结核。在他生病的时候,老婆跟一个英国人远走高飞,据说后来去了美国。
有半年光景,他一个人住在轻井泽的高山疗养院里,望着漫山遍野疯长的夏草,觉得自己也快接近疯狂的边缘了。
后来,他肺结核治愈了,重返东京继续学业,咬紧牙关在五年内拿下了博士学位。
当时,在日本要拿文科博士学位难度非常大,可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很多人都是以学分修满的形式结束自己博士课程的学习。潘力可以说是博士生中的佼佼者。
博士学位拿到后,他不想马上回国。因为他是学日本语教育的,他想在日本再待一段时间,熟悉一下日本社会,在大学谋一个职位,积攒一点教学经验,这样,回国后,可以有一个比较高的起点。
他的导师很欣赏他的为人和治学态度,愿意为他在母校申请一个助教职位。拿到博士学位的他,自信满满,雄心勃勃,目标远大,看不上这所排名较后的大学,他瞄准的是第一流的国立大学。
他手捧博士学历证书,往世界各地的国立大学,包括日本、新加坡、香港、台湾、韩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家和地区投寄简历和论文摘要。他以为,凭他如此出众的条件,不是他找工作,而是工作找他,他可以随便捡起一大堆,放在手上挑挑。可是,生活总是不如意的时候多,他找工作的道路非常不顺畅。
他寄出的简历和论文摘要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就是只收到一张铅印的非常客气又冷淡无比的回执(当时网络和电脑还没普及)。他忙乎很久,连一个面试的机会都没有捞着。
指导老师经验老到、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大学,看上去纯净无比,是充满朗朗书声的象牙塔,其实,它同样是人类社会的缩影,这里你争我斗,拉帮结派,各自为阵。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排挤其它大学的。你毕业于私立大学,国立大学的人比你高一筹,他们是瞧不上你的,他们宁愿要毕业于自己大学的硕士生,也不会收你这个毕业于私立大学的博士生。你要顺应现实,看清社会,量力而行。”
他先还不服气,但是,后来接到的回绝越来越多,才慢慢看清楚,明白过来,觉得老师的话不无道理。但他还是不愿在母校的小庙里屈就,他把目标降低一个档次,对准了私立名校,如:庆应义塾大学、早稻田大学、中央大学、青山学院大学、法政大学等,当然还有一些海外大学。同样,命运对他很残酷,他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有捞着一个面试机会。
他又去请教自己的导师。导师告诉他说:“你虽然是个博士,在学问的世界里造诣很高,但是,在现实社会里,你天真幼稚得像一个孩子。你大概属于那种智商很高,但是情商极低的人。你想想,这些大学的排名都在我们大学之前,他们怎么会考虑你?谁不喜欢用一个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同出一个师门的话,学术主张一样,研究方法一致,在一起合作容易和谐。你的大学排名不及别人,学位却在别人之上,让人多为难。”
他终于开窍了,表示愿意为母校效劳。导师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对他说:“潘桑,晚啦!!!你已经错过了最佳黄金时期。当时,是学校求你,现在是你求学校,虽然只是主语和宾语对换了一下,你却把自己放到了一个非常被动的位置。”
潘力如梦方醒,追悔莫及。导师看他可怜,毕竟跟了自己七年,互相之间也有一定感情,不忍让他太寒心,在一番努力下,终于为潘力在母校觅到一个非常勤讲师的工作。
在日本呆过的人都知道,“非常勤讲师”是个鸡肋。它听上去很好听,既在大学工作,又是讲师,但是,它很不稳定,相当于中国的兼职老师。一年签一次合同,每到年底,心里就会打小鼓,会发慌发毛,不知道明年的工作合同是否会被续签。报酬呢、当然极低的,按课时计算支付,靠那点工资要养家糊口是不太可能的。
而“助教”就不一样了,虽然工作也同样不稳定,但拿的是年薪,也就是说,只要签了合同,一年之内的生活是有保障的。而且,助教有极大机会升任专职讲师、准教授(副教授)、教授。非常勤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