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林卡的坚色颇章朝佛殿里,噶厦政府的早朝政务会快要开始了,僧俗官员们有的刚来,正在殿中走动;有的早来了,已经坐在卡垫上,面色焦躁不安。人们私下里嘀嘀咕咕,议论纷纷。“佛爷走得太突然,没有一点儿预兆,不可思议啊!”
“你昨天晚上听见了吗?……听见什么?……唉,后半夜,东北方向隆隆作响,是地下传来的声音……一定是邪魔在作祟,我们要尽早祭请护法神。”
“卫藏各地都出现了瘟疫,拉萨街头也在死人……凶兆啊,凶兆。”
大殿佛龛下面的宝座上摆放着一件拉萨喇嘛生前穿用过的披风,代表他的存在。几个大喇嘛在向拉萨的宝座磕头,伤心欲绝。德勒噶伦刚走进大殿,便看见大家乱哄哄的,他脸色一沉。负责维持会场秩序的森格喇嘛见状,将手中的铁棒向地上“咚咚”地狠狠磕了几声。他大吼:“安静!安静!德勒噶伦驾到!”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德勒噶伦六十岁左右,是拉萨地方政府主事的四大噶伦之一,在官员中很有声望。德勒在自己的卡垫前坐下,他含威带怒地审视着众人,说道:“虽然拉萨佛爷驾云西去,可我们噶厦政府不能乱!今天,各位噶伦、孜本、仲译钦波、大活佛、大堪布都在,我们要拣最要紧的事办,依照中央政府的章程和拉萨老辈的惯例,在拉萨佛爷圆寂、佛榻空虚或者拉萨灵童年幼不能理政的时候,拉萨地方要选出一位摄政总理政教事务,报请中央政府批准。”
一位大活佛在座位上起身,附和着说:“德勒噶伦所言极是,今天当务之急是推举出摄政,将人选尽快报送中央政府!”
一位头戴着黄碗帽的官员上前奉承:“我要推荐一个人,此人德高望众,深得佛爷的信任。他就是德勒噶伦。”
官员们开始交头接耳,频频点头,表示赞成。德勒噶伦起身,冲众官员摆了摆手说:“我年事已高,已成老朽了,不敢担此重任。各位同僚,其实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服侍佛爷左右,离佛爷最近,领会佛爷的心思最深。我们今天开会的这座宫殿,就是拉萨佛爷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叫坚色颇章,可见佛爷对他的信任和倚重。”
那位叫坚色的僧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曾是拉萨喇嘛的侍官长。他一直坐在卡垫上不言声,闻听此言,面露庄严。
此时,仁钦噶伦带着一批官员从宫外进来,他也六十多岁,一脸的霸气。他听到德勒的发言,突然大笑:“高论!德勒噶伦,高论啊!你说的是坚色侍官长吧?”仁钦噶伦和德勒噶伦是政治对手,势均力敌。佛殿内气氛骤变,众人顿时安静了。
德勒扭头看了看他,开始反击:“好久没见,仁钦噶伦久病初愈,这么个笑法,别震坏了你身子骨。”
“在下的贱体不足挂齿,倒是佛爷说没就没了,让我一肚子谜团。”仁钦说完,便径直走到拉萨喇嘛的空座位前叩拜。仁钦磕完头,转过身来边环视大家,边说:“今天最要紧的事儿不是选摄政,而是让坚色侍官长对拉萨如意宝贝的死有一个交代。”
坚色一愣,既而坚定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众所周知,佛爷身体一向健康如常,怎么会突然卧病不起?”仁钦答道。
“这你应该去问佛爷!”坚色不甘示弱。
仁钦高声地质问:“我应该问你,佛爷病了,你为什么不通知噶厦官员,让我们来探视?”
坚色脱口而出:“佛爷说,他不想见穿黄缎子的人。”
此话一出,惹了众怒,大家愤愤不平。仁钦见状,煽动众人:“这里正在召开噶厦政府的机要大会,穿黄缎子的人都是有品级、有爵位,是中央政府恩准的重臣。他不想见我们?你们信吗?”
