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一柄匕首,而且受了伤,没穿任何防具。广场中的几名刺客都是卡塔达城百里挑一的沙漠武士,专为完成刺杀他的任务。
他本会死在那个拉寇萨的夜晚,若非广场中的一个人抬头看见他从楼上坠落,而且认出他来,又眼见一柄匕首划破夜空,于是立刻做出反应。
贝尔蒙特伸手去拿那柄保命的长剑,第二个穆瓦迪人冲了上来,挥动手中兵刃,使出致命杀招。
刺客的兵刃被—根木杖架住。
穆瓦迪人骂了一声,站直身子,与此同时胫骨上狠狠挨了一棍。他将身一转,像所有武士那样忍住疼痛,高举起手中长剑,直指神圣星辰,随即猛然下噼,砍向那碍事的家伙。
那人早有防备,立刻使出架招,木杖打横迎了上去,正是个中规中矩的守势,但这是根细棍,不过是狂欢节装扮中的饰品,而破空而落的穆瓦迪长剑可是货真价实的死神。利刃仿佛没有受到半分阻碍,顺势噼断木杖,深深咬进那人的锁骨。与此同时,第三名刺客扔出一柄匕首,扎进了他的胸膛。
近处的穆瓦迪人满意地哼了一声,用力抽出长剑,可自己转眼间就咽了气。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抓住了这千钧一发的喘息时机——毫不夸张地说,这就是保全性命和躺在地上一命归西之间的狭窄空隙——手里擎着穆瓦迪剑,心里怀着满腔怒火。
他将利刃直直地捅进穆瓦迪人的胸口,然后迅速抽出,转身面对第三个人。对方没有逃跑,也没显出恐惧惊慌,虽说他完全有理由害怕,更有理由逃跑,但他们都是勇士。无论其他方面如何评断,至少这些沙漠武士在战场上的勇气胆略不逊于任何人。他们早得应许,只要死时手握兵器,便能进入天国。
两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剐蹭声,然后是当的一记脆响。有个女子突然惊声尖叫,一个男人紧随其后。周围的人群开始你推我搡,竭力躲避这突如其来的杀伐之乱。
交锋没有持续多久。这个穆瓦迪人被挑选出来,是因为具备纯熟的杀人技巧,但他现在面对的是瓦雷多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双方处于均势,又是在一片空场。成年以后,贝尔蒙特还没在单挑中失过手。
瓦雷多队长斩向对手膝头,又引来一阵金铁交击的声响。穆瓦迪人挡住来招,退了两步。罗德里格顺势往前跨了一大步,高举兵刃,反手使个虚招,随后出人意料地单膝蹲跪,挥剑砍进穆瓦迪人的大腿。那人惨叫一声,往旁边踉跄两步,随即毙命——罗德里格的第二剑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割断了他的喉咙。
随后瓦雷多队长丝毫不敢怠慢,转身面对兵营,看到了意料之中的场面:刚才闯进他房间的三个人从兵营正门冲了出来,呈扇形散开。他深知抽到短稻草的卫兵已经死在过道里,但不清楚到底是谁。
部下的死令他怒不可遏。
罗德里格独自迎向三名对手,要用复仇平息怒火,用狠辣杀招抚去哀伤。至少,他知道为了救他的命,死在广场上的那人是谁。他怀着怒火和无边的哀伤,冲向那些刺客。
其他人抢在了前头。
有个男人突然出现,身上不着寸缕,他从一名死掉的穆瓦迪人身边抓过长剑,跟头一名刺客交上了手。有只绚烂多姿的孔雀从另一边跑过来,手中挥舞着牧师弯头杖。罗德里格冲过去时,只见孔雀抡起弯头杖,砸向一个穆瓦迪人的后脑勺。沙漠武士应声瘫倒,活像个布娃娃。孔雀几乎没有停顿,挥动木杖再次狠狠砸向那人的头颅。
裸汉——罗德里格已然认出他是阿尔瓦·德伯里诺——迎上自己的对手,面对面冲上去,口中高声呼喝,逼得对手连连后退。他与穆瓦迪人战成一团,全然不顾自己赤身裸体。罗德里格从他们身边冲过,扑向那最后的刺客,顺便在阿尔瓦对手的小腿肚上割了一剑。这是战场,并非宫廷表演。那人尖叫一声,倒在地上,被阿尔瓦顺势结果。
最后的刺客属于罗德里格。
他同样勇猛无畏,没有丝毫想要投降或逃跑的迹象;他同样剑术出众,魄力十足,眼见受命要杀的目标就站在自己面前,目中放射出精光,但这些优点都没能延长他的生命,沙漠武士再也见不到蓝月、火把,或是他敬拜的群星。贝尔蒙特怒火中烧,他在战斗中通常都冷若坚冰,充满震慑力。第六个穆瓦迪人被势不可挡的反手剑砍中锁骨——就跟杀死持杖男子的那招一般无二。
一切都结束了。和许多年来无数场类似的战斗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罗德里格最擅长类似的战斗——正是这种武艺,塑造了他在世界上的形象,但他今晚差点跟这个世界诀别。
罗德里格气喘吁吁地转过身,面对阿尔瓦和孔雀——没想到那人居然是胡萨里。伊本·穆萨摘掉面具,脸色苍白地站在刚被自己打死的刺客跟前。第一次杀人,对他来说,又是全新的体验。
在战斗结束后的宁静中,阿尔瓦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窘境。要是换个场合,罗德里格肯定会开怀大笑。
但他笑不出来,所有人都笑不出来。几个同伴匆匆赶到,其中一人把自己的斗篷扔给阿尔瓦,没说半句废话。阿尔瓦用斗篷把自己裹好。
“你还好吧?”
