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珠见情势不妙,赶紧张罗扎西和阿爸阿妈进了堂屋,他关上门,退了出去。扎西把多吉阿爸、央金阿妈让到卡垫前,请他们坐下。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有些发蒙,不敢坐。扎西说道:“阿爸、阿妈,你们坐吧。”他深情地望着两位老人,眼中含着泪花。突然,跪在了他们面前。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吓了一跳,从卡垫上弹了起来。阿爸哆哆嗦嗦地说:“少爷,德勒少爷……”
扎西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阿爸、阿妈,我是你的扎西顿珠啊。”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惊讶,定睛看扎西。
扎西拉过阿妈的手,真切地说:“您仔细看看,我是你们的儿子啊。”
“你……你不是当了喇嘛,云游印度去了吗?……我的儿子,怎么成了贵族,这不可能,不可能……”
“这可能,我就是扎西顿珠,现在是德勒少爷。阿爸、阿妈,我回到拉萨,没能来看你们二老,儿子不孝啊。父母在上,受儿子一拜。”扎西说完,便开始磕头。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惊诧不已,他们要扶起扎西,扎西却抱着父母的腿哭了。老两口一见真是自己的儿子,他们喜极而泣。
扎西在多吉阿爸这里住了几日后,刚珠就催促他该启程了。扎西虽然不舍,但还是同意了。次仁德吉为扎西父母所做的一切,让扎西感动,也弥补了他多年来对两位老人的愧疚。但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就这样背地里悄悄地进行。德吉的脸庞和身影浮现在扎西眼前,越来越清晰了。
刚珠和随从把骡马饮足喂饱,整装待发。扎西从堂屋出来,故意表现得很开心,他见骡子身上驮着大包小包的牦牛口袋,问道:“这驮的什么东西?”
多吉阿爸一直跟在他身边,解释说:“到拉萨要走两三天的路,我给你准备的肉和茶,路上用。”
扎西见院子里来了一些村民,故意爽朗地说:“好吧,既然是多吉阿爸的一片心意,我就收了。走吧,上路啦!”
多吉阿爸突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少爷,您慢着,您慢着。”说着,他跑进了堂屋。一会儿又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双羊毛鞋垫,递给扎西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是央金昨个儿一夜没睡,给少爷织的,您带上吧。”
扎西左顾右盼,才问,“阿妈……央金阿妈呢?”
“见不得场面的老婆子,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少爷要走,她怎么也不回来送送啊。”
扎西当着众人的面,只好作罢。刚珠催促说:“少爷,都准备好了,上路吧。”
扎西只好翻身上马,对多吉阿爸说:“您多保重身体,我走了。”
村民们拿着哈达往扎西的身上搭,远处够不着的,干脆就把系好的哈达扔过去。扎西在前,刚珠和随从牵着骡子跟在后面,出了院门。
多吉阿爸和乡亲们一直把扎西一行送到了村口,扎西的目光也一直在四处寻找母亲。扎西伸手抓住多吉阿爸,紧紧地握了握,他不忍多说,骑马走了。多吉阿爸尾随在后面,大声地说:“德勒少爷,一路走好啊。”
扎西不忍回头,他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屁股,马快步跑了起来。随从们也一路小跑跟了上去。一行人越走越远。路旁石头墙上的牛粪饼已经晾干了,央金阿妈倚在石头墙后面,她听到扎西从墙外路过,伤心地抹起了眼泪。扎西一行渐渐地远离了送行的人群,他不敢回头,有些依依不舍。央金阿妈从石墙后面探出脑袋,她见扎西已经走远,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
扎西似乎有了某种感应,他回头张望,看到了央金阿妈,愣住了。
刚珠低声提醒他说:“少爷,您可不能露底啊,我们快走吧。”他扬起鞭子冲着马屁股就是一下,马儿一尥蹶子,冲了出去。
央金阿妈望着远去的扎西,她突然喊了一声:“少爷,少爷……”她小跑着追上去。
扎西在前面越跑越远,他听见了,回头向央金阿妈挥手。央金阿妈在后面不停地追着,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扎西眼圈红了,他不敢回头,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肚子,马儿飞奔,下坡不见了。刚珠和随从们也消失在土坡后面。央金阿妈跑着跑着,又摔了一个大跟头,她爬起来,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望着扎西消失的方向,不断地挥手。
扎西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土坡上出现了央金阿妈渺小的身影,他的眼泪掉下来。
兰泽的病好了许多,强巴陪着她在院子里玩。兰泽正把手里的花儿围在藏装洋娃娃四周,强巴看着她,一脸的憨笑。德吉穿着便装,打着阳伞,眼睛望着女儿,耳朵听着巴桑掌柜清货。巴桑说道:“……半年前从印度贩回来的货,短了一半,剩下的货物都被水浸过,卖不上价钱。现在府上在八廓街上的几个铺面,货源严重不足,黑河、昌都和日喀则的掌柜们也多次来信催货,我们在各地的商店有的已经无货可卖了。”
德吉叹息地说:“少爷和刚珠去巡视庄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府上哪腾得出人手。”
“少奶奶,您要信得过奴才,我愿意带着商队去印度走一趟。”
“你行吗?”