大殿里一阵骚动。
仁钦更加张狂:“我不信!……坚色大人,你是不可能穿黄缎子的,因为你只是宫里的一名看家护院的奴才。”
坚色腾地站起来,怒目以视:“你说什么?!”
“宫里的奴才接受僧俗官员的质询,你要站起来回话!这是拉萨千百年来的老规矩!你,到大殿中间来!”仁钦咄咄逼人地说。坚色脸涨得通红,站立不动。
“我怀疑有人毒死了佛爷!”仁钦噶伦挑衅地说。
坚色怒目圆睁:“你这是信口雌黄!”
德勒噶伦忍无可忍,只好开腔:“仁钦噶伦,过于耸人听闻了吧!今天,你是何居心?非要把这好端端的官员大会闹得乌烟瘴气不成?”
突然,朝佛殿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队穿氆氇军服的藏军荷枪实弹,在两名军官的带领下,冲进了院子。负责坚色颇章警卫的武装喇嘛和穿英式军装的藏军立即警觉起来,双方发生对峙,藏军官冲天放了两枪。大殿内的人听到枪声,侧目观望,透过殿门可以看见,台阶上增加了藏军的岗哨,刀枪林立,一片肃杀。一名官员从外面跑进来,悄悄地告诉德勒,外面布防了很多藏兵,是藏军第二团的,仁钦噶伦调来的。德勒闻听,心中一沉,但脸面上依然保持着镇静。
仁钦见自己的兵力控制了殿外的局势,继续向德勒发难:“你真觉得拉萨佛爷是寿终正寝?”
“没错!我和众官员都已经查验、拜祭过佛体,没发现丝毫异样。你怎么能说拉萨如意宝贝是被毒死的?”德勒噶伦反问。
仁钦噶伦指着坚色,大声地说:“你要问他!藏药‘祛感英雄十四味’是怎么回事儿?”
德勒噶伦感到意外,疑惑地看着坚色。坚色脸色掠过一丝慌张。
另一位噶伦上前询问:“坚色侍官长,佛爷真吃过藏药?”
坚色点了点头。
“你大声回答我!佛爷是吃过药,还是没吃过?”仁钦噶伦不依不饶。
坚色理直气壮:“吃过!怎么着?”
仁钦大声喝斥:“佛爷吃了这味药之后,不到三炷香的工夫,就圆寂了。你还不知罪吗?来人哪!教教他当奴才的规矩!”
大殿外面的藏军官冲了进来,把坚色按倒在地。坚色身边的几位僧人要冲上去抢夺坚色,德勒一挥手,僧人们只好停下脚步,怒目以视。
坚色挣扎着,大叫:“仁钦,你个老混蛋,佛爷就是不愿见你!佛爷讨厌你!”
仁钦发号施令:“把这狗奴才的官服扒了!扒了!”
德勒已经没有退让的余地,他猛地站起身来,一脚把面前的藏桌踹倒,巨大的声响让众人安静下来。德勒大吼:“我看谁敢!”他逼视着仁钦,仁钦也盯着他,两个人在心里较力。片刻,仁钦软了,冲着自己的人示意,藏军官等把坚色松开。
德勒面带怒气:“拉萨佛爷法体未寒,有人竟这样侮辱他生前宠信的官员,这是一场阴谋!是不择手段的政变!”
