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人去硬碰一下的吧?先看看形势。
果然有这样的愣。五道梁的周鳖蛋自恃人多枪硬,撇着嘴把红帖子退回去了。三天以后周鳖蛋的人头就挂在太白县的城墙上,守备营全部出动,只一天就拿下五道梁。周立德知道会有人当出头的椽子,他必须杀鸡给猴看,狠狠打下一窝土匪,做出样子给那些观风的人看看。
十天的期限一到,各路土匪都按数目缴了捐款。
第二十七节
进了七月,狼就来了。
刚开始时狼在塬顶上。哑静的晚上,狼嚎的声音刀子一样尖利,把人从睡梦中扎醒了。娃娃吓得钻进女人怀里,女人吓得钻进男人怀里,男人抱紧老婆娃娃,黑暗中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门窗闩紧了没有,即使看不清楚,他们也不敢点灯,唯恐亮光把狼招了过来。后来狼嫌塬上太荒凉,没人气,就从塬上下来了,在寨子旁边的田野和城壕里撒欢。周家寨人心惶惶,已经好久不关的寨门不等天黑就关上了。太阳一落山村子里就空荡荡的,所有人都早早缩进被窝里,不敢大声说话,连打呵欠放屁也憋成哑的。
按说周家寨人不该这么怕狼,他们不是有猎户吗?这话平时说他们高兴,现在这关口上说周家寨的猎户可就不乐意了。他们说我们哪里是猎户?我们跟大家一样,都是种庄稼的,只是农闲了到沟沟洼洼里打一些小野物补贴家用,哪能叫猎户?秦岭山里放倒老虎豹子的人才叫猎户呢。人家有抬杆和铁铳,我们有啥呢?咱手里的土枪只能吓唬吓唬野兔山鸡,对付狼就跟拨火棍差不多!除了不愿承认自己胆小,武器和技术不精都是实情,周家寨这些半吊子猎户是根本不敢去打狼的。狼这玩意儿别看个头不大,可它们凶起来不亚于老虎豹子,咥牲口不说了,伤人也是常有的。这些家伙平时藏身在深沟烂窑里,一到秋季就出来撒欢了,青纱帐是掩护它们的天然屏障。
甭把蛋娃往出抱了!周梁氏叮嘱春娥,她唯恐自己的宝贝孙子有啥闪失。周梁氏疼孙子,可她孙子却不领情,你不把他往外抱,他在屋里就哭闹。这是个野娃娃么,周梁氏说。这都是周克文惯的,自从孙子满月后,周克文一有空就抱着他满村转。他爱孙子爱疯了,觉得把孙子关在屋里就委屈了他。当然了,满村转也是炫耀,他要让全村人看明德堂有后了。这娃娃就是这样逛野了,不愿在屋里待,他虽然还不会说话,可他会哭会笑。一进屋就哭,一出门就笑。这可叫人作难了。
春娥没辙,忽然想起了一件宝贝,她把它拿出来给儿子戴上。有护身符呢,我们不怕。春娥对公婆说。
周克文看见孙子脖颈上的物件,大惊失色,立即卸下来厉声问道,这是哪儿来的?谁敢给我孙子戴这个!
春娥吓得脸色煞白,她不知道自己犯了啥禁忌。
周梁氏看见了,问春娥,是立德给你的吧?
春娥说,是他留给蛋娃的,说能辟邪,保护他长命百岁。
周梁氏朝老汉吼了一声,你这么凶干啥?这是洋菩萨,灵得很。
啊呸!周克文吐了一口痰,比老婆的声音还高,啥洋菩萨?你瞎眼了,这叫移鼠!他指着十字架上的小人说,传洋教灭国粹的老鼠,你爹当年入义和拳,打的就是他们,亏你还是他闺女!
