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分感谢,但是不用了。从您这些货品中展示出的高雅品位判断,我相信您的书法必定完美无缺。但我得闲的时候喜欢写写信,而且别人都说还能认出我的笔迹。”他说着,面露微笑。
贾罕娜心想,队长的亚夏口语总是那么高明,简直像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跟阿尔瓦和某些北方人不同,罗德里格保持着过去的服饰风格。他还把鞭子挂在腰带上,哪怕是像现在这样没带佩剑外出的情况下。
“它们真是用来写赎金信的吗?”医师问。
“是为了给你父亲写信,”罗德里格轻声说,“我已经厌倦了嘴巴比莱恩还毒的医师。他能给我什么关于你的建议呢?”
“谁?莱恩?”
“你父亲。”
“恐怕不会太多。他也觉得我嘴巴太毒。”
罗德里格以钱包里拿出一枚银币交给店主,然后收好自己买的东西,接过找零,数了一遍。
贾罕娜跟他一起走出文书店,注意到队长本能地观察着街上的情况,又看见奇里就藏在不远处的门洞里。她突然想到,认定世界危机四伏,以至于养成了时刻警惕的习惯,这种感觉一定很怪。
“你为什么,”队长说着迈步向东走,“总是要对那些真心喜欢你的人如此严苛。”
贾罕娜没想到会突然面对这种问题,但它跟医师刚才胡思乱想的东西倒很吻合。
贾罕娜又略微耸了耸肩,“一种处世之道。你们可以一起喝酒、吵架、训练、相互咒骂,我只有自己的舌头,顶多偶尔带点尖刻的毒舌。”
“很公平。你觉得与人相处有难度吗,贾罕娜?”
“一点没有。”她立即答道。
“不,说真的。你是我那支队伍的一员,这是个队长需要了解的问题,医师。你想休息一段时间吗?我提前警告你,等彻底进入春天后,恐怕就没什么机会了。”
贾罕娜把条件反射的回嘴咽进肚子。这是个公平的问题。“我工作时最愉快,”她最终说道,“我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而且我估计,现在回家也不安全。”
“费扎那?对,的确不安全,”队长说,“今年春天不行。”
医师听出了言下之意,“你觉得很快就要开始了?巴蒂尔真会派兵西征?”
他们拐过一个转角,朝北方走去。时近正午,人潮开始变得稀疏。他们前方就是大湖,还有伸展到水面上的两道弯曲墙围。贾罕娜可以看见根根渔船桅杆。
罗德里格说:“有不少军队都快行动起来了。我相信咱们会是其中一支。”
“你说话很小心。”医师说。
队长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透过浓密胡须露出微笑,“有你在,我总是很小心,贾罕娜。”
她沉默不语,没有答话。队长继续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我知道更确切的信息,肯定会告诉你。莱恩相当肯定,三位北地国王会面的传闻最终会演变成大军南下的局面。我本人表示怀疑,但并不是说不存在三名贾德国王率兵出击的可能,他们也许会各打一场小圣战。”
“那么,”贾罕娜在一栋大仓库外的长椅旁停下脚步,“瓦雷多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会如何行动呢?”这是她的特点,每当犹豫不决时,就会变得特别直接,像外科大夫一样。
太阳高挂中天,气候变得暖和起来。队长抬起一只穿了皮靴的脚踩在石椅上,然后放下包裹。旁边有棵遮荫的悬铃树,队长示意贾罕娜坐下。医师瞥见奇里坐在一座喷泉边玩着手里的匕首,任谁看去都会觉得他是个得到一个小时闲暇的学徒,或是在跑腿途中瞎逛。
罗德里格说:“我现在还是很难做出回答,就跟冬天时一样。记得吗,伊本·哈兰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贾罕娜记得。那天上午她几乎丧命,而那两个除了是卡塔达国王同父异母的弟弟以外没有任何过错的小男孩,也差点撒手人寰。
“你在拉寇萨挣的钱财,能凌驾于对瓦雷多的忠诚吗?”
“要这么问的话,答案是不能。不过还有其他说法,贾罕娜。”
“告诉我。”
队长看着她,灰色眼眸中的目光平静踏实。他极少为什么事心烦,让人难免想要试试敲打他,但贾罕娜忽然想到,队长这番话说下来,就好像她是位深得信赖的军官,没有屈尊俯就,更没有洋洋得意。好吧,几乎没有。她不知道队长揶揄莱恩·努涅斯时,会不会也是这样。
“我对荣誉的忠诚,是否凌驾于对妻子和儿子们未来前景的责任。”
此处靠近水边,轻风徐徐吹来。贾罕娜说:“你能解释一下吗?”
“莱恩和马丁都在担心我们今年得罪瓦雷多的话,可能将失去真正的机会。他们一直在怂恿我向拉米罗申辩,恳请回国。如果拉米罗同意的话,就解除在这儿的契约。我不想这么做。有些事我不会干。”
“哪件?解除契约,还是恳请国王允许你返乡?”
