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做贼心虚,从此就不敢再到端甫处捣鬼了。过了两天,家人去请端甫,端甫忽然辞了不来。承辉、龙光两个心中暗喜,以为医生都辞了,这病是不起的了。谁知苟才按着端甫的旧方调理起来,日见痊愈。承辉心急了,又悄悄的和五姨商量,凡饮食起居里头,都出点花样,年老人禁得几许食积,禁得几次劳顿,所以不久那旧病又发了。
原来苟才煞是作怪,他自到上海以来,所宠幸的就是五姨一个,日夜都在五姨屋里,所以承辉愈加难过。在五姨也是一心只向承辉的,看见苟才的鬑鬑胡子,十分讨厌,所以听得承辉交代,便依计而行,苟才果然又病了。承辉又打听得有一个医生叫朱博如,他的招牌是“专医男妇老幼大小方脉”,又是专精伤寒,咽喉、痘疹诸科,包医杨梅结毒,兼精辰州神符治病、失物圆光,是江湖上一个人物,在马路上租了一间门面,兼卖点草头药的。便怂勇龙光请朱博如来看。龙光告知苟才。苟才因为请端甫不动,也不知上海那个医生好,只得就请了他。那承辉却又照样到朱博如那里门诊,也是说的病情和苟才一模一样,问他忌吃甚么。朱博如是个江湖子弟,一连三天,早已看出神情,却还不说出来。这天继之去看苟才的病,故意对龙光说忌吃鲍鱼,龙光便连忙告诉了承辉,承辉告诉五姨。五姨交代厨子:“有人说老爷这个病,要多吃鲍鱼才好。”从此便煎的是鲍鱼,燉的是鲍鱼,汤也是鲍鱼,脍也是鲍鱼,把苟才吃腻了。继之的请客,也是要试探他有吃鲍鱼没有。可惜试了出来,当席未曾说破他,就误了苟才一命。
原来继之请客那天,正是承辉、龙光、朱博如定计的那天。承辉一连到博如处去了几天,朱博如看出神情,便用言语试探,彼此渐说渐近,不多几天,便说合了龙。这一天便约定在四马路青莲阁烟间里,会齐商量办法。龙光、承辉到时,朱博如早已到了,还有三四个不三不四的人,同在一起。博如见了他两个,便撇了那几个人,迎前招呼,另外开了一只灯。博如先道:“你两位的意思,是要怎样办法?”承辉道:“我们明人不必细说,只要问你先生办得到办不到,要多少酬谢便了。”博如道:“这件事要办,是人人办得到的,不过就是看办得干净不干净罢了。若要办得不干净的,也无须来与我商量,就是潘金莲对付武大郎一般就得了。我所包的就是一个干净,随便他叫神仙来验,也验不出一个痕迹。不过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总要个把月才妥当。”龙光道:“你要多少酬谢呢?”博如道:“这件事不小,弄起来是人命关天的,老实说,少了我不干,起码要送二万银子!”龙光不觉把舌头吐了出来。承辉默然无语,忽然站起来,拉龙光到阑杆边上,唧唧哝哝的好一会,又用手指在栏杆上再三画给龙光看。龙光大喜道:“如此,一听尊命便了。”承辉便过来和朱博如再三磋商,说定了一万两银子。承辉道:“这件事,要请你先说出法子来呢,你不信我;要我先付银呢,我不信你。怎生商量一个善法呢?”博如听了,也呆着脸,一筹莫展。承辉道:“这样罢,我们立个笔据罢。不过这个笔据,若是真写出这件事来,我们龙二爷是万万不肯的;若是不明写出来,只有写借据之一法。若是就这么糊里糊涂写了一万银子借据,知道你的法子灵不灵呢。借据落了你手,你就不管灵不灵,也可以拿了这凭据来要钱的。这张票子,倒底应该怎样写法呢?若是想不出个写法来,这个交易只好作为罢休。”正是:舌底有花翻妙谛,胸中定策赚医生。
未知到底想出甚么法子来,且待下回再记。
第一零五回 巧心计暗地运机谋 真脓包当场写伏辩
朱博如听得承辉说出来的话,句句在理上,不觉回答不出来。并且已经说妥的一万银子好处,此刻十有九成的时候,忽然被这难题目难住,看着就要撒决了。但是看承辉的神情,又好象胸有成竹一般。回心一想,我几十年的老江湖,难道不及他一个小孩子,这里头一定有个奥妙,不过我一时想不起来罢了。想到这里,拿着烟枪在那里出神。承辉却拉了龙光出去,到茶堂外面,看各野鸡妓女,逗着谈笑。良久,才到烟榻前去,问博如道:“先生可想出个法子来了?”博如道:“想不出来。如果阁下有妙法,请赐教了罢。”承辉道:“法子便有一个,但是我也不肯轻易说出。”博如道:“如果实在有个妙法,其余都好商量。”承辉道:“老实说了罢,你这一万银子肯和我对分了,我便教你这个法子。”博如道:“哪里的话!我也担一个极大干系的,你怎么就要分我一半?”承辉道:“也罢,你不肯分,我也不能强你。