周梁氏不服,她说,这就是我爹给我的,我爹能从洋人的枪炮里逃出活命,全凭的它。
哦,周克文恍然大悟,他说,怪不得我老丈人后来好端端的吃搅团噎死了,原来是这东西害的!我孙子不能戴这个。
周克文一扬手,要把这东西扔到院墙外边的粪堆上去,可在脱手的一刹那间他又把它捏住了。周克文掂出了它的重量,这是纯银子的呀。
我要给我孙子戴真神的护身符!周克文说。他把移鼠拿到绛帐镇上的银匠铺里,让人把它熔化了,铸成孔子。银匠问孔子是谁,他没见过,没办法描影。周克文真想抽这银匠一个耳光,马融讲经的地方竟然还有不知道至圣先师文宣王的!他拍出一个银圆,对银匠说,这是路费,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圣人。他把银匠领到县城的文庙里,在孔子的塑像前三叩九拜,回来后那银匠照猫画虎给周克文铸了一个桃子形的银饰,里面錾了一个大脑袋人像。
周克文把孔子请回家,周梁氏一看,撇了撇嘴说,就这个奔儿头老汉,还没有那个洋菩萨好看呢。周克文承认这银匠手艺差,把圣人錾成了牛头马面,可他不嫌弃,他说好看顶啥用,关键是灵光!
这护身符一戴上,他们心里都踏实了。
这护身符灵得很,也可以说怪得很,谁戴它,它护谁,别的人一概不管,哪怕这些人跟它的主人是至亲骨肉,也沾不上光。这不,蛋娃戴上护身符的第三天,周克文就碰见狼了!
那天早饭时节,周家寨的人仍然在大槐树下开老碗会。虽然已经闹狼了,可它毕竟是晚上闹腾,白天它还不至于那么张狂,更何况狼折腾这么久了,周家寨却没有一个人见过狼,也没有人畜受到伤害,渐渐地大家也就皮了。说到底周家寨人还是割舍不下老碗会,不聚集在一起吃饭就寡味,吃了也权当没吃。因此,如果不是天崩地裂,周家寨人照例要开老碗会。
老碗会上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狼身上,大家正说得起劲儿,忽然看见一只羊疯了一样蹿过来,遇见人群也不避让,径直从人缝里穿了过去,撞翻了一大堆饭碗和菜碟。有人认得这是周克文家的奶羊,就觉得奇怪,秀才的羊跟秀才一样平时是很稳重的,今天是咋了?被撞翻了饭菜的人正要骂羊,只见周克文失急慌忙地奔过来,脸色煞白,气喘得话都说不连贯,狼……塬上……他停也不停,惊慌失措地往寨里跑。
咀嚼的嘴巴都僵住了。有人朝着周克文的背影喊,秀才叔,大白天的能有狼?你看花眼了吧!
大家知道狼是昼伏夜出的动物,一般不会白天出来的。不过凡事都有例外,那年周立功和引娃就是白天碰见狼的,六爷可以做证。
周克文头也没有回,不过他的话大家还是听见了。羊先看见狼的……它挣脱了缰绳……
周克文放羊是用缰绳牵羊的,怕羊糟蹋别人庄稼。羊刚才逃命的样子大家是看见了的,就算是人能作假,羊不会作假吧?这狼看来是真有了,而且胆子大得出奇,白天也敢出来游逛!
大家虽然不会把害怕立即表现出来,但回家的借口还是有现成的。有人说,嘿,你看这饭吃得一个快,我回去添饭了。他端起碗一走,要回去添饭的立即多了好几个。这几个人一走,剩下的人说,这老碗会就图的是人多热闹,他们都走了,还有啥意思?咱也走。
大头和单眼父子俩也在这散伙的人里头。单眼说,这真是怪了,明德堂的人咋总能碰见狼呢?大头哼了一声说,亏人的事做多了嘛!
