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进了客厅,看到各家的仆人已经把成摞的银圆、成沓的藏钞摆在桌子上,大家纷纷入座,准备玩牌。格勒发表讲话:“打麻将,是爱好;打麻将兼打日本鬼子,是爱国。今天,各位论输不论赢,打牌输的钱,包括仆人打骰子输的钱,都放在这个募捐箱里。支援抗战,为国效力。”
白玛带头叫好,大家也纷纷叫好,众人情绪热烈。
格勒继续说道:“那就说定了!募捐箱在这里,就看各位牌桌上的造化了,开牌吧。”
大家再次叫好,纷纷打起牌来。
帕甲抱着募捐箱,来回巡视,准备收钱。募捐箱上写着:支援抗战,护国利民。扎西在一桌上玩麻将,德吉陪在边上。
娜珍心不在焉地玩着,不时地东张西望。她一抬头,正好看见女仆背着睡着的阿觉穿过客厅,上了二楼,她的目光追随着阿觉,琢磨着。
女仆把阿觉背到楼上的房间,轻轻地放到床上。阿觉玩得太累了,他沉沉地睡着。女仆给他盖好被子,关好窗子,坐在地上也打起盹来。
娜珍又输了,她手边的银圆已经没了。娜珍来了豪爽劲儿,拔下头上的头饰说:“我要再输,就把这个也支援抗战了。”说着,她开始洗牌和大家又玩了起来。娜珍边打麻将边观察众人,她的目光一一扫过扎西、德吉、卓嘎和占堆。结果,她又输了。
“不来了,不来了,再这样爱国下去,我就得脱衣服了。”娜珍把头饰推到桌子中间说。
“您脱了一定有人看,爱国就要爱得彻底!”琼达说。
“小蹄子真是没羞没臊的,这个机会还是留给你吧。”
帕甲乐颠颠地来收钱,娜珍起身,琼达坐到了她的位置上。娜珍扫视一圈,见大家玩得正高兴,没人注意她,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帕甲拿着娜珍的头饰,追踪她的身影,若有所思。
娜珍来到楼上,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看见阿觉仰面朝天地熟睡着,女仆坐在地上也睡得很香。她左右环顾,见走廊里寂静无人,便悄悄地溜进了房间。
她走到床前,看着熟睡的阿觉,心中充满仇恨,她在心中暗暗地说:“我等了六年,今天是个好机会,仁钦府里人多手杂,现在下手,没人知道是我干的!阿觉,你别怪姨娘,你今生投错了胎,姨娘帮你转世托生去吧!”她伸手掐在了阿觉的脖子上。
阿觉动了一下,娜珍心里不忍,松开了手,她惊恐地看着阿觉,阿觉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娜珍狠了狠心,把一块毯子罩在阿觉的脸上,再次掐住阿觉的脖子。阿觉开始乱蹬,娜珍不忍目睹,把头扭到一侧,继续用力。突然,身后有人拽了她一下,娜珍一惊,回头张望。竟然是帕甲站在她的身后,娜珍神色惊慌,松开了手。
阿觉大哭,女仆醒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地问:“小少爷,您怎么啦?”
“你是怎么照看孩子的,竟然睡着了。”帕甲训斥道。
女仆赶紧抱起阿觉,哄着。阿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娜珍惊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帕甲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大家还在打麻将,很热闹。娜珍胆战心惊地从楼上下来,她扫视房间寻找帕甲,却看见帕甲正在向格勒耳语什么,帕甲侧脸看了一眼娜珍,娜珍紧张得要命。
帕甲低声地对格勒说:“……我粗略地估摸了一下,现在应该有一千块大洋了。”
格勒不满,皱眉头说道:“这么少,这些抠门的家伙。”
娜珍以为他们在说自己,吓得忙回过身去,心跳不止。扎西突然出现在她身边,问道:“娜珍,你去哪儿啦?”
娜珍吓了一跳,赶紧掩饰说:“没……没去哪儿。”
扎西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平静地说:“你过来一下。”
娜珍心虚,腿软得挪不动步。扎西走出几步,发现娜珍没跟上来,回头问她:“你怎么啦?”
“你要带我去哪儿……”娜珍呼吸紧促地问。
“你哪儿不舒服,生病啦?”扎西奇怪地问。
“没事儿。”
“看你紧张的!钱都输光啦,把头饰也给捐啦?”
“应该的。”
“何必在意,都是身外之物,捐给内地抗战,也是积德的善举。”扎西说着,掏出一卷银票递给她说:“再去摸几圈,别让人家小看了我们德勒府。”
娜珍接过银票,放松了,她木然地坐在那里,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卷银票。突然,她感到一束冰冷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娜珍猛地回头,果然看见帕甲正远远地望着她,他冲着娜珍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算是打了招呼,娜珍吓得一激灵。警察的职业敏感让帕甲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很快他就理出了思路:一、扎西与娜珍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她必定是个怨妇;二、阿觉是扎西和德吉的儿子,白玛是娜珍和其美杰布的儿子。阿觉和白玛,谁将是德勒府日后的继承人?这就是杀人动机!