时候不早了,我们明日会罢。”博如着急道:“好歹商量妥了去,忙甚么呢。”龙光道:“一万两我是答应了,此刻是你两个的事情,你们商量罢,我先走了。”博如道:“索性三面言明了,就好动手办事了。”承辉道:“这是你自己不肯通融,与我们甚么相干?”博如道:“你要分我一半,未免太很。这样罢,我打八折收数,归你二成罢。”承辉不答应。后来再三磋商,言定了博如七折收数,以三成归承辉,两面都允了。承辉又要先订合同。博如道:“我这里正合同都不曾定,这个忙甚么。”承辉道:“不行!万一我这法子说了出来,你不认帐,我又拿你怎样呢。”博如只得由他。承辉在身边取出纸笔来,一挥而就,写成一式两纸,叫博如签字。博如一看,只见写的是:兹由承某介绍朱某,代龙某办一要事。此事办成之后,无论龙某以若干金酬谢朱某,朱某情愿照七折收数,其余三成,作为承某中费。两面订明,各无异言。立此一式两纸,各执一纸为据。
朱博如看了道:“怎么不写上数目?”承辉道:“数目是不能写的。我们龙二爷出手阔绰,或者临时他高兴,多拿一千、八百出来,请你吃茶吃酒,那个我也要照分的;如果此时写实了一万,一万之外我可不能分你丝毫了。这个我不干。”博如听了,暗暗欢喜,便签了字,承辉也签了字,各取一纸,放在身边。
博如就催着问:“是何妙法?”承辉道:“这件事难得很呢!我拿你三成谢金,实在还嫌少。你想罢,若不明写出来,不成个凭据;若明写了,说是某人托某人设法致死其父,事成酬银若干,万一闹穿了,非但出笔据的人要凌迟,只怕代设法的人也不免要杀头呢!这个非但他不敢写,写了,你也不敢要。”博如道:“这个我知道。”承辉道:“若是不明写,却写些甚么?总不能另外诌一桩事情出来。若说是凭空写个欠据,万一你的法子不灵呢,欠据落在你手里,你随意可以来讨的,叫龙二爷拿甚么法子对付你?数目又不在少处,整万呢!”博如道:“这个我都知道,你说你的法子罢。”承辉道:“时候不早了,这里人多,不是谈机密地方,你赶紧吃完了烟,另外找个地方去说罢。”博如只得匆匆吸完了烟,叫堂倌来收灯,给过烟钱。博如又走过去,和那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说了几句话,方才一同走出。
龙光约了到雅叙园,拣一个房间坐下,点了菜。博如又急于请教。承辉坐近一步,先问道:“据你看起来,那老头子到底几时才可以死得?”博如道:“弄起来看,至迟明年二月里,总可以成功了。”承辉又坐近一步,拿自己的嘴对了博如的耳朵道:“此刻叫龙二爷写一张借据给你,日子就写明年二月某日,日子上空着,由得你临时填上。那借据可是写的:‘立借券某人,今因猝遭父丧大故,汇款未到,暂向某人借到银壹万两。汇款一到,立即清还。蒙念相好,不计利息。棘人某某亲笔。’等到明年二月,老头子死了,你就可以拿这个借据向他要钱了。”博如侧着头一想道:“万一不死呢?”承辉道:“就是为的是这个。如果老头子不死,他又何尝有甚父丧大故,向人借钱?又何故好好的自称棘人?这还不是一张废纸么?当真老头子死了,他可是为了父丧大故借用的,又有蒙念相好,不计利息的一层交情在里面,他好欠你分毫吗?”朱博如不觉恍然大悟道:“妙计!妙计!真是鬼神不测之机也!”于是就叫龙光照写。龙光拿起笔来,犹如捧了铁棒一般,半天才照写好了,却嫌“萬”字的笔画太多,只写了个方字缺一点的“万”字。朱博如看过了,十分珍重的藏在身边。恰好跑堂的送上酒菜,龙光让坐,斟过一巡酒,然后承辉请教博如法子。博如道:“要办这件事,第一要紧不要叫他见人,恐怕有人见愈调理病愈深,要疑心起来。明日再请我,等我把这个话先说上去,只说第一要安心静养,不可见人,不可劳动,不可多说话费气,包管他相信了。你们自己再做些手脚。我天天开的药方,你们只管撮了来煎,却不可给他吃。”龙光道:“这又是何意?”博如道:“这不过是掩人耳目,就是别人看了方子,也是药对脉案的;但是服了对案的药,如何得他死,所以掩了人耳目之后,就不要给他吃了。我每天另外给你们两个方子,分两家药店去撮,回来和在一起给他吃。”龙光又道:“何必分两家撮呢?”博如道:“两个方子是寒热绝不相对的,恐怕药店里疑心。”承辉道:“这也是小心点的好。”博如又附耳教了这甚么法子,方才畅饮而散。
从次日起,他们便如法泡制起来,无非是寒热兼施,攻补并进,拿着苟才的脏腑,做他药石的战场。上了年纪的人,如何禁受得起!从年前十二月,捱到新年正月底边,那药石在脏腑里面,一边要坚壁清野,一边要架云梯、施火炮,那战场受不住这等蹂躏,登时城崩池溃,四郊延蔓起来,就此呜呼哀哉了。