“少奶奶,您可能不知道,奴才十四岁就跟着商队走印度,后来老爷发现我遇事机灵,才把我留在八廓街的铺面上做掌柜。”
“如果老爷在,这些事儿也轮不到我来掌管,既然你愿意替府上分忧,那就辛苦你了。”
“请少奶奶放心,我一定把差事办得妥妥帖帖。”
“巴桑,什么时候走,带什么货走,到印度又贩哪些货回来,你在行,听你的。但有一条,你要给我记住了,路上遇见其他商队,不许争路抢道,和人家较劲斗狠;如果碰见马匪,保命第一,大不了,舍些货物给他们。但商队的伙计,你必须都给我带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巴桑马上跪下来磕头,感激地说:“谢少奶奶,奴才这就回去准备,即日出发。”
“你去吧。”
巴桑刚到了院门口,扎西的随从就从外面跑进来,叫道:“少奶奶,少奶奶……”
德吉只见随从,不见扎西,急切地问:“少爷呢?”
“少爷在后面,让我先回来通禀一声。”
“他到哪儿啦?”
“已经过了大昭寺,脚跟脚地就到家了。”
德吉下意识往门口走了两步,她忽然扔掉阳伞,转身朝楼里跑去。阳伞摔在地上,满地乱转。院子里的奴仆们看着地上的阳伞,又望着跑走的德吉,大惑不解。
兰泽开心地嚷着:“爸啦回来了,我要找爸啦。”她朝院门跑去。
德吉跑回卧室,脱掉身上的便装后,打开衣柜,经过反复挑选,最后拿了一件漂亮的衣服套在身上,她又跑到梳妆镜前,往脸上擦起了香粉,德吉的脸上洋溢着激动和紧张。
扎西和刚珠等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兰泽向他跑去,大声地叫道:“爸啦……”扎西高兴,一把抱起兰泽,把她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德吉还在卧室里精心地打扮,她已经变了一个人,衣着华美,楚楚动人。她听到窗外人吵马叫,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德吉赶紧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让自己安静下来,她轻轻地揉了揉脸,面孔变得严肃起来。
扎西驮着兰泽进了院子,德吉平静地出现在楼前的台阶上。扎西见到华贵的德吉,把兰泽放到地上,朝她走了过去:“德吉,我回来了。”
德吉轻描淡写地说:“路上辛苦了。”
扎西走近她,心怀感激地说:“德吉,我去了曲水的庄园,见到了我该见到的人,谢谢你。”
德吉冷淡地应付了一句:“啊。少爷,看你一脸尘土,快去洗漱吧。”她转向刚珠,又说:“刚珠,你带人把货都卸了吧,该入库的入库。”然后,转身走了。
扎西被晾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兰泽仰头望着扎西,扎西只好逗她说:“我的宝贝女儿,爸啦很脏吗?”
兰泽笑了,却问:“阿妈啦漂亮吗?”
扎西蹲下来,说:“漂亮。”
兰泽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阿妈啦刚换了衣服。”
扎西这时才认真地打量不远处的德吉,德吉正在看刚珠他们卸驮子。她听了兰泽的话,脸腾的红了。她见扎西看透了她的心思,难为情地走了。这样扎西反而不知所措,他交代了伙计一些杂事,随后去了客厅,却不见德吉的影子。扎西只好回了佛堂。
入夜,扎西怎么也睡不着,他对德吉的态度感到迷惑,不知自己下面该怎么办。于是,一翻身倒立在墙边,大头朝下,让自己清醒清醒。窗外的风吹进来,把桌子上的书稿吹散,飘落在地上。扎西倒立着看飘过来的书稿,他感觉有些奇异,翻身下来,从地上捡起书稿。里面有自己写的,还有一些很秀美的译文,他明白了,那是德吉的笔迹。他拿着德吉写的译文认真地看了看,心情变得复杂。他把书稿收了起来,放到桌子上,随手拿过双面佛的石片压在了上面。
扎西在屋子里转悠,心乱了,他又回到桌子前,再次看到了双面佛,耳边又想起了多吉林活佛的话:“正面是菩萨的愤怒相,背面是菩萨的慈悲相,虽然是两张面孔,可这是一个菩萨。扎西,你也会有两张面孔。臭小子,你啊,要变成另一个人,还会救活很多遭受磨难的人。”
扎西自言自语地说:“扎西啊,扎西,你到底是哪面啊?……上师,你快救救我吧。”
其实,德吉也难以入睡,她在房间来回踱步,心绪不宁,不时地朝门口张望。她实在忍不住,问门口的女仆:“少爷吃完饭干什么去啦?”
