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李萍吁了一口长气。她的心随之松弛了。她望着东北的原野从车窗外掠过,她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将是首长的妻子了,嫁到了部队,远离家,远离长春,此时,她有了一种自由感,一种飞翔起来的感觉。大半天又一夜的火车,李萍眼睛都没有合一下,她在憧憬自己未来的幸福。
吴天亮果然在车站接她,她一下车,吴天亮就一直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吴天亮不知是激动还是热的,鼻梁和脑门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他一遍遍地说: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真快。
一直到坐在吉普车上,吴天亮仍拉着她的手,然后说:今天晚上咱们就举行婚礼,一切都准备好了,啊——
列车是在县城停下的,吉普车三拐两拐地就驶出了县城,钻进了一个山沟里,路是沙石路,很颠簸的那一种,李萍吃惊地睁大眼睛问:咱们这是去哪呀?
吴天亮说:去部队,回咱的家呀。
吉普车颠簸了几十分钟后,眼前出现了一片部队的营房,有楼也有平房,就在两座大山的中间。李萍看到部队心里舒缓了一些。部队大门口有一条标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门口的哨兵冲车敬礼,直到这时,李萍才回到了现实之中。
李萍一下车,吴天亮便领着她来到了他们的新房。三间平房连在一起,有一个小院,厨房厕所什么的也在院内,院外大门上贴着喜字,屋里的墙上和窗子上也贴着喜字。李萍站在那里,不知用什么心情形容,以前部队对她来说太陌生了,眼前就是具体的部队和家,这一段时间,她无数次地想象过吴天亮的部队,还有吴天亮带给她的家是什么样子,千万次想过,就没有想到现在这个样子。她说不清此时此刻的心情。床都铺好了。红被子,红枕头,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晚上在食堂里吃了一顿饭,食堂里也贴着大红喜字,有政委,有团长,还有很多军官,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顿酒,就算结婚了。吃完饭之后,她迷迷糊糊地跟着吴天亮回到了家里,这几天她一直没有休息好,转车换车的,她真的很累,她没有犹豫,动作很快地上了床,她一上床,吴天亮就熄了灯,呼吸沉重地在她身旁躺下来。她不习惯有个陌生的男人躺在自己的身边,她想侧过身去,却被吴天亮抱住了,随后他的身体压了过来。新婚的事情完毕之后,她脑子里清醒了一刻,她想:自己这就是结婚了,身边躺着的吴天亮,被称为首长,每个月八十多元钱的工资,接着她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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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还有多远
5
早晨,吴天亮在军号伴奏下走出家属区,家属区和部队办公区隔着一道墙,办公区有一栋四层的楼,显然部队的领导就在那里办公了,山谷中有着一块平地,军营就在这平地上,周围很静,办公区偶尔传来一两句战士们操练的口令声。家属区有十几户像李萍居住的这样的房子,每家每户都用围墙隔开了,院子虽不大,但也是个院子,三间房连在一起,院内还有厨房和厕所什么的,这和李萍长春那个家比起来简直是天上人间了。
李萍站在院子里新奇又陌生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从昨天到现在,她完成了婚礼,又完成了从姑娘李萍到吴天亮女人这样一大步,一切都那么快,快得她都没时间细想什么,就已经身在军营了。在没来之前,甚至在来的路上,她上百次地想过吴天亮部队的样子,还有婚礼等等,可她一直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李萍是个富于幻想的人,如果她不幻想就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一个小小的烟盒,当然也不会有此时此刻的她了。她正在杂七杂八地想着,左面那户有人推门走出来,把一盆水倒在了院子里,李萍循声望去,就见一个没有梳妆打扮的女人从墙上探过头来,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长了一口黄牙,态度非常友好地说:是吴主任家的新娘子吧?
李萍不置可否地冲这个女人笑一笑。
女人又说:不愧是城里女人,长得这么漂亮,这么年轻。
两个人正说话时,左邻右舍的门“吱吱呀呀”的都被推开了,走出的都是女人和孩子,有人为了近距离来看李萍,还牵着孩子的手走过来,推开了她家的大门,站在院子里,近距离地打量着她。
她们一律都夸奖着她,有的人还伸出手摸摸她的衣服或头发什么的,弄得李萍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里,她认识了政委家的女人,团长家的女人,还有副团长、副政委家的女人等等,她们真心实意地对她笑着,夸她年轻漂亮,都说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李萍问:你们不上班?