周克文一回家,立即给羊端来一盆精料,还给里面掺了盐和香油。
周梁氏一看这情景,说看你大方的,不过日子了?精料是豆子和玉米,偶尔拿来喂喂高脚牲口,也只有马和骡子干了重活时才有这口福,牛都别想吃一口,更别说羊了。羊每天都是由周克文牵出去吃青草,吃得肚子鼓鼓的,奶头翘翘的,回来挤出羊奶,一半给圈里的猪娃喝,一半给周克文和老婆喝。
可今天这老汉不但给羊喂精料,还给里面掺了调料,他变菩萨了?
羊叫狼给吓日塌了么!周克文说。
怪不得羊和人进了院子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周梁氏问,还是那年吓老二的那个狼?
你这老婆问得怪,周克文边给羊揉尻蛋子边说,谁敢仔细看嘛。
狼咬羊尻蛋子了?周梁氏问。
周克文说,是啊。
老天爷啊!周梁氏啊呀呀地惊叹着。她说,你看这多玄乎,差点儿要人命了!她也急忙圪蹴下给羊揉另一半尻蛋子。她心疼羊,也心疼老汉。揉了一阵,她觉得奇怪,狼咬了咋没有伤口呢?
她问老汉,这一问周克文再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把周梁氏笑愣了,她直直地盯着周克文,怀疑这老汉是不是被狼吓瓜了。周克文没瓜,他是笑老婆的瓜样子,他边笑边说,哪有你这么瓜的人,狼把羊尻蛋子都逮住了羊还能逃活命?
那你给羊揉尻蛋子干啥?周梁氏不解。
我拿皂角刺扎羊尻蛋子了嘛,周克文说。
你又不是娃娃,扎羊尻蛋子好玩儿吗?周梁氏更不解了。
不扎羊不跑么,扎疼了它才能飞起来!周克文笑眯眯地说。
你叫羊飞起来弄啥呀?羊又不是野雀!周梁氏气哼哼地说,赶紧再给羊揉尻蛋子。
羊只有飞起来了才说明它见了狼,村里人看见了才会相信狼来了!周克文像说绕口令。
啥?周梁氏惊讶地问,你是说没有狼?狼咬羊尻蛋子是你编的虚话?
对!周克文说。
不对!周梁氏说,没狼咋有狼叫唤呢?你晚上没听见?
那是我叫唤!周克文说。
啥?周梁氏眼睛瞪得拳头大。
周克文问她,你听见狼叫唤时我在你身边不?
是呀,这正是周梁氏奇怪的地方。每次狼叫唤她被吓醒了,想握住老汉的手壮壮胆,可每次她身边都是空被窝,她还以为他是给牲口添草去了,要不就是去了茅房。
周克文得意地又学了一声狼叫,跟周梁氏晚上听见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声音压得很低而已。
这是为了啥吗?周梁氏觉得这老汉疯了。
为了咱的棉花!周克文说。
进了七月棉花慢慢就开花了,今年周克文的棉花格外好。由于土地肥力足,又加上精心侍弄,眼看就是一个丰收年。可是这时却有一件事让周克文揪心,他怕这么好的棉花自己收不到,全进了贼的口袋。棉花成熟时恰好青纱帐漫山遍野,贼娃子出没很方便,他们悄悄地来,偷偷地去,就在人眼皮底下行事也很难发现。周克文现在不怕土匪,就怕毛贼。土匪是不会抢棉花的,这东西体积大,不好带,不如抢大烟实惠,况且现在老大的威名在外,没有哪个土匪敢来骚扰。可毛贼就不同了,那些人不是瞎,就是一些贪小便宜的人,多半是自己村或者邻村的人,他们白天跟你谝闲传拉家常,天一黑就钻进你的地里摘棉花去了。他就是摘一整夜也值不了多少钱,你把他逮住了也不能咋样,乡里乡亲的他好意思你还不好意思呢。可你不收拾他其他人就学样子,大家都来偷,你几百亩的棉花就甭想要了。关中这地方是传统的产粮区,这些年又时兴种大烟,很少有人种棉花,可不种棉花的人却都是要穿衣服的,衣服总得从棉花中来嘛。现在方圆数十里只有周克文一家种棉花,他不担心才怪呢。
这真是狼多肉少啊!周克文感慨道。狼字一出口,周克文忽然灵机一动,一个保护棉花的妙计浮上心头:用狼吓唬毛贼。
听了老汉的妙计,周梁氏拿指头戳着周克文的额头说,你真是比猴还精啊。
周克文又得意地一笑,然后严肃地叮嘱老婆,别说出去啊,说出去这法子就不灵了!
