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意,”伊本·哈兰说,“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被人买下的生意。另外,条款不用搞复杂了,”笑容再度加深,“跟你们向这位瓦雷多朋友提供的一模一样就行。”
“罗德里格爵士带来一百五十名骑兵,”马祖·本·雅夫兰作为在艰难岁月掌管钱袋的人,表现出理所应当的义愤。
“那又如何?”伊本·哈兰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贾罕娜发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在笑。其余几位佣兵队长却都脸色不善。怒火在他们胸中燃烧。
有个来自卡奇的金发巨人上前几步。“让他们打一场,”他用口音很重的亚夏语说,“他说他值那么多,那就让我们看看。拉寇萨有很多一流战士远远拿不到这个数目。让贝尔蒙特和这个人用利剑证明自己。”
贾罕娜可以看出,卡奇人的提议在花园中得到了广泛认同。危险的苗头。一次考验。国王若有所思地看着卡奇队长。
“我不这么看。”
贾罕娜·贝·伊沙克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三个声音合而为一,好似经过长久训练,同—句话同时从三人口中说出。
“不能把他们浪费在闲暇游戏里。”宰相本·雅夫兰头—个继续说。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和阿马尔·伊本·哈兰同样说了那句话,他俩沉默不语,再度四目相对。罗德里格也收起笑容。
马祖不再言语。沉寂在花园中蔓延。就连来自卡奇的佣兵队长也扫了两人一眼,悄悄退后一步,只有嘴里在小声嘀咕。
“我想,”伊本·哈兰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轻,贾罕娜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倘若此人与我刀剑交锋,那必定不是为了给任何人助兴,或是决定年薪多寡。请原谅,我不得不拒绝您的提议。”
巴蒂尔王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扭脸看了一眼自己的宰相,最终没有开口。
“我倒有个主意,”罗德里格低声道,“尽管我毫不怀疑伊本·哈兰大人配得上拉寇萨王付出的任何酬金,但我可以理解同僚们为何想要见识一下他的勇气。我愿意与他并肩作战,为巴蒂尔王助兴:我们两人同这位来自卡奇的朋友,以及他选出的任意四个人,今天下午在竞技场上切磋切磋。”
“不!”马祖言道。
“就这么说定了。”拉寇萨的巴蒂尔王道。宰相勉强控制住自己。国王继续说,“我肯定会喜欢这场表演,城邦的民众也一样。让市民为捍卫他们自由的勇士们喝彩吧。谈到契约问题,我同意你的条件,伊本·哈兰。向两位流亡将领提供同样的薪资。说实话,我觉得很有意思。”
他的确显得心满意足,似乎从机锋暗语的灌木丛间看透了一条出路。“尊敬的伊本·哈兰大人,现在该履行你的职责了。我们此刻需要请你来探讨今天上午出现的各种问题。而今天下午,你会为我们角斗助兴。接下来,我们还有些别的要求。”他充满期待地露出微笑,“在我们为扎比菜夫人和你本人准备的接风晚宴后,请献上一首诗作。说实话,我同意你的条件,也是因为需要一名诗人。”
起初,伊本哈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罗德里格,但闻听此言,他终于转过头殷勤有礼地凝视国王,“我很荣幸以自己的所有才能为您效劳,国王陛下。你们今晚想听什么特别的主题?”
“倘若能得到我王的慷慨许可,我倒有个提议,”马祖·本·雅夫兰用食指捋着胡须,稍作停顿以加强效果,“请为卡塔达的遇弑君王作一酋挽歌。”
贾罕娜不知道宰相居然可以如此残酷。她记起当初在父亲的书房里,正是伊本·哈兰提醒自己要当心马祖。想到此节,她忽然意识到阿马尔正看着自己。医师感觉脸颊发烫。伊本·哈兰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转回头看着宰相。
“如您所愿,”他没有多说什么,“这是个般配的主题。”
待到午后在城墙下方竞技场中的精彩比试结束,晚宴的餐碟杯盏也收拾干净后,伊本·哈兰为他们献诗一首。虽说冬季路途难行,但这首诗还是很快传遍了半岛每个角落。
来年春天,它已经让数十处要塞、城市和村镇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尽管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曾是阿拉桑最令人惧怕的男人,但老话说得没错:世间男女常怀念他们所爱之物,也怀念他们痛恨的东西。