女人答:我们都是从农村随军来到这里的,这大山沟子,有啥班可上。
李萍惊讶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命运也将和她们这些女人一样,成为家庭妇女。自己把工作让给了姐姐,单枪匹马地来到这个山沟里,此时,她有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顿时她眼里含了泪,在众人面前她又不得不掩饰,众人评头论足地把她议论了一通之后,都散去了,有的张罗洗衣服,有的张罗午饭。李萍返回屋里,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火红的新褥新被发起了呆。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她离开卷烟厂的时候,有多少女人羡慕她呀,羡慕她嫁给了一个部队的首长,以后就可以吃香喝辣的了。她是在众人近似崇敬的目光中离开卷烟厂的,那时,她也有几分骄傲,虽然吴天亮40岁了,又有过妻子,可这一切都被首长的光环掩盖住了,她只想着早日离开单调的卷烟厂,离开那个让她压抑的家,那时她真的没有多想,也没有细想。最后就有了她现在的结果,这大山里除了有兵营,别的什么也没有,别说上班,就是买点东西怕也不那么方便。她坐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吴天亮回来了,他从食堂里打回了一盆菜,还有一盆米饭。然后说:这两天你就别做饭了,你先熟悉熟悉,过两天再说。
她没说什么,无滋无味地吃完了饭,把空盆和空碗洗了。她回来的时候,见吴天亮已经把自己脱了,躺在了床上。见她不解的样子,他才说:现在是午休时间,你也躺下吧,下午两点机关才上班呢。
午休还能睡觉对她来说是件很新鲜的事,在卷烟厂上班的时间里,午休就是吃饭,那是他们自带的盒饭,早晨一上班就按顺序放在锅炉房里,有人给加热,中午的时候领出来,吃完饭之后,还有一点时间,年龄大一些的下一盘棋,女人们抽空织点毛线活,年轻一点的就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一会儿。从来没有过午睡,更谈不上明目张胆地拉上窗帘大睡了。
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吴天亮就很急迫了,动手来拉她,还要亲自给她脱衣服,她只好动手脱掉外衣,勉强躺在了他身体一侧。吴天亮伸出手又把她的内衣脱去了,接下来就做夫妻之间的事了,她脑子很乱,完全被动着,好在昨天夜里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受了,她心里想的是,既然嫁给吴天亮了,一切都是正常的了。
吴天亮完事之后,躺在她的身边舒服地说:没想到你能嫁给我,咱们俩相差16岁呢,别人都说我这是老牛吃嫩草呢,我这也算是有艳福呀。
吴天亮说完,抱紧她年轻的身体,似乎一不小心她就跑掉了。不一会儿,吴天亮就在这满足中沉沉地睡去,还打起了呼声,呼声高高低低的,显得错落有致。她在这鼾声中却无法入睡,她不相信眼前这一切竟是真的。长春的一切,还有现在这里的一切,混混杂杂地向她涌过来,她说不清此时此刻自己的心境。
下午1点45分,部队的起床号又一次吹响了,吴天亮的鼾声随着起床号的响起停止了,他开始起床穿衣,他似乎对她已经很熟悉了,不避讳什么似的,赤身裸体地从床上跳到地上,她无意中看见了他身上的伤疤,从下身到小腹有一个长长的刀口,像一条索似地趴在那里,看起来触目惊心。他注意到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笑笑说:这是以前部队施工受的伤,现在早好了,医生说就是以后不能生孩子了,输精管断了。
她坐在那里吃惊着,半张开嘴望着他。
他似乎觉得应该解释一下,忙说:以前咱们来往的时间太短,我没工夫跟你说。其实也没什么,咱们都有孩子了,再生不生的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也不影响咱们的夫妻生活。
她听到了他说孩子,她更加不解地望着他,他的脸白了一下,马上又说:咱们都是夫妻了,当初咱们见面时,你没问我也没说,三年前,我前妻回老家出车祸死的,这你知道,那时我的孩子就四岁了,这几年一直放在她姥姥家寄养着,你来了就好了,咱们又有个家了,过几天就把孩子接回来。
李萍僵硬地坐在那里,她没有料到这么多她没有想到的事,这一切都恍如做梦。上班号声又一次吹响时,吴天亮系好了上衣的最后一颗扣子,他临出门前交待说:晚饭也不用做了,我从食堂打回来,下午你可以出门看一看,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吴天亮一走,李萍一下子就瘫倒在床上,泪水如注地滚滚而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总之,此时此刻的李萍就是想哭。从青春期开始,她无数次地想象过未来的家庭,当然还有心目中的男人,千次万次地想过,就是没有想到吴天亮这种状况。她又想到了几个月前那天早晨,自己鬼使神差地把一枚小小的托付终身的纸条放进了烟盒里,也还是从那时开始,她的命运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从那时起,就注定了现在,她像一条被人叠好的纸船,放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里,她只能顺流而下了。