娜珍回到德勒府后每天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她想与其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与帕甲面对面地谈一次,博得他的同情,也许,他会网开一面。于是,娜珍一身便装,挎着包袱,找到了帕甲家。帕甲的外甥小普次引着她进了屋子,帕甲有些意外。
“我路过,听说你住这儿,进来认认门。”娜珍借口说。
帕甲知道娜珍为什么而来,于是,掏出钱递给小普次说:“二太太是尊贵人,我们家的粗茶清水岂不是怠慢了,你快去八廓街买些英国红茶,快去。”小普次答应着,走了。
娜珍也嫌小普次碍事,等他走了,才说:“今儿个在八廓街上闲逛,看见北京商店新到了一批宁绸,我给你夫人扯了两块。你瞧,正宗的苏州货。”
“二太太,这儿就我一个人,那孩子是我外甥。”
“你夫人在老家呢?”
“老家也没夫人。”
“那就……送你阿妈吧,总能用得上。”娜珍尴尬地说。
“我知道,你是怕我说出那天的事儿,对吧?”
娜珍不吭声了,哀求的目光望着他。
“二太太,你鬼迷心窍了,就容不下一个孩子?也太歹毒了!”帕甲严厉地说。
“那会儿子我迷迷瞪瞪的,像是中了邪魔,也不知自己干了什么。”娜珍害怕,哭着说。
“可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你别忘了,我是警察!”
娜珍崩溃了,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央求道:“帕甲,你听我说,我真是一时糊涂,我今天是专程来求你的,你可不能跟旁人讲,讲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别来这套……你的泪珠子一串一串的,我这心里可盛不下。”
“你心慈面善的,可不能告发我啊。”娜珍哭得更伤心。
帕甲见达到了自己预期的目的,换了种口气说:“那天我拦了你,我何必扭过身来再告发你呢。”
娜珍止住哭,抬着泪眼,问道:“真的?你不会说出去!”
“我在土登格勒身边做侍从官这么多年,你的底细我都清楚。”帕甲说着,伸手把她拉起来,然后继续说道:“你出身昌都的小户人家,能够在拉萨的豪门里扎下根,说实在的,我既羡慕你,也同情你。”
娜珍死死拉住帕甲的手,又止不住抽泣起来,她泪眼婆娑地说:“我一个女人家,容易吗?前些年,虽然掖着藏着,可毕竟有其美杰布可以指靠;现在呢,我名义上是德勒府的二太太,肚子是饿不着了,可心里遭的罪就没法说了。不怕你笑话,我其实……就是个要饭花子!”
“二太太,谁笑话谁啊。你我都是从藏东的昌都来的,小贵族出身,论起来,我们还是老乡呢。”
“是吗,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在老爷和二太太面前,哪有我说话的份儿。”
“我可没低看了你,帕甲,事到如今,你可得帮我。”
“我没帮你吗?二太太,假如阿觉少爷真的咽了气,你可就把自己毁了。我敢保证,那天等不到日头落山,扎西他们就会查出凶手。”
“是你救了我的命。”娜珍感激地说。
“二太太,你是怕阿觉少爷夺了白玛少爷的家产吧?”帕甲直截了当地问。
“我这点儿心思,你一眼就看穿了。阿觉到了见风就长的年纪,眼瞅着就要顶门立户。到时候,在德勒府里,我跟白玛恐怕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那你也不能用那种笨法子。况且,害人性命是要遭菩萨惩罚的。”
“我一个女人家,能有多大本事,还能怎么办啊?”
帕甲笑而不言。
娜珍看出帕甲的心思,她也破涕而笑,把手上的宝石戒指褪了下来说:“这是当年他给我的,缅甸翡翠。帕甲,你指点指点我,我就有活路了。”
帕甲抓过娜珍的手,把戒指又给她戴到手指上说:“我愿意帮你,可不是图你什么,完全是替你抱打不平。”
“你真是侠肝义胆!”
帕甲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回来,神秘地对娜珍说:“二太太,就算你想除掉阿觉少爷,也要精心谋划,神鬼不知啊。”
又到了噶厦的例行茶会。议事厅里衙役们正端着酥油茶、人参果肉粥等,给每位官员桌上的木碗和茶碗里添食物。十几名僧俗官员坐在各自的位子上,边吃边聊,有说有笑。一位官差手里捧着一份函件从外面进来,径直奔向四大噶伦。他来到格勒、康萨等人面前,将函件呈放在首席噶伦喇嘛手上。
噶伦喇嘛将信展开阅读,然后环顾左右说:“是中央政府的函件,驻藏办事处送来的,说是要修一条从印度萨迪亚经过拉萨,一直到成都的公路。”
康萨一听就火了,不满地说:“汉人的勘察队不是已经在藏南活动了吗?中央政府现在才来函件,这分明是不把我们噶厦放在眼里!”
