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了拍他的背:“哦,是该吃饭了,那我们回去罢。”
他没言语,只在水中将我松松搂着。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过来人的经验,陷进情爱里的人向来有些神神叨叨,我便也不好惊动他,只任他搂着。
半盏茶过后,却打出一个喷嚏来。这雪中送炭的一个喷嚏正提醒了夜华见今我还伤着,不宜在冷水里泡得太久。他便赶忙将我半搂半抱地带上岸,又用术法把两身湿透的衣裳弄干,捡来外袍帮我披了,一同下山。
在湖水中夜华的那一个吻,叫我有些懵懂。犹自记得身体深处像有些东西突然涌上来了,那东西激烈翻滚,却无形无影,抓也抓不住,只一瞬,就过了,便也不太继续深思。只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回气。
夜华在前,我在后,一路上只听得山风飒飒,偶尔夹带几声虫鸣。
我因走神得厉害,并未察觉夜华顿住了脚步,一不留神便直直撞到他身上。他只往左移出一步来,容我探个头出去。
我皱了皱鼻子,顺他的意,探头往前一看。
枫夷山下破草亭中,晃眼正见着折颜懒洋洋的笑脸。
他手里一把破折扇,六月的天,却并不摊开扇面,只紧紧合着,搭在四哥肩膀上。四哥翘着一副二郎腿坐在一旁,半眯着眼,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见着我,略将眼皮一抬:“小五,你是喝了酒了?一张脸怎的红成这样?!”
我作不动声色状,待寻个因由将这话推回去,却正碰着夜华轻咳一声。折颜一双眼珠子将我两个从上到下扫一遍,轻敲着折扇了然道:“今夜月凉如水,阶柳庭花的,正适宜幽会么。”我呵呵干笑了两声,眼风里无可奈何扫了夜华一眼,他勾起一侧唇角来,几绺润湿的黑发后面,一双眼睛闪了闪。
第十五章(2)
折颜挑着这个时辰同四哥赶回青丘来,自然并不只为了同我谈今夜的天色。说是毕方半下午给报的信,信中描述我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他们以为这样的事真是千载难逢,想来看看我半死不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巴巴地跑来了。
我咬着牙齿往外蹦字道:“上回我半死不活的时候,确然有些失礼,没等着你老人家过来瞧上一瞧,便擅自好了,真是对不住得很,这回虽伤得重些,却并不至于半死不活,倒又要叫你老人家失望了。”
折颜漫不经心笑一阵,将手上的折扇递给我,呵呵道:“既惹得你动了怒,不损些宝贝怕也平不了这么大一滩怒气,罢了,这柄扇子还是请西海大皇子画的扇面,便宜你了。”
我喜滋滋接过,面上还是哼了一声。
回狐狸洞时,折颜同四哥走在最前头,我同夜华垫后。
夜华压低了声音若有所思:“想不到你也能在言语间被逗得生气,折颜上神很有本事。”
我捂着嘴打了个呵欠:“这同本事不本事却没什么干系,他年纪大我许多,同他生生气也没怎的。若是小辈的神仙们言谈上得罪我一两句,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我总不见得还要同他们计较。”
夜华默了一默,道:“我却希望你事事都能同我计较些。”
我张嘴正要打第二个呵欠,生生哽住了。
迷谷端端站在狐狸洞跟前等候。戌时已过,本是万家灭灯的时刻,却连累他一直挂心,我微有汗颜。
尚未走近,他已三两步迎了上来,拜在我跟前,脸色青黑道:“鬼族那位离镜鬼君呈了名帖,想见姑姑,已在谷口等了半日了。”
夜华脚步一顿,皱眉道:“他还想做什么?”
折颜拉住方要进洞的四哥的后领,哈哈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运气真不错,正赶上一场热闹。”
我脚不停歇往洞里迈,淡淡吩咐迷谷:“把他给老娘撵出去。”
迷谷颤了一颤,道:“姑姑,他只在谷口等着,尚未进谷。”
我了然点头:“哦,那便由着他罢。”
折颜一腔瞧热闹的沸腾热血被我生生浇灭,灭得火星子都不剩之前垂死挣扎:“什么恩怨情仇都要有个了结,似你这般拖着只是徒增烦恼,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今夜就去将他了结了罢?”