仁钦针锋相对:“德勒噶伦,佛爷死得蹊跷,你也有责任查明真相。”
德勒看都不看他,向众人宣布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然后,派人送坚色回僧舍休息。德勒见坚色已经安全离开,才愤然离场。德勒噶伦回到家,他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了,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少奶奶次仁德吉让仆人从药王山请来了藏医嘉措,给德勒噶伦念了经,施了藏药,德勒噶伦这才安定下来。德勒噶伦对坚色的忠诚深信不疑。所以今天,他力推坚色出任摄政,这样,拉萨就能平稳度过这段权力更迭的动荡期。但他太小看自己的政治对手了。
次仁德吉是德勒府大少爷其美杰布的媳妇,她不但人长得标致,还精于谋划,是拉萨城里有名的大女人。德吉送嘉措出了庭院,见四下无人,才问:“老爷的病怎么样?”
嘉措喇嘛摇头,轻声地说:“恐怕……是染上了伤寒,小僧没敢跟老爷说。”
德吉一惊,她让管家旺秋给嘉措一卷藏钞,算是赏他的茶水钱。嘉措接钱正准备走,又被德吉叫住:“慢着。”她伸手把自己腕上的翡翠镯子褪下一只,上前将镯子放在他的手上。
“嘉措先生,拿着吧,你知道为什么。”次仁德吉的话里透着凌厉,含威不露。
嘉措惊恐万状,忙说:“少奶奶,就是把小僧的嘴打烂,老爷的病情,我也不敢对外人多欠一句嘴。”
德吉笑了:“瞧你说的,我还信不过你吗?藏历年快到了,听说你要回山南看望阿妈,把这个捎给她,老人家一定喜欢。”
嘉措喇嘛更深地鞠躬,慌慌张张地离去。望着藏医远去的绛紫色背影,德吉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转身奔向德勒府正房。德勒一见德吉进来,暴躁地嚷嚷着:“让你歇着去,你就去,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我死不了……”德吉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走到榻前。德勒更火了:“不跟仁钦见个分晓,我不会死的!”
德吉挨了骂,不急不躁:“谁说您会死的?天亮了,您还得去罗布林卡开会呢。”说完,她笑呵呵地看着德勒。
“笑什么笑……你还笑。我儿子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媳妇,家门不幸啊。”德勒嘴上虽然这么说,可他心里却十分喜爱这个儿媳妇。因为德吉不光知书达理、有德有行,而且还把德勒府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凡事不用他操心,他觉得德吉很贴心。
“爸啦,您看不上我,等您儿子回来,让他把我休了。”德吉和他打趣。
德勒笑了:“想得美!把你休了,德勒府里里外外,谁替我受累?”
德吉也笑了:“您知道就好。以后,别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的。”
“这世界上,除了拉萨佛爷,就你敢斥我。好吧,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德吉坐过来,帮他掖了掖披风。她见德勒还是发冷,招手让女仆把炭火盆搬到他身边。
德勒烤了一会儿火,有了些精神,问德吉:“这一白天,你听到外面都在传言什么呢?”
“听说您在罗布林卡和仁钦噶伦动真格的了。”
“就这些?”
“后来又听坊间风传,仁钦调军队进了罗布林卡,您被吓得落荒而逃。”
德勒被逗笑了:“嘿嘿,我落荒而逃,你信吗?”
“您这一回来,又咳嗽又发烧,我能不信吗?要不是吓的,至于这样吗。”
德勒不高兴了,变脸:“胡诌八扯。”
德吉却认真起来:“爸啦,十三世拉萨佛爷刚刚圆寂,城里城外,有头有脸的都活泛起来了,他们在明里暗里地拉帮结派,把拉萨城搞得人心惶惶。这种时候,您不体谅自己,谁体谅您呢……爸啦,我们又不想当摄政,谁想当,让他们闹腾去,您何必惹一身是非!”
德勒不耐烦,打断她:“你女人家,懂得什么?我身居要职,是正三品的噶伦,雪域危难之时,正是我为佛爷和噶厦政府效力的时候,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爸啦,谁会当摄政呢,仁钦吗?”德吉忧心地问。
德勒摇头:“仁钦的屁股是想沾一沾那个金宝座!他以为自己有实力,也有资历,我偏不让他当。叫他眼巴巴地望着。”
“我们府上到底和他有什么恩怨?变得水火不融?”