罗德里格笑了笑。“其实是这两件。后者多于前者。我可以交还薪资,我当然还没动用过那笔钱。但是贾罕娜,请想想看,更重要的问题是,倘若瓦雷多军越过大荒原挥师南下,围困费扎那城,那么等拉米罗大获全胜后,你觉得他会把土地封给谁?”队长看着她,“你明白了吗?”
她头脑机敏,又是伊沙克的女儿,自然很快就明白了,“眼下正是赢取疆土的好时机,你却要在拉寇萨附近跑来跑去,追撵盗匪毛贼挣小钱。”
“也许算不上什么疆土,但肯定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无论多么慷慨的酬金,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所以,你来告诉我,医师,我是否欠那两个男孩一次机会,让他们成为费扎那总督的继承人?或是在从费扎那到卡卡西亚之间新近征服的疆域中,得到一块土地,外加营造城堡的许可?”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不了解你的两个儿子。”
“这不重要。他们就是男孩子。问题在于,一个人应当争取什么,贾罕娜?怎样体面地争取?”队长直视医师,目光甚至有点吓人。雷佐尼爵士过去时而显出这种表情。她差点忘了,罗德里格不仅是半岛上最受人敬畏的战士之一,更是一名老师;直至现在她才想起来。
“我还是没法回答。”她说。
队长摇摇头,第一次表现得不耐烦,“你觉得我投身战争和杀戮,下令处决投降的敌人,活活烧死妇女——我干过这些事,贾罕娜——只是出于没心没肺的好战吗?”
“你说呢?”
她此时坐在树荫里,觉得有点冷。她可没想到上午在城中散步,会遇到这种局面。
“没错,我的确能在战斗中体会到快感。”他字斟句酌地说,“我永远不会否认,我总是在死亡面前最能感觉到活着的滋味。我需要危险、战友情谊、胜利的骄傲:赢得敬意、荣誉:甚至是财富。贾德的灵魂天堂姑且不论,至少我可以通过战斗获取尘世间所有重要的东西,但战争让我背井离乡,无法保护家人远离危险。而且当然……咱们不是生来只为厮杀的畜生,杀戮必定有个原因。”
“那么,对你来说,这个原因是?”
“权势,贾罕娜。一座精神堡垒。通向纷乱尘世中最安全的生活,而且有机会创造某些东西,让我的儿子在我死后能有个依靠。”
“你们想要的都是这些?这就是驱使你的动力?”
罗德里格思忖片刻,“我不敢替所有人说话。对有些人来说,甜美的刺激就够了。鲜血,有些人打仗只是因为热爱它的滋味——这类人你在奥韦拉村已经遇到过几个。但我敢打赌……我打赌如果你去问阿马尔·伊本·哈兰,他会告诉你自己留在这座城邦,是希望在夏末之前替巴蒂尔王统治卡塔达。”
贾罕娜蓦地站起身来。她往前走去,脑子转得飞快。罗德里格拾起自己的小包裹,赶了上来,大步走在她身边。两人默默地经过所有仓库,最终来到一处长码头顶端,站在蔚蓝湖水跟前。渔船都已经为狂欢节装点一新,灯盏和旗帜悬在索绳和桅杆上。太阳高挂中天,正午时分很步有人在附近游逛。
“你们不可能同时赢得那些东西,对吗?”她最终说,“你和阿马尔。或者不能长久。如果巴蒂尔攻下卡塔达并据为己有,拉米罗就别想征服费扎那。”
“不,他可以做到,但我不认为这两件事会同时发生。如果我留在拉寇萨,就肯定不会。”
罗德里格不是狂妄自大之人,但他了解自己的价值。贾罕娜抬头看着他,队长的目光投向湖面。
“你的确有个问题,不是吗?”
“我跟你讲过,”他轻声说,“很决便会有几支大军出征,我不知道最终的结局。也许你忘了,我们还要面对另外一对玩家。”
“不,我没忘,”贾罕娜说,“我不会忘记他们。”湖面上有艘船正在转向,带着上午的渔获返回港口,白帆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穆瓦迪人会允许你们征服阿拉桑吗?”
“光复,我们说的是光复。嗯,我想他们不会。”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说。
“那他们也会来,今年夏天?”
“也许。如果北方三王南下的话。”
他们目视海鸥在水面扑飞。朵朵白云在空中赛跑,快得和鸟儿—样。
贾罕娜看着身边的男人。
“今年夏天会为某些东西画上句号,是吗?”
“我们可以说每年的每个季节都会为某些东西画上句号。”
“这话没错。你会这么说吗?”
队长摇摇头。“不。这段时间以来,我觉得咱们正在逼近一场巨变。我不知遒它到底是什么,但我想它快要来了。”罗德里格顿了顿,“当然,我也出过错。”
“经常?”