问话的人是马丁。老兵上上下下打量着罗德里格。
贝尔蒙特点点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再没说话,抬腿向前走去;经过了六名死去的穆瓦迪刺客,经过所有同伴,经过围在广场中的惊恐人群。
他来到蹲在地上的莱恩·努涅斯身边。小个子男人躺在老兵跟前,呼吸激烈又短促,他的生命正从喉咙附近的可怕伤口中渗出。莱恩把自己的斗篷叠了几折,垫在那人脑袋底下。卢杜斯举着火把,站在他们旁边。有个人又拿来了一支。
罗德里格只扫了一眼,便忍不住闭上双眸。这种事他见过太多次了,按理说早已司空见惯,但事实并非如此;只要倒下的是个熟人就不可能。他跪在被鲜血浸染的碎石地上,轻轻取下那人脸上象征性的遮眼面具——这是他向拉寇萨狂欢节习俗的小小让步。
“维拉兹。”罗德里格说。
除此以外,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横死沙场不是维拉兹应有的结局,绝对不是。他不该死在此地,胸口插着一柄匕首,锁骨上露出冒血的剑伤。这一幕的错位感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死了?”老人睁着眼睛,目光炽热空明,似乎在压制疼痛。
“都死了。你救了我一命。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维拉兹吞了口唾沫,试图开口说话,但一波刺骨的巨痛席卷而来,逼得他把话咽回去。
“照顾……她,”老人最终轻声说道,“拜托?”
罗德里格只觉哀恸几欲将自己吞没。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永恒之伤,可每次感觉又都是新的。费扎那的维拉兹在临死之前,当然会做这种嘱托。他们栖身的世界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罗德里格落在敌群中时,为何不是莱恩、卢杜斯、马丁……或者任何一名士兵……待在最近的地方?如果换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会引发众人的无尽哀思,但死于剑下是他们自己选定的职业生涯中顺理成章的发展,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甚至主动追寻的结局。
“我们会照顾她,”罗德里格柔声应允,“我发誓。你对她的关爱,日后仍将存在。”
维拉兹心满意是地点点头。就连这小小的动作,都导致脖子上的伤口又冒出一股血水。
老人把眼闭上,脸上已毫无血色。他闭着眼睛说:“能……找到吗?”
这句话罗德望格能理解:“我会的。我会找到她。”
瓦雷多队长站起身,大步走出人群,毫不在意浸满血水的衣物。他迈开坚定的步伐,要在今天晚上完成一件不管是他还是任何人都无法完成的任务:在人潮汹涌的狂欢节之夜,寻找一个戴面具的女子。
所以阿马尔和贾罕娜冲到广场时,才没看到瓦雷多队长。他俩生怕罗德里格已经死去,却发现维拉兹躺在碎石地上,身边围着一圈手持火把、一言不发的士兵。与此同时,罗德里格正在捶打医师的房门,然后又折返回来,在笑声和吵嚷声中,扯开嗓子一路高喊她的名姓。
贾罕娜从没发现,这位替她和她父亲效力一生的小个子,在瓦雷多旅团中居然受到如此爱戴。话说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军人们欣赏能力、忠诚和坚忍,而维拉兹就是这些品质的代名词。
阿尔瓦把这桩惨剧看得太重,几乎在责怪自己。据说罗德里格遇袭后,他是第二个赶到现场的人。贾罕娜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但她听说阿尔瓦当时就在不远处,跟女人在一起。
她的思路有些混乱。夜晚几乎就快结束了。白月银钩高挂中天,但透过东面的窗子,已经可以看到一抹灰白。人们都在兵营一楼的食堂里。周围的街道安静了许多,但隔着厚实的墙壁,这有可能只是幻觉。贾罕娜想告诉阿尔瓦,跟女人共度狂欢节没什么不合适的,但她似乎无法组织起住何语言。
有个人——估计是胡萨里——给她拿了杯热饮。贾罕娜用双手捧住杯子,浑身瑟瑟发抖。另一个人替她披上斗篷。还有件斗篷盖住了躺在不远处一张餐桌上的维拉兹。第三件遮住了穆瓦迪人冲进兵营时,死在过道的那名士兵。房门没有上锁。他似乎正在观赏广场中的舞蹈。
医师时断时续地哭了很久。她觉得麻木、空虚、头重脚轻;即便披着斗篷,仍然冰冷彻骨。贾罕娜打着腹稿,考虑如何给父母写信……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组织那些言辞的过程,几乎让她再度流下热泪。
自打记事起,维拉兹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即便不是中心,也未曾远离。就她所知,维拉兹没伤害过任何人,甚至未曾使用过暴力,直到今晚他抡棒砸向一名穆瓦迪武士,救了罗德里格的命。