夜华冷冷瞟了他一眼。我抚额沉思了会儿,慎重道:“我同他确然再没什么可了结的了,该了结的已经了结完了。”折颜眼中尚且健在的一咪咪火光,唰,熄得很是功德圆满。
狐狸洞因不常有客,常用的客房便有且仅有一间。如今,这有且仅有一间的客房正被夜华占着,大哥二哥旧时住的厢房又日久蒙尘,折颜便喜滋滋赖了四哥与他同住,总算弥补了未瞧着热闹的遗憾。
虽着了迷谷回屋安歇,他却强打精神要等外出寻我的毕方,我陪他守了会儿,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个呵欠,便被夜华架着送回去睡了。
迷谷甚贤惠,早早便预备了大锅热水,令我睡前尚能洗一个热水澡,我满意得很。
第二日大早,夜华便来敲我的门,催我一同去天宫。我因头天下午睡得太过,到晚上虽呵欠连连,真正躺到床上,却睡得并不安稳。恍一听到夜华的脚步声,便清醒了。
他已收拾得妥帖,我在房中左右转一圈,只随手拿了两件衣裳,顺便捎带上昨日新得的扇子。
我长到这么大,四海八荒逛遍了,却从未到过九重天上,此番借着夜华的面子得了这个机缘,能痛快游一游九重天,令我沉寂的心微感兴奋。
因青丘之国进出便只一条道,不管是腾云还是走路,正东那扇半月形的谷口都是必经之途。加之夜华每日清晨都有个散步的习惯,我便迁就他,没即刻招来祥云,乃是两条腿走到的谷口。这谷口正是凡界同仙界的交界处,一半腾腾瑞气,一半浊浊红尘,两相砥砺得久了,便终年一派朦胧,雾色森森。
在森森的雾色中,我瞧见一个挺直的身影,银紫的长袍,姿容艳丽,眉目间千山万水,正是离镜。
他见着我,一愣,缓缓道:“阿音,我以为,你永不会见我了。”
我也一愣,确然没料到他居然还守在这儿。
当年他能十天半月蹲在昆仑虚的山脚下守我,全因那时他不过一介闲散皇子,即便成日留在大紫明宫,也只是拈花惹草斗鸡走狗罢了。今时却不同往日,身为一族之君,我着实没料想他还能逍遥至此。
夜华面无表情立在一旁,撇了我一眼,淡然道:“折颜上神说得不错,该了结的还须得及早了结才是。只你一方以为了结了并不算了结,须知这样的事,必得两处齐齐地一刀断了,才算干净。”
我讶然一笑道:“这可委实是门大学问了,你倒很有经验么。”
他怔了一怔,脸色不知怎的,有些泛白。
谷口立着几张石凳,我矮身坐下。夜华知情知趣,道了一声:“我到前边等你。”便没影了。
离镜两步过来,勉强笑道:“看到你这样,我便放心些。”顿了顿又道:“身上的伤势,已经没大碍了吧?”
我拢了拢袖子,淡淡道:“劳鬼君挂心,老身身子骨向来强健,些许小伤罢了,并不妨事。”
他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那便好。”话毕,从袖袋中取出一物来,径直放到我的面前。抬眼觑了觑,那一汪莹莹的碧色,正是当年我求之不得的玉魂。
折扇在掌中嗒地一敲,我抬头道:“鬼君这是做甚?”
他涩然一笑:“阿音,当年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你将这玉魂拿去,置于墨渊上神口中,便不用再一月一碗心头血了。”
我甚惊诧,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仰头看了他半日,终笑道:“鬼君一番好意,老身心领了,但师父的仙体自五百多年前便不用老身再用生血将养,这枚圣物,鬼君还是带回鬼族好生供着罢。”
五百多年前,将擎苍锁进东皇钟后,连累我睡了两百多年,这两百多年便不能为墨渊施血,待醒过来时,第一件事便是急着去看墨渊的仙体,手脚发凉地生怕他出什么岔子,阴差阳错却发现没了我的血,墨渊的仙体竟仍养得很好。折颜啧啧道:“怕墨渊是要醒了。”我且惊且喜地小心揣着这个念想,折颜却全是胡说,至今墨渊仍未醒来。
离镜那托着玉魂的手在半空中僵了许久,默默收回去时,脸上一派颓然之色,只沙哑道:“阿音,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么?”