三天成殓之后,龙光就自己当家。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陆续把些姨娘先打发出去,有给他一百的,有给他八十的,任他自去择人而事。大、二、三、四,四个姨娘,都不等满七,就陆续的打发了。后来这班人无非落在四马路,也不必说他了。只有打发到五姨,却预先叫承辉在外面租定房子,然后打发五姨出去,面子上是和众人一般,暗底子不知给了承辉多少。只有六姨留着。又把家中所用男女仆人等,陆续开除了,另换新人;开过吊之后,便连书启、帐房两个都换了。这是他为了六姨,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朱博如知道苟才已死,把那借据填了二月初一的日子,初二便去要钱。承辉道:“你这个人真是性急!你要钱也要有个时候,等这边开过吊,才象个样子。照你这样做法,难道这里穷在一天,初一急急要和你借,初二就有得还你了?天下哪有这种情理!”一席话说得朱博如闭口无言,只得别去。直捱到开吊那天,他还买了点香烛纱元,亲来吊奠。承辉看见了大喜,把他大书特书记在礼簿上面。又过了三天,认真捱不住了。恰好这天龙光把书启、帐房辞去,承辉做了帐房,一切上下人等,都是自己牙爪,是恣无忌惮的了。承辉见博如来了,笑吟吟的请他坐下,说道:“先生今天是来取那笔款子的?”博如道:“是。”承辉道:“请把笔据取出来,”博如忙在身边取出,双手递与承辉。承辉接过看了一看道:“请坐请坐。我拿给先生。”博如此时真是心痒难抓,眼看着立时三刻,就是七千两银子到手了。忙向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承辉拿了借据,放在帐桌上,提起笔来,点了两点,随手拿了一张七十两银子的庄票,交给博如道:“一向费心得很!”博如吃了一惊道:“这……这……这是怎么说?”承辉道:“那三成归了兄弟,也是早立了字据的。”博如道:“不错,我只收七折;但是何以变做七十两呢?”承辉笑道:“难道先生眼睛不便,连这票据上的字,都没有看出来?”博如连忙到案头一看,原来所写的那一万的“万”字,被他在一撇一钩的当中,加了两点,变成个“百”字了。博如这一怒非同小可,一手便把那借据抢在手里。承辉笑道:“先生恼甚么!既然不肯还我票据,就请仍把庄票留下。”博如气昏了,便把庄票摔在地下要走。承辉含笑拦住道:“先生恼甚么?到哪里去?茶还没喝呢。来啊!舀茶来啊!客来了茶都不舀了,你们这班奴才,是干吗的是啊!”一面说,一面重复让坐。又道:“先生还拿了这票子到哪里去呢?”博如怒道:“我只拿出去请大众评评这道理,可是‘万’字可以改‘百’字的!”承辉道:“‘萬’字本不能改‘百’字啊,这句话怎讲?”博如道:“我不和你说,你们当初故意写个小写的‘万’字,有意赖我!”承辉笑道:“这句话先生你说错了。数目大事,你再看看,那票子上‘一’字尚且写个‘壹’字,岂有‘万’字倒小写起来之理?只怕说出去,人家也不相信。”博如道:“我不管,我就拿了这票子到上海县去告,告你们涂改数目,明明借我的一万银子,硬改作一百。这个改的样子明明在那里,是瞒不过的。”
说话时家人送上茶来。承辉接过,双手递了一碗茶。说道:“好,好!这个怪不得先生要告,整万银子的数目变了个一百,在我也是要告的。但不知先生凭甚么作证?”博如道:“你就是个证人,见了官,我不怕你再赖!”承辉道:“是,是,我绝不敢赖。但是恐怕上海县问起来,他不问你先生,只问我。问道:苟大人是两省的候补道,当过多少差使。署过首道,署过藩台;上海道台,是苟大人的旧同寅,就是本县,从前也伺候过苟大人来;后来到了安徽,当了多少差使,谁不知道苟大人是有钱的。一旦不幸身故了,何至于就要和人家借钱办丧事?就说是一时汇款没到,凑手不及,本县这里啊,道台那里啊,还有多少阔朋友,那里不挪动一万、八千,却要和这么个卖草头药的江湖医生去借钱?苟大人是署过藩台的,差不多的人,那里彀得上和他拉交情,这个甚么朱博如,他彀得上和苟大人的少爷说相好,不计利息的话吗?他们究竟有甚么交情?你讲!’这么一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