周梁氏说,长工都下地去了,羊又不会说话,这院子里就咱俩,你怕啥呢。
狼来了的消息从周家寨一传开就不可收拾,很快邻村都有狼了。谁都知道狼是流窜的,不会只贪恋周家寨。刘家沟一个没入圈的牛犊被狼咬断了后腿,白龙湾邓秃子的大肥猪晚上叫狼驮走了,更可怕的是大陈庄的一个女娃跟她爹走亲戚,半路上尿憋了钻进高粱地里解手,半天不出来,她爹等得不耐烦了进去寻,只寻见了一只鞋子和半截裤带,人悄没声息地不见了!这样的事越传越多,越传越耍裁挥屑伤灯鹄幢燃幕贡普妫萌瞬荒懿恍拧�
正是在这种传言中周克文的棉花开花了。棉花开花是笑着开的,它们的嘴巴一点点咧开,舌头一点点伸长,最后笑成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爷爷。棉花一旦绽开,就得赶快采摘,否则碰上下雨就会霉变。感谢狼的看护,现在这些成熟的棉花还没有折损。眼下要紧的是赶快把它们收回来。
棉花成熟是分期分批的,这有利于棉农有条不紊地管理它,如果你种得少,可以不慌不忙地对待它。可周克文种了几百亩,这第一拨开花就是铺天盖地,站在地头一望,就跟下了大雪一样,这么多的棉花就靠他们家几个长工去采摘,显然顾不过来,第一拨还没有摘完第二拨又该开花了。
周克文有办法,他想到了换工。
换工就是拿自家的东西换人家的人工,可以是人工换人工,也可以是畜力换人工,还可以是技术换人工。可以当下换,也可以错时换。比如我家现在盖房子缺人手,你来给我帮忙,等你盖房子时我自然会去给你搭手,或者等你明年种地时我借一头牛给你拉犁,或者你家要盘炕,这是一个技术活,我去给你把关,这都是换工的形式。啥都可以拿来换工,只要是双方需要的,但钱除外。要是出钱,那就是雇短工了,都是一个村的人,熟得脸贴脸,咋好意思说钱?谁要是把这个字说出口了,那就是把自己也把别人当外人了。
换工表面上一团和气,好像跟谁换都一样,其实不然。大家心里还是有盘算的,都会去挑选对家。周克文是大家都愿意选择的对象,因为他人好。有些事是大家都看到的,那一年冬季种麦,黑丑家遇到了难处,他没有牲口,也没有爹,就孤儿寡母两个人,母亲有病,儿子还小,把五亩土地没办法。周克文自动提出换工,套上自家牲口给他们种了地,这事搁在别人身上是不可能的,黑丑家有啥可换的?跟这种家庭换工其实就是白帮忙。大家都以为周克文这是行善呢,他不会叫一个十二岁的娃娃给自己干活,连黑丑他妈都这样认为。她对黑丑说,你去给你秀才伯磕几个头吧,算是还了人情,你人小力薄,能给人家干个啥!可是大家都看走眼了,周克文真的是坚持换工。到了第二年夏季麦子割上场,周克文把黑丑叫来,让他跟着自己摊场吆碌碡扬场,这些都是技术活,黑丑干得怯生生的,周克文在一旁手把手地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