思及此处,她忽然记起另一件事,一件早该想到的事。贾罕娜抬眼望去,看到莱恩·努涅斯正在清洗、包扎罗德里格的伤口。她心中暗道,这应该是我的工作。但她不能做,今天晚上实在没有办法。
贾罕娜察觉到阿马尔走上近前,蹲在自己身旁。她这才发现,身上披着的斗篷就是伊本·哈兰的。男人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她,然后握住她的双手,但是没说话。在他们接吻的同一天晚上,该如何解读这其中的含义,他说了那些话,为她展示出全新的世界,然后是卡塔达国王。
然后是躺在碎石地上的维拉兹。
医师没跟任何人提起阿玛力克。她深爱的男人就在旁边——她已经可以在心中说出这几个字,坦承这个事实——在今晚的黑色旋涡中,那部分故事应该由他讲述,或是由他选择保持沉默。
她在阳台上听到了很多对话,多少知道一点阿马尔和忧心忡忡的年轻国王之间的情况。卡塔达国王毕竟算得上精明诡诈,他派出沙漠刺客追杀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还下令处死了那名朝阿马尔扔飞刀的武士。这里面的纠葛错综复杂,令人痛苦。
但她不能让别人去追捕卡塔达国王,以此替维拉兹复仇。阿玛力克要杀的人是罗德里格。身为佣兵,穿梭于塔戈拉地区,游走在贾德人和亚夏人的边界,他们的生活方式中便包含了意外死亡。
维拉兹却不是佣兵。维拉兹·本·伊沙克——他皈依金达斯信仰之后,随了她父亲的姓氏——的生活方式,应该能保证他颐养天年,正常终老;而不是躺在兵营食堂的桌子上,脖子带着剑伤。
贾罕娜在迷迷煳煳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她想到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己也必须做出抉择。被割裂的忠心,并非只是阿马尔和罗德里格的困扰。她乃是一支瓦雷多部队的医师,也供职于拉寇萨宫廷。但她同样是费扎那人,卡塔达国民,她的家在那里,家人也在那里。实际上,正是她的国王今晚逃离了拉寇萨,只带一名随从踏上危险的还乡路。他下令狙杀的佣兵是瓦雷多人、亚夏的敌人、阿拉桑之鞭。
若是此人能和拉米罗王重聚,再假设对费扎那的攻势变为现实,那么他凭借自己和同袍们的英勇善战,很可能将征服她的城市。埃斯普拉纳的贾德人不知曾烧死和奴役过多少金达斯人。瓦斯卡女王的岛墓,始终是最神圣的朝拜地点。
阿马尔一直握着她的手。胡萨里走过来,眼圈通红。她抬起另一只手,丝绸商人紧紧握住。有那么多好人留在房里陪着她,他们都是正直、善良的好汉子。但其中最正直、最善良的那位,从她降生那天起就对她关爱不渝的那位,却躺在桌上,盖着军用斗篷,没了气息。
在伤痛的灵魂深处,贾罕娜突然觉察到一阵战栗,一种对即将出现的痛苦的忧惧。在她眼中,整个埃斯普拉纳,整个阿拉桑一头冲向了某种浩大恐怖的结局,而维拉兹之死,还有值守兵营大门的卫兵之死,甚至包括七名沙漠武士之死,都不过是那场人间悲剧的序曲。
医师环顾大房间,借着火把光亮看到那些她喜欢和敬佩的人,以及那些她爱慕的对象;贾罕娜在空洞、诡异的情绪中,忽然想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能见到下一次拉寇萨狂欢节。
或者说,来年今日还会不会有狂欢节。
罗德里格走过来。他没穿罩衣,伤口上的绷带打得整洁漂亮。佣兵队长的上身和双臂粗壮结实、肌肉发达,布满伤疤——等他养好伤后,又会多上一道。她今天晚些时候应该替罗德里格检查一下。有时候,工作是挡在生命和空虚之间的唯一屏障。
贝尔蒙特的表情很奇怪。贾罕娜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自从……自从他俩初次相逢,目睹费扎那北部小村被付之一炬的那个晚上,如今他又显出同样的愤怒,还有一种很难与他的职业相匹配的哀伤。也许这话说得不对:也许罗德里格战功卓著,正是因为他了解军人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
古怪,她的思路飘忽不定。净是些无法解决的问题。死亡。空虚。医师的死敌。锁骨上深深的剑伤——统统无解。
贾罕娜清了清嗓子,开口问:“包扎之前……清洗消毒了吗?”
贝尔蒙特点点头,“用了整整一囊酒。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医师摇摇头,“看起来包扎得不错。”
“莱恩在这方面也有多年经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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