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我,懂爱。”
最小的说,“爱像一棵高高的橡树,”
“小家伙告诉我,为什么爱像一棵高高的橡树?”
〃爱是一棵树
无论风霜雨雪
它为你遮蔽。〃
他被一招猛攻逼退半步,未承想绊到了一块石头。他感到自己向下摔去,不禁咒骂了一声。太不小心了,居然会分神。他早就看到那块岩石,也想过要加以利用。
于是他拼命将身一扭,放开身后的盾牌,用空出来的胳膊阻住落势,手掌使劲撑在草地上,同时挥剑挡住对手的噼砍,化解了杀招。
他借这一招之力滚到合适的位置,重新拿好盾牌,站起身来,动作一气呵成,正好阻挡住间不容发的第二招。他单膝跪地,挥剑横斩,速度快得超出人类的极限。这一剑几乎得手,几乎砍中对方,但是没有。两人势均力敌。他们早就知道。早在拉寇萨的第一次会面时,在那座水流潺潺的花园。
谁懂爱?
谁说他懂爱?
告诉我,什么是爱。
“我懂爱。”
最小的说,“爱像一朵花。”
“小家伙告诉我,为什么爱像一朵花?”
〃爱是一朵花
凋谢之前
它为你送馨香。〃—个念头涌上心头,如果他们能把手中的兵刃放在渐黑的草地上那该多好啊。离开战场,远离他们被迫要做的事,经过废墟,沿河岸走入前方的树林,找个林中池塘,清洗伤口,畅饮清凉的湖水,然后静静地坐在树荫下,避开风吹雨打,等待夏夜降临。
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他想到—个利用盾牌的法子。
如果她能痛恨那个要将罗德里格置于死地的亚夏人该有多好,但正是此人发出的警告,拯救了迭戈的性命。他不需要那么做。他是亚夏人。而现在,他已是亚夏联军的卡依德。
在刚刚过去的漫长冬季休战期中,罗德里格经常提起阿马尔·伊本·哈兰。米兰达还从未听他如此谈及另一个男人,甚至包括故去多年的莱蒙多。罗德里格说起对方的骑术、剑术、弓术,说起对方的谋略、笑话,以及对历史、地理和美酒的了解,甚至说起他写的诗。
“诗?”米兰达记得自己用嘲讽意味最浓的口吻说。
罗德里格喜欢诗歌,能够欣赏个中滋味,他也知道,米兰达对此毫无兴趣。罗德里格经常在床上用几句诗文跟她玩闹,米兰达则会拿枕头捂住脑袋。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在费扎那度过的那个冬天,她如此询问自己的丈夫。说实话,这里面的妒意可不止一星半点。
“可能是吧,从某种角度来说。”罗德里格思忖片刻,答道,“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奇怪,米兰达站在西尔威尼斯城外的山冈上,心中默默地想。低垂的太阳让她很难看清那两个人。有时候,她几乎无法分辨出谁是谁。米兰达过去一直觉得,罗德里格站在任何人身边,她都能一眼认出。但他现在身披铠甲,距离又远,只是红光中的一道人影。两名战士时而兜圈,时而迫近.在分开之前埋身混战。在这场死亡之舞中,很容易把他们搞混。
她还没做好准备,她不能失去他,不能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
风,让泪水模煳了她的眼眸。米兰达用手背抹掉眼泪,侧目瞥了一眼身旁的女人。贾罕娜·贝·伊沙克面色苍白,但没有流泪,也未曾将目光从下方的战场移开。米兰达突然想:丈夫和我一起生活过很多年,我知道自己要失去什么,而她,她甚至没有时间积累对抗黑暗的记忆。
哪种情况更难承受?什么标准能够衡量?结论又有何意义?
