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问谁是驾驶员,葫芦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掏出了驾驶证双手捧给了警察:“是我开的车。”交警照例二话不说先把他的驾驶执照收了,然后才开始询问事故经过。
魏奎杨的司机站在一旁看到这种情况目瞪口呆,因为他在爬出汽车昏迷之前,看到从倾翻的本田轿车里驾驶员一侧爬出来的是车轱辘而不是葫芦。他傻乎乎地还想纠正这个错误:“你、你……不、不……”
交通警察厌烦地打断了他:“没问你,有什么事到队里再说。”他的车上死了人,而且是局长级的人,属于特大交通事故,所以警察要把他带回队里进行调查。魏奎杨的司机可怜兮兮地闭嘴躲到了一边。
3
铜州市分管民政局的王副市长和民政局办公室主任卫骏闻讯赶到了事故现场。骄阳似火,高速公路上无遮无盖,晒得人冒油,在这种环境处理公务谁都心烦意乱,看到车轱辘和他的司机还活着,王副市长气哼哼地问:“没事不好好在家待着跑这干吗来了?”
车轱辘连忙解释:“我们是到省里开会去。”
王副市长又问:“魏奎杨干吗来了?”
车轱辘摇头:“不知道。”
王副市长便吩咐交警:“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市政管理局,让他们来个人处理后事。”
交警提醒他:“王市长,魏奎杨的尸体已经运回去了。”
王副市长便说:“那就通知他们到殡仪馆去处理后事。”
民政局办公室主任卫骏在车轱辘身边围前围后地张罗照料,殷勤周到:“车局长,是不是先给家里通知一声,报个平安?”
车轱辘烦躁地说:“不用,一告诉,她们闹哄哄地跑过来烦人,反正我很快就回去了。”
看着经受一场大难却仍然活生生的车轱辘,卫骏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他是局领导班子后备干部,目前牢牢靠靠地在第二梯队中排名第一,如果这一次车轱辘玩完了,只要没有特殊人物加塞儿,他将会依次递进,成为名正言顺的副局长。卫骏是局长何茂泰从原单位带过来的人,对车轱辘谈不上什么感情,出了这么大的车祸,车轱辘仍然活蹦乱跳,卫骏内心的遗憾在酷日的烧烤下蒸发成烦躁、恼火。所以当现场勘察完毕,警察向车轱辘、葫芦询问完毕,大家可以撤离的时候,他却笑眯眯地说要留下处理善后事宜,不能跟他们一起回去。他来的时候带着自己的专车,尽管他仅仅是局办公室主任,还不是正式的副局级干部,但是因为他是局党组成员,局里也就为他配了一台专车。反正现在配车也没有什么规矩,即便有规矩谁也不会遵守规矩,国家富裕了,官员待遇首先就要提高,这用不着谁提醒更用不着投票表决,官员自己就可以决定自己的待遇。
卫骏有自己的专车,带了自己的专车来处理后事,却不愿意让刚刚出了车祸的车轱辘坐他的车,嫌他晦气,笑眯眯信手拈了一个借口就把车轱辘给晾在那了。王副市长不讲究这些,不能眼瞅着车轱辘他们被扔在高速公路上当烤肉,只好让车轱辘和葫芦上了他的车。他们前脚走卫骏后脚就上了车吩咐司机:“走国道,回家!”
第一章
1
中午下班时分,市委书记洪钟华从机关大楼走了出来,还没出大门,滚滚热浪便迎面扑来。最近一段时间受副热带高压的控制,本市及周边地区一直保持着33℃到36℃的高温。门外沿着台阶停满了等着接领导下班的轿车和供普通干部乘坐的通勤大巴。车子的发动机都轰隆隆运转着,一大堆汽车空调运转时产生的噪音震耳欲聋,烘出的热气活像沸腾的开水朝人劈头盖脸地泼洒过来。洪钟华的车停靠在最方便上下的位置上,政府大院里的司机都认识这台车,所以谁也不敢跟这台车争先恐后。洪钟华钻进车里,一股沁人肺腑的冷风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冷风开得太足了,没必要。”司机连忙把空调开到了弱挡,然后起步,汽车平稳地朝市府大院的大门开去。洪钟华问司机:“你们每天都这样早早地把汽车发动着,冷气开开等领导吗?”
洪钟华的司机叫司马达,原来是省武警总队政委的司机,车开得好,又有全省武警系统散打比赛第三名的头衔,复员的时候总队政委把他当做礼物送给了洪钟华。司马达人很老实,话极少,从铜州市到省城有二百来公里,一路上如果洪钟华不说话,他也能沉默一路,这样的人最适合给领导当司机。听到洪钟华问,司马达说:“现在天热,一般要提前半个小时左右就把车发动着,空调打开,这是车队统一要求的,说现在天气热,不能让领导上了车身上出汗。”
洪钟华嘟囔了一声:“老百姓的血汗全都变成汽油也不够烧。”
司马达没听明白,连忙追问:“洪书记,您说什么?”
