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基见四周没外人,遂笑道:“幸亏尔是个黄门!否则不知多少个黄花闺女要被尔糟蹋!”说完,又道,“尔既想看,就安静些,后头那满堂娇自会出来!”
众人遂又接着往下看,到整个戏快收尾时,李逵和鲁智深将宋刚、鲁智恩两个奸贼捉住,这时扮满堂娇的旦儿果然跟着王林走上台来。瞻基一眼望去,顿时眼光一亮。只见这少女皓齿丹唇,眉清目秀,虽然脸上涂了妆粉,但一双大眼睛却扑哧扑哧闪个不停,煞是明媚动人。瞻基在深宫中长大,美人见的自是不少,但宫中女人,大都讲究个端庄气度,一举一动都有规矩约束,久而久之也就跟个木偶一般。这个少女论姿色虽未见得是绝佳,但看上去却颇有灵气,就这么一小会儿,就让瞻基心神一荡。瞻基伸长了脖子正想多看两眼,却只听得那王林对满堂娇言道:“我儿,不用怕,这样贼汉,有甚么好处?待我慢慢地拣一个好的嫁他便了!”说完便拉着满堂娇下台去了。
“唉……”瞻基意犹未尽地轻声一叹。接下来就是一点收尾戏,瞻基已无心再听,只是见金纯他们还看得起劲,故就暂且坐着。蔺芳本不爱听戏,此时脑子里又尽想着河工之事,故虽耳朵里听着戏词故,但心里其实并未入戏。瞻基轻声叹息,金纯和李谦都未察觉,他反而注意到了。蔺芳抬头一瞧,见瞻基仍面有惋惜之色,他当即一愣,随即想道:这位小殿下该不会是动春心了吧。正思忖着,戏台上又传来唱词:“宋公明行道替天,众英雄聚义林泉。李山儿拔刀相助,老王林父子团圆。”
这是《李逵负荆》结尾时的诗。至此,这出四折戏就全部结束。众票友叫了阵好,便作鸟兽散去。瞻基命李谦去结账,自己随即起身,蔺芳见状,赶紧收起心思,紧跟着瞻基去找客栈投宿。
开河站算是大镇,客栈很有几家,瞻基走了一阵,在一间名为“同归”的客栈门前站住,指着招牌对金纯笑道:“旅客皆是殊途,投宿同归此处,这同归二字有点意思。想不到这乡野村镇,还有人能想出这么个好名!”
这时客栈门前迎客的伙计已凑了上来,听得瞻基言语,遂嘻嘻笑道:“这位小爷真是好学问,一下子就看出了这同归二字的门道。不瞒您说,咱们这店名还很有些来头哩。燕王扫北前,咱山东布政司的铁参议曾路过开河站,晚上就在小店投宿。当时小店刚刚开张,还没来得及起名。第二天他老人家走时,咱们掌柜的就请他老人家帮起个名,他老人家便取了同归!而这意思也就和小爷您刚才说的一模一样!”
尽管永乐为自己当年的起兵冠以“奉天靖难”的响亮名头,但在民间,老百姓仍习惯用“燕王扫北”这个不偏不倚的称法来对应那场影响深远的叔侄之争。
听说是铁铉取的名,金纯的脸色顿时一变。当年铁铉在山东誓死抵抗燕军,与还是燕王的永乐结下了血海深仇。永乐登基后,将铁铉逮到京城,直到此时铁铉仍顽强不屈,当面对永乐痛骂不止。永乐大怒,毫不犹豫地将他处以极刑,并抄家夷族。作为当朝的三品侍郎,金纯对与这个“建文奸党”相关的任何物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金纯凑到瞻基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少爷,咱们还是换一家吧!”
“为何要换?”瞻基却丝毫不介意,反而道,“铁铉既乐意起名,想来这店子一定不错,咱们就住这哩!”
“小爷说的是哩!”听瞻基这么说,伙计顿时一双小眼笑的眯成一条线,赶紧一声招呼,叫来两个小厮将瞻基一行的马牵到后院,自己则忙不迭地将瞻基迎入店内。金纯见状,也只得摇摇头跟着一起进去。
众人进店后,李谦找到掌柜的在二楼开了几间客房,随即领着两个护卫将随身包袱放进屋。瞻基则与蔺芳、金纯在大堂内找了个靠窗户的方桌坐下,立时一个酒保满脸堆笑地跑了过来,边擦桌子,边问道:“几个客官,想吃点什么?”
“你们这里有什么好菜?”瞻基饶有兴致地问。
酒保见眼前几个都是读书人打扮,衣着虽算不上十分华贵,但放在开河站这等集镇上,也算是十分有钱的主了,遂打起精神巴结,笑着道:“客官算是选对了,本店厨子的手艺,在开河站绝对坐头把交椅,就是放到整个东平州,也是排得上号的……”
“你啰啰嗦嗦干什么?”见酒保自吹自擂,金纯不耐烦地道,“只管报菜名便是!”