“哦,亲爱的,”她轻声说,随后在心中默默念出一句祈祷,“不要离开我。”
就在这时,她看到有个人扔出了手里的盾牌。
她从没想到如此恐怖骇人的场面中也会蕴藏美感,考虑到他们的本领和技艺,她早该料到才对。
贾罕娜见过他们战斗,在拉寇萨的表演场,在艾敏·哈纳扎峡谷,在费扎那城的金达斯区。她早该想到这场死亡之舞会是如此美丽。
贾罕娜眯起眼睛,迎上阳光。大多数情况下,她都能把两人分清,但不是一直可以,尤其是当他们身影重叠,或是近身交战又再度分开的刹那。在火红的落日映衬下,他们现在只剩两条人影。
一个念头忽然钻进她脑海,仿佛是别人送来的。贾罕娜想起为马祖和巴蒂尔王效力时度过的某个清冷夜晚。她听到伙伴们围在篝火旁,伴着马丁的鲁特琴唱歌。于是她裹着斗篷,在半睡半醒之中走出自己的帐篷。人们给她腾出一块靠近火堆的地方。她最终唱了一首歌,一首老歌,小时候母亲经常唱给她听,而艾莲又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学来的。
贾罕娜记得,那天夜里这两个人都隔着火堆注视着自己。此刻想起这件事未免奇怪,但它就是冒了出来。贾罕娜记得那个夜晚,那堆篝火,那首歌谣:〃爱是一朵花凋谢之前
它为你送馨香。〃
红似火焰的太阳落入西方层云,挂在世界的边缘,映在他们身后,将他们化作两条黑影。罗德里格和阿马尔兜上几圈,对攻几剑,再兜上几圈。他们的动作几乎完全相同,贾罕娜已经彻底分不清楚。
其中一人扔出盾牌。
它像飞盘那样横飞出去,直撞对手的膝盖。那人侧身一跃,差点彻底躲开,但还是被击中了,难看地摔在地上。贾罕娜屏住呼吸。头一个人恶狠狠地扑上去,他们又纠缠起来,斗作一团。
“罗德里格!”米兰达突然说。
扔盾牌的人占据优势,他的对手跪在地上疲于应付。处于下风的人挡住对手一招下噼,整个人倒飞出去。他也扔掉了自己的盾牌,使个后空翻落在远处草地上。他们又战在一处,剑锋飞舞,金铁交击,这次再无防守。他俩像是融为一体,化作了某种早已消失的神话生物,生活在传说的纪元里。最后,他们忽然各自退开两步,重新分成两条人影,映衬在日轮之中。
贾罕娜抬起双手,捂住嘴巴。其中一人又向对方扑了过去。半个日轮已经落入世界的尽头。她能看清他们扔在地上的盾牌。
有个人忽然猛地向下噼砍,但被对手挡住。他抽回长剑,虚刺一招,随即化作横斩。
这招没被防住。这次没有。
长长的剑锋咬进肉里,她们在山上也能看清。贾罕娜终于开始哭泣。受伤的人抽身出来,退后两步,勉强化解了又一记噼斩。他忽然将身一转,一条胳膊紧紧贴在肋部。贾罕娜眼见他向旁边紧闪一步,双手握着剑柄。结局终于到来。
谁懂爱?
谁说他懂爱?
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这是首老歌,古老的儿歌。
她终于看到,在火红余晖映衬下的遥远战场上,一名勇士倒在地上,另一名勇士举起手中长剑。
军阵中响起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贾罕娜听到了喊声,却感觉特别遥远,而且越来越远,似乎沉寂忽然笼罩了整个世界。
还站在平原上的那人转身面对她们所在的山冈。他放开手中长剑,任其落向饱经踩踏的黑暗草地。他用一只手捂着受伤的身体侧部,另一只手微微比画了个无力的动作。
他又转过身去,面对躺在地上的人,随即双膝一软,跪在对手身旁。太阳终于落下。
没过多久,大片浓云从西方翻滚而来,遮蔽了天穹。
阿拉桑上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群星。
尾声
金达斯人在索兰尼卡城重新定居的速度之快,可以从很多角度加以阐释。索兰尼卡城在将近二十年前,也就是贾德大军远征亚夏东方故国前夕,被烧成白地。那场大战,贾德军铩羽而归。如今索兰尼卡城得以重建,且重又繁荣起来。
有人说这是个可悲的表现,说明金达斯人多么迫切地想要落地生根,找到—处家园——任何家园都行,不管多么危险。也有些人说—座废墟的迅速复苏,象征着金达斯人的坚强蒯力,换作承受力稍逊—筹的民族,也许面对这种困境,早就烟消云散。
金达斯医师阿尔瓦·本·伯里诺是最初的定居者之一,他当时年纪尚轻,在刚刚重建的大学里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他的看法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显得更为现实。
抱持信仰的人们,都要寻找机会为自己和子孙开辟一条道路,机会一旦出现,他们就会牢牢地抓住。索兰尼卡的复苏只是这样一个被抓住的机会。
二十年前的那次惨败之后,几个王国的贾德王都被他们的精神导师告知,他们在舰队起航之前对索兰尼卡的残暴攻击,未能取悦上帝。牧师们把自己在大屠杀中扮演的角色忘得一干二净,反倒庄严宣布金达斯人并非圣战的真正目标。他们认定,索兰尼卡的覆灭标志着信仰的匮乏,说明君主们未能彻底领会摆在面前的神圣任务。
于是贾德降下神罚:海上暴风、疾病、王族间的谋杀,还有在遥远战场上的惨败。