这种近似于发牢骚又带着无奈情绪的话洪钟华当然不会再给司马达重复一遍,况且说了也没用,因为坐车的并不仅仅是他洪钟华一个。洪钟华含糊其辞地回答:“我说开慢点,注意安全。”
司马达奇怪地扫视了洪钟华一眼,因为不用洪钟华说,车也快不了。正是下班时间,政府大院临街的道路上车辆活像过江之鲫,鱼贯而行,政府机关的公车从大门里蜂拥而出,就像山洪暴发的污泥浊水冲入河床,顿时搅乱了正常的交通秩序,原本正常行驶的车辆有的争道抢行,有的避让停车,交通开始混乱起来,交通警察狼狈不堪地指挥着没法指挥的车辆。司机们根本看不懂手忙脚乱的警察的张牙舞爪是什么意思,各种车辆在政府大院门前挤成了一团。洪钟华的司机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汽车,在乱成一团的钢铁洪流中慢慢爬行,既要防止撞到别人,又怕别人撞到自己,精神高度集中,腮帮子咬出了两个硬核桃。
市府机关大院斜对面有一个公交车站,市民李桂香牵着她十岁的女儿在这儿等车,遮阳篷是玻璃钢的,在这样的酷暑烈日下,篷下面成了正在被蒸烤的笼屉,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李桂香是一个下岗女工,今天到劳务市场找工作,招工单位倒是不少,可是人家都嫌她年纪大,文化低,没人肯聘用她。其实她才三十五岁,由于长年在生产岗位上没日没夜地倒班,繁重的劳动损害了她的容颜,让人看上去足有四十五岁。拿出身份证给人家看,谁也不相信她才三十五岁,有的招工单位甚至问她这身份证是不是真的。在劳务市场奔波了一个上午,结果是一无所获,李桂香就到学校接了女儿,也算是今天上午没有白出来一趟。
市府门前的道路此时活像堤岸崩塌的河床,各种车辆挤成一团小心翼翼地朝前磨蹭,比小脚老太婆走得还艰难。体格庞大的公交车被堵在远处根本动弹不得,等车的市民眼睁睁看着公交车已经来了,却无法进站,焦急和烦躁憋闷在心里,人们的脸就像刚刚浆洗过的床单,呆板、紧绷,上面还挂满了汗珠。李桂香紧紧牵着女儿的手,耐心地等待着交通混乱的场面能够好转,耐心地等待着公交车能够来到,生活已经教会了她忍耐,她也习惯了在无尽的忍耐中生活。她已经想好了,今天不回家做饭了,咬咬牙领着女儿奢侈一回,娘儿俩买盒饭吃,吃盒饭还可以喝到免费的萝卜汤,那是消暑解渴的佳品。她女儿扯扯她的手说:“妈,我难受得很,想吐。”她看看女儿,女儿脸色蜡黄,她连忙摸摸女儿的额头,女儿的额头冰冷,满脸冷汗,她把女儿揽到怀里,安慰着:“是不是早上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没关系,等车来了妈直接带你去医院,先检查检查,然后再吃饭。”
可是女儿已经等不及去医院了,突然像脱骨肉似的在她怀里软软地朝下脱落,眼睛也闭了起来,牙关紧咬,嘴角溢出了白沫,随即昏迷过去。李桂香吓坏了,大声呼喊着女儿,一起等车的人们纷纷围拢过来,有懂得急救知识的人就开始忙碌,让李桂香把女儿平放在地上,然后就开始掐人中、做人工呼吸。一位老者翻开李桂香女儿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她的脉搏,对李桂香说:“中暑,得赶紧送医院,不然很危险。”
这时候就有好心人赶紧打电话叫120急救车,也有人提醒叫急救车也没用,现在塞车这么严重,急救车根本过不来。李桂香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儿,焦急万端,恨不得给满大街的汽车跪下,求他们给自己的女儿让出一条活路。公交车站等车的人们乱成一团,有帮忙抢救的,有给110、120打电话的,有在一旁怒火中烧骂政府、骂官员的……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李桂香再也控制不住,焦急地喊着女儿的名字痛哭起来。
2
洪钟华的车费尽力气蹭到了公交车站不远处,见公交车站前面的马路上人们挤成了一团,哭的喊的好像出了什么事,洪钟华吩咐司马达:“怎么了?你去侦察一下。”
司马达下车挤进人丛看到李桂香扶着昏迷不醒的女儿失声痛哭,问问旁边的人,旁边的人告诉他,这个女人带着孩子等公交车,天气太热,可能孩子中暑晕倒了,叫了120,路上塞车,120过不来。司马达是个热血青年,听到这个情况,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孩和痛哭失声的母亲,顾不上多想,俯身抱起女孩对李桂香说:“大姐,别急,我拉她去医院。”然后就抱着李桂香的女儿来到了洪钟华的车上,洪钟华看到司马达抱了一个人回来,知道肯定不是碰上伤员就是碰上病号了,连忙帮他把李桂香的女儿接进车里,李桂香也钻进车里搂着女儿,不断叫着女儿的名字。司马达顾不上解释,挂挡就要出发,可是路已经塞死了,有车也没用。正在徒劳地指挥交通的警察一扭脸见到市委书记的座车被堵在车流中间动弹不得,大惊失色,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敲开车窗,连连敬礼,语无伦次地解释汇报:“洪书记,你好……对不起,我正在值勤,我是交警直属中队……”
洪钟华拦住了他:“别说了,求你一件事,我的车上有个孩子病了,得马上送到医院救治,你能不能帮我疏通一下道路?”