那始终认为诗人才是自己本职的男子,在拉寇萨的宴会厅上初次献上这首悼词。也是在那天晚上,尽管阿玛力克的情人急切盼望为儿子夺回故国,但众人还是认定对卡塔达开战为时尚早。无人反对。冬季即将到来,不是适合进军的时节。春天无疑会为大家带来更加明智合理的计划,就像花园和庭院中绽放的花朵。
保卫扎比莱的两个儿子变得比以往更加重要。这一点也毫无疑问。王子是有用的资源,特别是那些年幼的王子。王家棋子永远不嫌多,这是另—个古老的真理。
在那极端漫长的一天就要结束时——在会议过后,比武过后,晚宴过后,在诗歌、祝酒和溪水潺潺的华美厅堂中的最后一次举杯过后,有两个人尚未安睡。他们在拉寇萨王的私室中闲聊,身边只有仆人和点燃的蜡烛。
“我觉得一点也不踏实。”马祖·本·雅夫兰对国王说。
巴蒂尔伸直双腿,把脚放在凳子上,仰靠着一张矮椅,冲自己的宰相露出微笑。
他俩相识已久。巴蒂尔刚刚登基时,便冒着巨大风险任命了金达斯宰相。亚夏法典早有名训:金达斯人和贾德人不得凌驾于星辰之子掌握权力。亚夏人也不得受雇于他们。如果遵循沙漠律条,这种行为的惩罚是被乱石砸死。
当然,阿拉桑的重要人物都不会遵循沙漠律条。哈里发时期没有,此后更不存在。国王手中的酒杯便是最佳例证。即便如此,金达斯宰相仍是一场豪赌——筹码压得瓦祭们只会像往常一样抱怨连天,但没有能力付诸行动。当然,如果民众在怒火下发起暴动,这场豪赌也可能让巴蒂尔丧失刚刚得来的王冠和自己的生命。作为对冒险的回报,马祖·本·雅夫兰,所谓的金达斯王子,让拉寇萨不仅在哈里发政权倒台后的乱局中始终保持独立地位,现在更成为阿拉桑地区的第二大王国。马祖引导着这座城市和她的国王,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中闯过道道激流险滩,让拉寇萨保持自由、富庶和骄傲。
最初几年中,他会亲自率军出征,向东方和南方进发,指挥部队获得胜利。他的坐骑是头骡子,而非禁忌的马匹。马祖老于世故,很清楚要对瓦祭表现出必要的象征性尊重。不管怎么说,马祖·本·雅夫兰是近五百年来西方世界第一位获得军队指挥权的金达斯人,这点毫无疑问。他是诗人、学者、外交家、大法官,甚至也是军人。早期的军事胜利对他和巴蒂尔的命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只要战争大获全胜,只要军队满载金银财宝归来,那么很多问题都可以得到原谅。
迄今为止,很多问题已然得到原谅。巴蒂尔统治王国,本·雅夫兰保驾护航,他们还分享着另一个梦想:拉寇萨不仅获得自由,而且要美丽。一座由大理石、象牙和精致花园装饰的城邦。如果说在被世人憎恨和惧怕的阿玛力克统治下,西方的卡塔达继承了哈里发王朝的大部分权势;那么塞兰娜湖畔的拉寇萨,则继承了西尔威尼斯城在黄金年代所具有的另外一些特点。
国王和宰相,这对老搭档已经合作多年,彼此知根知底,不存任何幻想。他们都清楚末日随时可能从任何方向扑来。双月盈而复亏,群星会被乌云遮蔽,或为太阳烧退。
既然西尔威尼斯和阿梵提那都会衰微,既然那座城市及其宫殿也会被洗劫一空、付之一炬,只留下风中飘扬的荣耀余灰.那么哪个城市、哪个王国又会永存?最后的哈里发死后,这座半岛上所有手握权柄之人,都熟知这个教训。
“我知道你不安心,”巴蒂尔王看了一眼自己的宰相,指了指酒杯,“但首先,你还没碰这杯酒。你甚至不知道我为咱们倒的是什么。”
马祖微微一笑,拿起金黄色的酒水,借着烛光略作察看,随后闭起眼睛抿了一口。
“妙极了。”他低语道,“阿德诺葡萄园,最近一季,对吗?什么时候运来的?”
“你觉得是什么时候?”
宰相又抿了一口,显得心满意足,“当然了,今天上午。不会是那女人送来的吧7”“他们说是。”
“他们当然会这么说。”两人沉默片刻。
“咱们今晚听到的首酋诗美妙绝伦。”国王再度开口,语调沉静低沉。
本·雅夫兰点点头,“我同意。”
巴蒂尔王注视着自己的宰相,稍后又说:“你当年写得也很好。”
马祖摇摇头,“万分感谢,陛下,但我清楚自己的极限。”本·雅夫兰顿了顿,捋着精心修剪的胡须,“他是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国王凝视对方,“是否过于非凡了?”
本·雅夫兰摇摇头,“光是他一个人,也许不会。但今年冬天他俩同时到来,我不敢肯定自己能掌控局势。”
巴蒂尔点点头,抿了口酒,“下午那五个人怎么样?”
“没问题。贾罕娜·贝·伊沙克替他们检查过了。我擅自以您的名义要她做的。有个人胳膊骨折。另一个人已经闹不清楚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宰相懊恼地摇摇头,“那位提出挑战的卡奇人,就是断了胳膊的倒霉鬼。”
“我看见了。有意的?”