经过两年的漫长岁月,最终返回家乡的几位君主及其追随者们疲惫地颁布协议,要为索兰尼卡大屠杀赎罪。他们邀请金达斯人返回家园,从国库中拨出款项用于重建他们的圣所、市场、房屋、大学、海港、仓库和城墙。所有愿意定居在此的人,最初几年都免于赋税。巴提亚拉的几位最高领袖——大多是战死在亚夏人故乡的君王的儿子——在一份冗长的文件上盖好自己的印章,以此证明索兰尼卡和城中居民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阿尔瓦·本·伯里诺穿过集市,快步走向港口。他觉得一个人不需要相信这些文件,就能在充满变数和暴力的世界中做决定。索兰尼卡不比其他地方更危险,又具备一些独有的优势。
对他而言,这优势不止一星半点,尤其是在多年以前。埃斯普拉纳和阿拉桑当时为战火吞噬,整座半岛被撕得粉碎,仿佛野兽口中的尸骸。
本·伯里诺在索兰尼卡名声很响,颇受爱戴。尽管他急着赶去港口,但这一路走得相当缓陧,走不了两步就得被迫停下,跟遇到的熟人闲谈两句。数不清的男女老少都祝愿他的四十岁生日能得到双月赐福。比起他过去的同胞来,讲究星图的金达斯人对生日更加看重:这也是大转变中的—个小调整。
阿尔瓦最终了解到,是他的女儿们兴奋地通知了每个人。他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接受了所有祝福。有些人开起善意的玩笑,暗示说他的青年时代将就此结束,阿尔瓦也表示赞同。
他早年的生活充满戏剧性,人们多少知道一点。他曾是一名贾德骑兵,甚至担任过瓦雷多的王家宣令官,随后又离开半岛,皈依了金达斯信仰,开始接受医学训练。
他作为医师相当成功,也深受人们信赖。他沉着镇定,学识丰富,让人安心,在手术中手稳眼也准。巴提亚拉的佣兵们曾请他在军中效力,但阿尔瓦从未担任过军医。到王家宫廷工作一季,他可以接受——去接生,治疗痛风,去除白内障——但他绝不肯为军队服务。如果他想在战场上工作,本·伯里诺向所有问起这件事的人平静地说,还不如留在埃斯普拉纳的拉米罗大帝军中,当一名贾德骑兵。
他说自己是医师,他的工作是疏解痛苦,保存生命。若非情势所迫,他不会冒然闯入战场上由死神掌控的疆土。但他的妻子不一样。她也是医师,在某些人看来甚至比阿尔瓦还强,因为她自小就在身为名医的父亲门下受训。她并不排斥随军参加一两场战事,亲眼见识战场上的伤病,这有助于拓宽、加深医学方面的阅历与知识。她父亲年轻时也这样做。
此刻,阿尔瓦与一位祝福者告别,暗下决心等回到家后,要好好说说自己的女儿。她们凭什么跟所有人宣布他又长了一岁!阿尔瓦看上去没有四十,每个人都这么说。他还没准备好变得年老体衰.又德高望重——除非这有助于管教那两个就快长大成人的小丫头。说起他的女儿,阿尔瓦怀疑什么东西都帮不上忙。
就是她们决定要在今天举办庆生会,而且整整一周都在为此忙碌。她们把厨子请出了厨房,自己做糕点。妻子很理解阿尔瓦想要平平静静度过这一天的愿望,曾试图制止她们,结果徒劳无功。两个女儿一旦同心协力行动起来,想要制止真是痴心妄想。
阿尔瓦知道自己现在本该赶回家中参加聚会,不觉加快脚步沿码头行走。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在这里装卸货物,他举目四望,找到了那艘高挂埃斯普拉纳旗帜的海船:浅蓝底色上画着黄澄澄的日头,太阳上是瓦斯卡女王的王冠。
刚才有个男孩从码头跑到诊所,给他带了个口信,说是船长接受委托,带来了一封信。阿尔瓦处理好手头的几位病人,便匆匆赶来取信。
阿尔瓦不认识那位准许他登舰的船长,只跟他闲谈了几句。
但他认得信上的字体和印章。阿尔瓦从那人手中接过沾了盐渍的包裹时,不禁深吸一口气:这封信是写给他和贾罕娜两个人的。阿尔瓦向船长道了谢,塞给他一枚银币,快步走回码头上的木板地,随即将信拆开。通常来自埃斯普拉纳的信件,他都让贾罕娜先读,但今天毕竟是他的生日,所以阿尔瓦允许自己放纵一下,但他马上就后悔了。
“亲爱的贾罕娜,亲爱的阿尔瓦,愿上帝和他的姐妹保护并珍爱你们和你们所爱的人。我们都很好,不过也许你们已经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今年夏天巨变连连……”
阿尔瓦抬起头来,心脏怦怦直跳。他们还没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任何事。他扭身返回海船,扯开嗓子喊了两声。船长从栏杆上探出身来,俯视着他。
“半岛出什么事了?”阿尔瓦喊道。他说的是埃斯普拉纳语,周围的人纷纷扭头看过来。
“你还不知道?”船长叫道。
“你是这个月第一艘入港的埃斯普拉纳船。”
“那这故事就都归我讲了!”船长兴高采烈地说,他双手合拢举在眼睛上方,做出日轮的手势,“贝尔蒙特在今年夏天攻下了卡塔达和阿加斯,图德斯卡随即向他投降!拉米罗大帝骑着黑马来到盖迪亚拉的入海口。贾德征服了阿拉桑!整座半岛又回到埃斯普拉纳人手中!”
港口上响起一片喧嚣。如果阿尔瓦不赶快往回走,那等他到家时,估计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索兰尼卡了。
他加快脚步,几乎跑起来,其间仅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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