交警连忙敬礼:“是,请问洪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洪钟华说:“没指示,请你快一点,救人要紧。”
交警朝对讲机讲了几句,片刻便招来了同事,开来了警用摩托车,亮起了警灯,拉响了警笛,开始给洪钟华的汽车开道。同事们则把吃奶拉屎的劲都使了出来,拼了老命想把其他车辆拦住给市委书记的专车让路。
车里冷气充足,衣着单薄的李桂香从酷热的室外突然进到车里,冻得哆哆嗦嗦,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孩子依然昏睡不醒,李桂香急得泪流满面。司马达一狠心,就着警察刚刚扒拉开的缝隙把车开上了人行道,然后又插进了辅路,再从辅路转回人行道,哪有空隙朝哪钻,七扭八拐车子总算冲出车流朝医院奔去。交警忙活半会儿,一回头市委书记的车没了,瞠目结舌愣在马路当中,成了名副其实的马路橛子。
到了市第一医院,洪钟华和司马达帮着李桂香把孩子抱到了急救室。现如今像洪钟华一类的地方官员都是当地电视台、报纸的明星级人物,天天露脸,百姓没有不认识的,医生护士们看到市委书记亲自送来病人,惊讶之余不遗余力地马上开始急救。值班医生经过对病人的认真检查,犯难地对洪钟华汇报:“洪书记,这个病人的情况很特殊,既有中暑的症状,又有感冒并发炎症的症状,情况挺不好,需要马上转到重症监护室去。”
洪钟华说:“那就转啊,你是医生,我们都听你的。”
医生和护士们就手忙脚乱地把李桂香的女儿转送到了重症监护室。由于是市委书记亲自送来的病人,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都没敢张口谈钱的问题。洪钟华摆脱了千恩万谢几次要下跪的李桂香,钻进汽车打道回府。路上司马达沉默片刻忽然说:“洪书记,对不起,我向你检讨,刚才我心急没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就把病人接到了车上……”
洪钟华学了一次雷锋,做了一次好事,尽管回家吃饭的时间耽搁了一个多小时,心中却仍然充盈着跟当市委书记截然不同的成就感,听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司马达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心中一怔:“你做得对啊,我没说你做得不对啊,你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值得表扬。是不是我没表扬你,你就以为我不高兴了?”
司马达“嘿嘿”一笑说:“那倒不是,嗯,嗯……”
洪钟华说:“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跟我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认生啊?”
司马达又吭哧一阵才说:“洪书记,还有一件事,我觉得那个孩子病情加重可能跟坐我们的车有关系。我小的时候在家里跟着大人打场,天热中暑了,有人要拿凉水浇到我身上降温,我爷爷拎起扬场的木杈打人家,说人家想害我。后来听爷爷解释我们才明白,人中暑,就是天气太热,火气慢慢在体内积累起来,散发不出来就会头晕恶心血压下降,严重的还会造成呼吸停止等等。如果这个时候突然让病人用凉水、空调强迫降温,弄不好把内火裹在心里会要人命的。中暑首先好像应该把病人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慢慢恢复,送到医院当然更好……可是……可是……”
洪钟华催促他:“你别可是了,有什么就说什么。”
司马达这才吞吞吐吐地接着说:“可是刚才我们车里空调的温度太低了,当时我光一门心思想着救人,没有想到空调的问题,医生说她既中暑又感冒,会不会是因为我们突然把她从高温下转到了低温环境里,造成了并发症,中医说,这种情况就是外寒裹内火,对人的损伤严重得很,唉,都怪我……”
洪钟华听到司马达这么说,内心也暗暗后悔,如果真的是因为他们的车内空调开得太足,温度太低,想救人家反而害了人家,那真是好心办坏事的典型。想到这些,刚刚因为做了好事而产生的满足感、成就感顿时烟消云散,既是安慰司马达也是安慰自己地说:“不要紧吧?现在在医院里,即便有点什么并发症,医生也会救治的。今天下午上班你把我扔到办公室以后,再到医院看看,如果真的是因为我们加重了人家的病情,一切后果我负责。对了,你就给医院说,他们是我的亲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