四下全是雾色,衬得他那嗓音也飘飘渺渺的,很不真切。
其实,略略回想一番,记忆深处也还能寻出当初那个少年离镜来,虽因着他老子的缘故,眉目生得浓丽女气了些,做派却很风流潇洒,面上也总是明朗红润,全见不出什么闺阁里才有的伤春悲秋,懊丧颓然。时间这个东西,果然十分地磨人。
第十五章(3)
这一番惆怅感喟下来,初初见着他的不快倒也淡得多了。如今回想同他那一番前尘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正如同那前世之事,心中四平八稳,再生不出一丝波澜,更遑论“回去”二字。
我暗自望了回蒙蒙的天,无可奈何道:“鬼君不过一些心结未解而已。老身早说了,鬼君这样的性子,一生只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一旦占有了,便绝不会再珍惜了。鬼君现下一心扑在老身身上,不过是因老身被鬼君弃了后,没找个好地方一头撞死,反而还活得好好的,便叫鬼君觉得老身从未将鬼君放在心上了,觉得从未得到过老身狐狸皮底下的这颗狐狸心了,如此才有这一番纠缠……”
他一双上挑的眼角微微泛红,衬得容色越发艳丽,并不答话,只深深将我盯着。
我稳了稳心神,将折扇摊开来,抚着扇面上的桃花。抚了一会儿,终柔声道:“像今日我们这样坐着平和说话,以后再不会有了,有一些事情,我便还是说清楚罢。七万年前,我因你而初尝情滋味,因是首次,比不得花丛老手,自然冷淡被动些,可心中对你的情意却是满满当当的。阿娘总担心我那般不像样的性子,不够惹人怜爱,不凭借白家的声威便嫁不出去。你并不晓得我的身世,甚至不晓得我原是个女儿身,却能真心地来喜欢我,还日复一日送上许多情诗来,甚而散了满殿的姬妾,我心中很欢喜,也很感激。我们白狐一族虽是走兽,却比不得一般走兽博爱多情,对认定的配偶从来都一心一意。那时候,我已确然将你看做了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若没有玄女这桩事,待学成之时拜出师门,我自然是要嫁给你的。你也知道,彼时我们两族正有些嫌隙,自同你一处以来,我日日都在想着将来如何说服阿爹阿娘,能同意我们的婚事,因怕忘了,每想到一条好理由,便喜滋滋记在绢帛上。真是傻得很。”
离镜嘴唇颤了几颤。
我继续抚着扇面,淡淡道:“玄女能帮你的,我白浅袭青丘神女之位,便不能帮你么。可你却在我对你情浓正炽之时,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撞破你同玄女那桩事,心中痛不能抑。只叹我当初糊涂,对玄女掏心掏肺,到头来却让她挖了墙角。我不过要扇她一扇,你却那般护着,可知我心中多么难受。你那句‘先时是我荒唐’,真正叫我心灰意冷。你只道我放手放得潇洒,却不知这潇洒背后多少心酸苦楚。离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将疼痛堂而皇之挂在脸上的,即便没挂在脸上,那痛却是一分也不少的。我总以为自己能做你的妻子,却不想到头来全是一个笑话。那些时日常做的一个噩梦便是你搂着玄女,将我一把推下昆仑虚去。噩梦连连之时,却只闻得你四匹麒麟兽将玄女娶进了大紫明宫,连贺了九日。说来可笑,嘴巴上虽说得潇洒,事已至此我却仍对你存着不该有的念想。此后鬼族之乱,玄女被擎苍抽了一顿抬上昆仑虚,我竟暗暗有些欢喜,私下里一得空闲,便止不住为你找些借口,让自己相信你并不是真心爱玄女,否则不会任玄女活活受那样的苦,心中竟渐渐快慰起来。此后才晓得那原来是你门使的一个苦肉记,离镜,你不会想知道那时我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后来师父仙逝,我强撑着一颗卑微的心前去大紫明宫求取玉魂,你永不能明白我鼓了多大的勇气,也不能明白那日你让我多么失望。你说嫉妒师父,才不愿予我玉魂,可离镜,你伤我这样深,委实比不上师父对我的万分之一。当我在炎华洞中失血过多,伤重难治,命悬一线之时,眼前涌的竟不是你的脸,我便晓得,这场情伤终于到头了。彼时,我才算得了解脱。”
离镜紧闭了一双眼,半晌才睁开来,眸色通红,哽咽道:“阿音,别说了。”
我勉强将扇子收起来,怅然道:“离镜,你确是我白浅这十四万年来唯一倾心爱过的男子。可沧海桑田,我们回不去了。”
他身子一颤,终于留下两行泪来,半晌,涩然道:“我明白得太迟,而你终究不会在原地等我了。”
我点了点头,于鬼族再没什么牵挂,临走时叹了句:“日后即是路人,不用再见了。”遂告辞离去。
拨开雾色,夜华正候在前方不远处,道:“明明是那么甜蜜的话,由你说出来,偏就那么令人心伤。”
我勉强回他一笑。
到得南天门,并不见守门的天将,只几头老虎挨着打盹,黄黑皮毛油光水滑的,一看就是修为不凡的灵物。
我敲着扇子调笑道:“便是我那青丘的入口,好歹还有个迷谷坐阵。你们这三十六天大罗天界,却只让几头老虎守门么?”
夜华蹙了蹙眉:“太上老君今日开坛讲道,想他们是去赴老君的法会了。”转而又淡笑与我道:“听说在凡界帮元贞渡劫时,浅浅你常同元贞论道,想是道根深植了,老君这么多年讲遍天上无敌手,在高处不胜寒这个境界上站得十分孤单,你此番上天,正好可以同他辩上一辩。”
我吞了口口水,干干一笑:“好说,好说。”
南天门外白云茫茫,一派素色,过了南天门,却全然的另一番景象。黄金为地,玉石为阶,翠竹修篁,瑞气千条。比之四海水晶宫的金光闪闪,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上来之前,为防万一,我忒英明地缚了白绫,不然这双眼睛保不准就废了。偶有几只仙鹤清啸一声,扑棱着翅膀从头上飞过,我慨然一叹,握住夜华一双手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