“不是爸啦度量不够,容不下人,是拉萨佛爷不容他!十三世拉萨喇嘛晚年痛恨洋货,他曾下了一道禁令,凡是境外的舶来品,皮鞋、礼帽、香烟都被禁止,拉萨指派德勒噶伦负责督察。仁钦噶伦自打和英国驻拉萨商务代表处的洋人密切起来,就学会了抽烟。三个月前的一次政务例会上,仁钦实在熬不住烟瘾,就躲到布达拉宫的厕所里抽了起来。在佛教圣地吞云吐雾,亵渎神灵,冒犯戒律,扰乱佛法修炼,被德勒噶伦当场斥责了一顿。后来,这事儿不知怎么被拉萨喇嘛知道了,仁钦被罚了半年的俸银,还撤掉了他在议事厅的噶伦卡垫。其实,仁钦抽香烟事小,拉萨佛爷是憎恶他跟洋鬼子走得太近!打那以后,他每次开会的时候,都坐在硬木板上……仁钦不忍其辱,从此,就对我怀恨在心了。我太熟悉仁钦了,他若当上摄政,将来他会替谁说话?为谁办事?拉萨的血雨腥风可就开始了。”德勒说完,咳嗽起来。
暖暖的阳光射进仁钦噶伦的卧室里,仁钦正坐在卡垫上吸烟,很享受。一仆人上前将一条热毛巾递上,仁钦敷了敷脸,又在铜盆里简单地洗手。一尊小金盂递上,仁钦接过,漱口。女仆上前跪在他脚下,扬脸接着,仁钦将漱口水吐在她嘴里。仁钦这时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擎起胳膊,让四名女仆给他穿官袍,系腰带。缎套木碗、墨水瓶、竹笔、汉刀,依次上身,这些东西是贵族们出席噶厦政务例会必不可少的装饰。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华贵、精致、奢侈。最后,仆人把金嘎乌插在仁钦头顶的发髻上,仁钦才抬脚出了屋门。他要去罗布林卡,今天应该和德勒噶伦一见高低。
汪丹和洛丹埋伏在一个二楼的房间里,他们要替同志会的兄弟们报仇。房间光线昏暗,狭窄的窗户下面的街道是仁钦去罗布林卡的必经之路。洛丹靠在窗前,边吃咖喱鱼块罐头,边观察下面的动静,街上已经有了零星的行人。洛丹看了看手表,有些着急:“那狗官不会不走这条路吧?”
汪丹扫了一眼地上的地图,自信地说:“没错儿。他一定会来!洛丹,事成之后,我们分头撤离,躲到乡下去,避开拉萨城里的搜捕。十天后,我们回拉萨,去城北的猫耳朵客栈会合。”
洛丹点头,又向楼下望去,他看见仁钦一行人远远地走来。他闪到窗户的一侧:“来了。”
仁钦噶伦耀武扬威地走来。按拉萨的规矩,噶伦出行,必须是标准的七人一行的官仪。前面三个人,清路的、背着黄布包的秘书、马夫,仁钦骑马走在中间,后面跟着三个仆役。他们走在街上,路上的农奴见状,纷纷转身伏在墙上,来不及躲避的人也闪到一边,弯腰吐舌,表示敬畏。
汪丹观察:“没错,就是仁钦,中间骑马的那个。”
仁钦一行人渐渐走近。汪丹瞅准时机,迅速拉弦,把一枚手雷扔了下去。手雷落地炸响,街上人仰马翻,一片混乱。马当场被炸死,仁钦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的官帽被炸飞了,满脸满身都是泥土血水。仁钦府的仆役从地上爬起来,背起仁钦从硝烟中逃了出去。
巨大的爆炸声,全拉萨城都听得见。隔着两条街,警察连长土登格勒也在去往罗布林卡的路上,他吓了一跳,提马狂奔,来到街口,朝远处爆炸地点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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