这就是命,这就是生活。几天之后,李萍差不多习惯这里的一切了,上午她和家属院的女人一起去部队营院内的军服务社去买菜,菜是战士在县城买回来的,为方便部队家属在这里设了一个菜站。买完菜之后就开始准备做午饭了,吃完午饭,陪着吴天亮午休,然后下午一起床就琢磨晚上的饭菜。李萍俨然已经是一个部队随军家属了。
又过了些日子,吴天亮把女儿从姥姥家接回来了,在接女儿回来前,吴天亮和她商量过,她没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既然自己告别了长春,来到了部队,一切后果她只能承受,不管这种结果和自己当初的想象有多么大的距离。吴天亮那天晚饭前领着女儿回来了。七岁的女孩很懂事的样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目光,躲在吴天亮的身后静静地望着她。
吴天亮从身后把孩子拉出来说:大丫,叫妈。
女孩就叫了一声:妈。
一个这么大的女孩,叫了她一声,她心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她只把手伸出去在孩子的头上摸了一下。从此,家里凭空就多了一个叫大丫的女孩,叫吴天亮爹,叫她妈。女孩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每天她和别的孩子搭着伴到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小学去上学。女孩可能因为过早地失去了母亲,生性有些怯懦,又有些超出年龄的成熟。大丫很省心,上学就走了,放学就回来了,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仿佛家里没她这个人似的。孩子对吴天亮也不亲,吴天亮晚上回到家里会走到大丫房间里呆一会儿,更多的时间,吴天亮会守在李萍的身边,他的甜蜜和幸福以及满足都写在了脸上。
晚上,他躺在李萍的身边,双手紧紧搂着李萍的身体幸福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娶了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真好,太好了。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李萍也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6
吴天亮的不真实感和李萍的不真实感是截然相反的。李萍想象中的部队和现实生活的差距太大了,她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家庭妇女,她才24岁,她不甘于就这样生活下去。
一天晚上吃过饭,吴天亮打着饱嗝,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时间还早,周围便静悄悄的了,部队营院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战士打闹的声音。这些天来,这里的静让李萍感觉到压抑,她想与人交流连个伴都没有。于是她就冲吴天亮说:我要上班。
吴天亮正在剔牙,半晌才说:上什么班?
李萍说:当家庭妇女我受不了,我想找一份工作。
吴天亮坐下来,冲李萍说:这里不比长春,没有班可上,你知道出了门就是山,西边还有一个村子,他们都种地,难道你要去种地?
李萍眼里含了泪,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吴天亮自知对不住李萍,坐过来,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用商量的语气说:天天让你在家呆着还不好?我一个月八十多元钱,养活咱们一家三口足够了,白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萍还能说什么呢。
白天的时候,李萍也试着找点事做,三间屋打扫过了,又把院子扫了,这时太阳还没有从东面大山后出来,剩下的时间里就是发呆了。左邻右舍的妇女们跟她一样,送走丈夫上班,孩子上学之后,也没事可干了,曾邀过李萍去家里坐过,那完全是老娘们之间的东拉西扯,她们问过了她长春又问过了对这里的感受,接下来三句话就不离床上那点事了,政委的女人问:吴主任前些年受了一次伤,那个管听说都割下去了,床上他还行不行?
李萍就红了脸,她还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团长的女人就笑着说:真是新娘子,还不好意思呢,问你男人那东西还中不中?
她想逃跑了,她们嬉笑成一团,最后岔开话题,用扑克牌算命,牌摊在桌子上,然后又一张一张地撒开,这时太阳从山后面升起来了,又一点点地向西斜去,时光就这么一点点地流走了。李萍呆不下去了,她逃也似地离开政委家,离开这几个女人,她心里堵得慌,想喊想叫。
那几个女人就在她背后喊:吴主任家里的,再呆一会儿,忙啥,离做中午饭还早着呢。
女人还说:这个吴主任家的,长得好看,脾气也大,咋说走就走了呢。
……
她现在已经被称为吴主任家里的了,她有名有姓,她不喜欢更不适应这种称呼。这里的女人一律称对方为家里的。团长的女人被称为团长家里的,政委的女人被称为政委家里的。这是一群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们大都是从农村随军来到这里的,她们心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