女仆回话说:“少爷回佛堂了。”
“他去佛堂干什么?又在装模作样地念经,我就不信,他能念得下去。”
“少奶奶,要不,我去叫少爷过来?”
“不用,叫他干什么!”
窗眉上的布帘迎风飘动,德吉看着它愣神。扎西的心思早就写在了脸上,我能感觉得到。他是真傻,还是装傻!难道非得逼着一个女人放下矜持,真没有男爷们儿的风度!也许,他出身卑微,不敢启齿?我是菩萨座下的母狮子吗?就那么可怕?他有什么好怕的?他怕什么?我今天非得让他说个明白。德吉下定决心,转身风风火火地奔了出去。她来到佛堂门口,却停住了脚步,想推门,犹豫了。最后,她还是离开了。但刚走了两步,又不甘心,于是返身回去,一把将佛堂的门推开。佛堂内空无一人,根本没有扎西的影子。
扎西这时正倚在酒窖的架子旁,对着一瓶酒狂喝。他醉醺醺地嘟囔着:“上师啊,你救救我吧……活佛,我的修证全都废了,心里乱成了一团羊毛……”他把瓶中的酒全部喝完,将酒瓶扔到地上。酒瓶子滚走了,撞到德吉的脚下。扎西并没有注意她的到来。德吉饶有兴趣地看着扎西的状态,自言自语说:“你也有醉生梦死的时候,喝吧。喝成一摊烂泥,我看你还憋得住。”
扎西晕晕乎乎地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床上飘动的纱幔子,色彩华贵,他有些惊异。一扭头,发现德吉守在他身边,忙问:“我这是在哪儿啊?”
德吉答道:“还能在哪儿,在家呗。”
扎西又环视了一下,晕头晕脑地问:“这是少奶奶……你的床,我怎么在你的床上?”
站在门边的女仆故意地说:“少爷,您喝醉了,一个人躺在酒窖里,少奶奶怕您着凉,和我一起把你扶上来了。少奶奶一夜都没睡,一直守在你身边,你昨夜吐了好几次……”
德吉打断她,训斥:“多嘴,出去!”
女仆知趣地退了出去。
扎西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德吉,我又喝到极乐世界去了,没闹事儿吧?”
“你还能不闹事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吐露出来了,就差我在你的嘴巴上套个笼头了。”
“我说什么啦?……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反正没句正经话。”
“……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再想想,你昨晚都说什么啦,我可全记着呢。”
“要不,你告诉我,我都说什么啦。”
“说了,你也不认账。”
扎西心里没底,想坐起来,但脑袋一沉,又摔到了床上。他一阵恶心,又要呕吐。德吉赶紧拿过铜盂,一边给他接着,一边给他捋着后背。扎西吐完了,德吉拿过毛巾给他擦嘴。他动情,抓住了德吉的手。德吉挣了挣,扎西不放,紧紧地抓着,德吉妥协了。
扎西急切地说:“德吉,我……你别走。”
“我没走。”
“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都说了一夜了,还想说?说吧,我听着。”
扎西有些紧张,难为情地说:“那好,我再想想,怎么说。”
德吉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福,她说:“你慢慢想吧,想好了再说。”
奶妈突然闯了进来,慌里慌张地叫着:“少奶奶……”
“怎么回事儿,一点儿没规矩。”德吉生气地说。
“我也是吓坏了,实在没法子才跑来找少爷和您,小姐她……”
“小姐怎么啦?”
“她……她又烧得厉害,脑门子烫手。”
德吉扔下扎西就跑,扎西也爬起来,晃悠着跟了出去。德吉冲进兰泽的房间,抱过强巴怀里的孩子,兰泽忽然指着被晚霞烧红的天际说:“我要去了……我要带着我的洋娃娃……到那边去。”
德吉闻听,吓得制止她说:“兰泽,你说什么呢?”
“那是……有很多花儿的地方。”
德吉突然感到了一阵刺疼,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扰着她:“你净乱说,那地方花再多,哪有家里好……”
兰泽断断续续地说:“那的花儿可香啦……又好看……”她闭上眼睛,昏厥过去。
德吉焦急地大叫:“兰泽,兰泽……”兰泽没有反应,昏迷不醒。
扎西心急火燎地问:“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走了以后,她一直这样,时好时坏。”德吉说完,把兰泽放到床上。奶妈拿过西药片和水,德吉碾药给她喂药,孩子咳了几声,把药喷了出来。奶妈赶紧上前给兰泽擦嘴巴,德吉伤心地落下泪。
兰泽就这样昏厥着,一天一夜没有醒,她依然发着烧,小脸通红。扎西、德吉守在她身边,忧心忡忡。卓嘎、格勒从外面奔进来,扎西、德吉与格勒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卓嘎轻声地问:“还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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