格勒反驳道:“修中印公路是为了运送盟国的抗战物资,驻藏办事处的孔庆宗处长早就跟我们通过气了,是我们迟迟不决。康萨噶伦,修公路如果只是国民政府的意思也就罢了,它也是英印政府的意思。英国人,你不肯得罪他们吧。”
“哼,你还别拿外国人来压我。”
“英国人是外人,中国人可是我们自己人。”
“早在铁猪年,吃大米的中国人已经和吃糌粑的拉萨人没有关系了,他们随着大清皇朝的垮台已经撤出了拉萨。到现如今,中国人在拉萨也只剩下黄慕松当年留的一个办事处,这与驻藏大臣衙门完全不是一个性质了。”
众官员见康萨和格勒针锋相对,他们侧目观看,都不作声。
康萨扫视着众官员,又说道:“你们别把蒋介石看简单了,他修这条公路的真正意图,是想把中国人的势力重新延伸到拉萨来。我的态度很明确,这条公路不能修!”
格勒见他态度坚决,当仁不让地说:“康萨噶伦,我也明确告诉你,热振活佛给我捎来口信,他是支持修这条公路的,他让我把这个意思转告给大家。”
康萨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对众官员命令道:“以噶厦的名义,通知孔庆宗还有他的国民政府,绝不允许在拉萨的疆域内修建任何公路。对中日战争,我们持中立态度,命令驻藏南的各级官员,发现汉人的勘察队就驱逐出去,如遇对抗,格杀勿论!”
例行茶会结束后,格勒气哼哼地去了八廓街的德勒商店。扎西正在店里和巴桑商量去印度进货的事情,他见格勒脸色难看地进来,问道:“妹夫,你怎么啦?”
“一个坏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其实是一个消息。”格勒气呼呼地说。
“谁把你气成这样,糊涂了吧?”
“蒋介石要在藏南修公路,被康萨他们给顶回去了。”
“是吗?公路修不成,海外通往内地的陆上运输线就彻底断了。内地战事吃紧,这可是雪上加霜啊。”
“你还真以为我在乎那条公路?内地的战事不可怕,可怕的是噶厦里的那些人已经不把热振活佛的话当回事儿了。”
“这么快?他们全都改换门庭啦?”
“没错。达札活佛上台以后,追随热振的官员正被逐步剪除,子月孜本被撤了职,彭康噶伦也被劝退休,就连最忠诚的噶伦喇嘛丹巴也背叛了热振,现在他和康萨一个鼻孔出气。噶厦里只剩下我一人在支撑,孤掌难鸣啊。”
“我还以为达札是热振活佛的上师,他们关系密切呢。”
“那是过去!热振活佛卸任时和达札有约在先,三年后,热振活佛结束静修,重返拉萨,达札要把摄政王位还给他。可现在,达札活佛受到英国人的挑拨,疏远内地,企图搞“西拉萨立”,他赖在王位上不想下来了。”
“英国和中国是抗战中的同盟国,是患难中的兄弟,他们竟然在背地里鼓捣我们汉藏分家。这些洋鬼子,着实地可恨!”
“利益,当然是利益。国民政府正忙着打仗,对拉萨鞭长莫及,英国人当然要利用这个机会,对我雪域净土插上一腿。”
“拉萨新一轮的争权夺利开始了,不知又有哪些人家该倒霉啦。”扎西担忧地说。
“量他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格勒满不在乎地说。
“国是、战争、王位、噶厦,我真庆幸自己无官一身轻啊,不说这些了。妹夫,说说你的好消息吧。”
“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你心知肚明,装傻!”
扎西思索着问:“公路修不成了,内地急需的物资还得运。你一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从印度噶伦堡到祖国大西南的商路上全是桑多仓、邦达仓和热振仓的驮队,拉萨的豪门显贵也坐不住了,索康府、察绒府、噶雪巴府也纷纷开始经商。格勒,你眼馋了吧?”
格勒笑了,说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落下谁,也不能落下我们。”
“果然让我说中了,你也要组建自家的驮队?”
“姐夫,我都想好了,仁钦府和雍丹府出钱,德勒府出人、出力,我们三家合股把德勒家的驮队做大。既能发财,又算爱国,一举两得。”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
格勒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摊在柜台上,指着上面说:“我们要把生意的重点放在内地,驮队在噶伦堡把货办齐,一路走南线,可以运到丽江;一路走中线,通过昌都可以运到康定和成都。”
扎西也来了精神,兴奋地说:“内地需要什么,我们就运什么,卡其布、煤油、蜡烛、肥皂、西药。”
“还可以运盟国的军事物资。”
“军事物资?那可是噶厦明令禁止的。”
格勒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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