他微微一笑,“很少,贾罕娜。”
“多谢你的诚实。”
队长正视着她,目光坚定不移,“这只是单纯的自我保护,医师,我不敢对你隐瞒什么。因为有朝一日,你也许要给我开刀,或是截掉—条腿。”
贾罕娜发觉自己不愿想到这种可能性。
“你准备好狂欢节面具了吗?”她突然换了个话题。
罗德里格歪嘴一笑,“说实话,我有了。卢杜斯和马丁总把自己看成开心果,他们替我买了张精致的面具。也许我会戴上,逗他们开心,然后出去转上一圈.但我应该不会久留。”
“为什么不?你准备干什么?在火炉边的毯子上坐一宿?”
他举起手里的小包裹。“写信,家信,”他犹豫了—下才说,“给我妻子。”
“啊,”贾罕娜说,“重责大任在召唤你。哪怕是在狂欢节之夜?”
罗德里格有点脸红,还把头转开。在贾罕娜的印象里,这是头一次。最后的渔船已经进港,水手们正在卸货。
“不算责任。”他说。
贾罕娜这时才意识到队长身上的某些重要性格。
罗德里格把她送回家中。医师邀请他吃顿午餐,但被婉言谢绝。于是,贾罕娜独自吃了由维拉兹请来的厨子准备的水果和鱼。
那天晚些时候,她心不在焉地探望过病人,又在黄昏时分心不在焉地回家沐浴更衣,准备参加宫廷宴会。
马祖为她送来了珠宝首饰,又是一次慷慨举动。她早听说,国王在狂欢节前夜准备的晚宴是天下闻名的优雅盛会。胡萨里亲自送来了礼服,色泽深红,黑色滚边。商人直截了当地拒绝要钱,这场争论她输得毫无悬念。贾罕娜在自己的房间中观赏着礼服,它精美绝伦,医师这辈子没穿过类似的东西。
按理说金达斯人只能穿蓝白两色,而且不许佩戴任何装饰品,但所有人都知道,拉寇萨的巴蒂尔王在今晚—一多半还包括明天——暂时取消了某些律法。
贾罕娜开始穿戴。
想到胡萨里,医师忽然记起他今天上午的高谈阔论,模仿学者那种高高在上、夸夸其谈的风格,那时他说自己是在开玩笑。
但他没有,或者说不完全是玩笑。
在某些时刻,贾罕娜心想,看到胡萨里·伊本·穆萨和年轻的阿尔瓦,或是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人们的确有可能为阿拉桑半岛想象出一个希望尤存的未来。男人和女人可以改变,可以跨越界限,平等交换,互惠互利……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善意和智慧。
你可以在埃斯普拉纳、在阿拉桑创造一个世界,一个由两者——倘若你敢于梦想,甚至是三者——组成的世界。太阳、星辰和双月。
但你又可能会想起奥韦拉村,想起城壕之日。你会看到穆瓦迪人的目光,或是驻足街角,听到瓦祭诅咒邪恶的金达斯巫师本·雅夫兰,要他去死,说他从亚夏母亲手中抢夺婴儿,饮其血食其肉。
就连太阳也会落下,尊敬的女士。
罗德里格这样说过。
贾罕娜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哦,此话并不确切。还有另一个人,在去年夏天同一个可怕的日子里与她相遇。他们就像一枚闪亮的金币的两面,两个人,两个面,图案各异,价值相同。
这是真的吗?抑或只是听起来像真的,正如胡萨里嘲笑的那些浮华学者所说的话:泛泛之谈,没有实际意义。
她不知道答案。贾罕娜想念努那娅和费扎那城外的那些女人。她想念家中属于自己的房间,也想念母亲。
但她最想的还是父亲。她知道,伊沙克看到她今天的成就肯定会很高兴,但父亲永远不会再看到她,不会看到任何东西了,而对他下毒手的人也死了。阿马尔·伊本·哈兰杀了他,又为他写了悼诗;贾罕娜在今天举行晚宴的宫殿里,在那溪水潺潺的房间中,听到那首挽歌时,几乎又流下眼泪。
无论你多么努力,仍然有很多事一辈子都无法找到答案,这实在让人难受。
贾罕娜站在很少用到的穿衣镜前,戴上马祖送来的珠宝,久久地凝视自己。
她最终听到音乐从屋外传来,越来越近,敲门声随即在楼下响起。她听到维拉兹前去应门。马祖给她派了一支护卫队,听起来像是管弦乐队。看来贾罕娜昨晚让他感到内疚了。对此她应该觉得好笑才对。医师又静立片刻,端详镜中自己的影像。
她看上去不像随军医师,更像是个女人——算不上青春洋溢,但也不老,颧骨相当漂亮,蓝眼睛周围涂了眼影,耳朵和脖子上戴着马祖送的天青石,俨然一位宫廷贵妇,正要去参加王侯将相济济一堂的盛大晚宴。
看着镜中的人影,贾罕娜略微耸了耸肩。至少,她还认得这个动作。
那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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