宰相耸耸肩,“我说不好。”
“我还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打伤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本·雅夫兰说。
国王微微一笑,没过多久他的宰相也露出笑容。两名随侍的仆人已点燃蜡烛,升好火炉,然后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地站在房门旁。
“他们合作无碍,好像一辈子都在并肩战斗,”巴蒂尔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说。他看向宰相。马祖也回望着他,但没有说话。国王稍后又继续道,“你在想该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在想卡塔达?”
宰相点点头。两人对视良久,似乎在进行某种无言的交流。马祖再度颔首。
国王的表情在烛光下昱得严肃凝重。“你看到他们今天早上那次对视了吗,在花园里?”
“那场面很难错过。”
“你觉得瓦雷多人可以跟伊本·哈兰相提并论?”
马祖又抬起手,捋着胡须,“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陛下,你也看到他们了。他也许可以,甚至……说实话,陛下,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只知道有太多强者齐集于此。而且我相信肯定某些人,尤其是城中瓦祭,绝不会欣赏他们。瓦雷多的贾德部队,宠姬所生的两位王子,跟金达斯宰相交往的金达斯女医师,如今又有阿拉桑最著名的凡人……”
“我还以为最后这个名号应该归我呢。”巴蒂尔王揶揄道。
马祖微微一笑,“请原谅,陛下。那么就是两位最著名的凡人。”
巴蒂尔又陷入沉思。他已经喝了很多酒,但面色依然如故。“扎比菜说阿玛力克的次子已经渡过海峡.去同那些穆瓦迪族领袖商谈了。”
“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是的,我早有耳闻。他已经走了有段时间,在图德斯卡跟瓦祭住了些日子。”
巴蒂尔思索片刻。本·雅夫兰情报网的深度和广度无与伦比,连国王也不知道他的全部消息来源。
“你准备怎么处理?”
“实话实话,陛下,恐怕没什么好主意。”
“咱们今天向沙漠送去礼物了吗?”
“当然,陛下。”
巴蒂尔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他嘴角一挑,露出与方才相同的讥嘲笑容,“从你我初掌国祚的年代算起,就未曾有过确定无疑的好事,不是吗?咱们走了很长的路,我的朋友。”
“但还没有结束。”
“快到头了吗?”国王柔声问。
宰相冷峻地摇摇头,“只要还有机会,我就不会放弃。”
巴蒂尔点点头,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抿了口美酒。“那就让群星来定夺吧。话说回来,今年有两位……雄狮在我帐下,咱们该怎么做呢?”
“我想,应该把他们派出去。”
“在冬天?去哪儿?”
“我有个点子。”
国王哈哈大笑,“你不是总有点子吗?”
两人相视而笑。巴蒂尔王举起酒杯,朝自己的宰相默默致意。马祖站起身,鞠了一躬,放下杯子。
“请恕我告退,”他说,“晚安,陛下。愿群星和亚夏精魂引领您安然过夜。”
“愿你的双月为你驱散黑暗,我的朋友。”
宰相再次鞠躬行礼,随即退出房间。等他离开后,离走廊较近的仆人关上了门扉。但拉寇萨王并没有马上就寝。他在靠椅中—动不动待了很长时间。
巴蒂尔思忖着古往今来的国王是如何死去,他们的辉煌来而复往,很少能长久留存。他不断思索,好似品味杯中的美酒。这份礼物来自阿马尔·伊本·哈兰,不久前弑杀自己国王的男人。一位国王能在身后留下什么?世间之人都能留下什么呢?这个念头将他带回晚宴后听到的那些诗词。他们舒舒服服地倚坐在躺椅上,舒缓的溪流从宴会厅中流过,发出潺潺钩赡剜崴叩谋尘埃耐凶乓帘尽す嫉囊饔剑航褚梗ㄓ斜似舫荩旅岳兜拿皇洌椎拿换匾洹?
愿层云遮蔽圣星之光.
阴影落在水旁,往日里,那是他.
常来解渴的地方。
现在,卑微的兽群占据了这里.
他们知道,雄狮离去,永不再来。
拉寇萨的巴蒂尔不慌不忙地斟满最后一杯淡色甜酒,拿在手中,一饮而尽。
拉寇萨王宫中尚未就寝的不止巴蒂尔—个,对所有人来说,今天都是变故丛生的日子,哪怕是习惯于此的人也不轻松。
阿马尔·伊本·哈兰被疲惫的身体和激荡的情绪夹在中间,迟迟不能入眠;他最终离开替他安排的豪华房间,准备到入夜已久的街巷上走走。
把守大门的夜岗卫兵认得他。似乎所有人都认得他了。这并不奇怪。在阿拉桑半岛,他若想不引入注意,总得乔装改扮。卫兵们非常激动,想要为他提供火把和护卫。伊本·哈兰礼貌地拒绝了这两样东西。他把用来护身的长剑亮给他们看了看,又拿自己开了个玩笑,卫兵们哈哈大笑。其中有个人壮起胆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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