“对不住!”酒保讪讪一笑,旋又滔滔不绝道,“小店拿手的菜式不少,有糖醋鲤鱼、九转大肠、汤爆双脆、含羞丸子、汤大玉……”
“汤大玉?这是什么菜?还有那个丸子,为什么要取含羞这个名呢?”瞻基有些好奇,遂打断酒保连珠炮似的发问。
不待酒保作答,一旁的蔺芳便插口道:“这含羞丸子,是峄县那边的菜式。是因此菜刚出锅时有桔子般大,装盘后便逐渐缩到只有蛋黄般大小,恰似少女含羞,故名含羞。至于汤大玉,则是以虾仁为原料,将其去线后用精盐料酒、胡椒粉、湿淀粉、鸡蛋清抓匀略腌,再入油锅炸至金黄色捞出,放入烧好的汤中便可。因着菜色洁白晶莹,口感滑润鲜嫩,故取名汤大玉!”
“都说鲁菜是天下一绝,光听这菜名,就颇有意思!”瞻基赞叹一番,又对蔺芳笑道,“你也算半个山东人,对鲁菜又这么精通,这顿饭就由你来铺排吧!”
“是!”蔺芳也不客气,旋麻利地对酒保道,“切两斤酱牛肉,半斤九转大肠,一条糖醋鲤鱼、一份含羞丸子,一碗汤大玉、一份炒鸡米、一盘糟煨冬笋。店里要有即墨老酒的话,也打两斤过来!”
酒保在心中将菜名默念一遍后,便应了个诺,旋一溜烟儿去了,一盏茶功夫,便就将酒菜奉上。瞻基他们已经饿了,此时顿一阵风卷残云。瞻基扒了两碗饭,觉得肚子差不多饱了,方放下碗,又喝了口酒,才笑道:“今天在这开河站收获不小。等忙完了正事,咱们再找个差不多的镇子看戏饮酒!”
金纯这时也放下了筷子,听得瞻基之言,遂笑道:“少爷要看戏饮酒,何必要选在这荒蛮小镇?京城不比这里好得多了?”
“这个可不一样!”瞻基大摇其头道,“都说南京是文章锦绣地、富贵温柔乡,不过在我看来,还是淫靡之气重了些。那里唱的戏酿的酒,怎么都透着一股绵柔意思,反倒不如这北方乡野的凛冽痛快!”
听瞻基这么说,金纯暗道:“都说皇长孙像当今圣上,看来果真不假,连对这戏曲小酒的看法都与陛下如出一辙。”想着,他又笑道:“酒也就罢了,不过要说这戏,乡野小调实在不值一提。就拿刚才那出来说,唱的如何且不论,仅就这里间人物,一群打家劫舍的绿林土匪,竟被说成替天行道的好汉!这简直就是颠倒黑白!这也就是在山东,谁要敢在金陵城里唱,准能定他个蛊惑人心之罪!”
金纯这番话,瞻基倒有几分同感:“不错!像梁山上这些草寇,大都是些作奸犯科之人。说是什么除暴安良,但论其手段,却是以暴制暴,不仅无仁德可言,而且罔顾法纪。只可惜愚民不懂这层道理,反将他们视作青天!”
瞻基这番话说得声音有点大,连四周的食客也能听见。他话音方落,旁边便传来一声娇哼,紧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便气冲冲走了过来,指着瞻基的鼻子叱道:“瞧你这身打扮,就是个只会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哪知道咱穷老百姓的疾苦冤屈?你看那梁山好汉,有几个不是被官府中人逼迫陷害?他们平日里行侠仗义,又哪件不是依着天道?你说百姓们不该敬梁山好汉,难不成还让他们去敬骑在自己头上屙屎撒尿的那些王八官儿们么?”
少女的突然出现,把在桌诸人都吓了一跳。李谦和两个护卫立刻扔碗起身,瞻基本被说得有点发懵,待看向少女,忽觉有些脸熟,再一细瞧,这才发现她竟就是那个在台上扮满堂娇的少女!瞻基赶紧拦住作势欲上的李谦他们,转对少女笑道:“这位姐姐,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未想得这许多,若有言语不当,还请恕罪则个!”说着对她一拱手。
见瞻基态度亲和有礼,少女的气稍微平了一些,正欲再说,一个老人已跟过来,却正是先前在戏中扮王林的老末。他一把拉住少女,又对瞻基连连作揖,道:“小的外孙女不晓事,冒犯了小爷,还请多多见谅!”
见自己外公跟瞻基道歉,少女怒火又气,当即道:“分明就是这个纨绔子弟瞎说,外公你跟他们赔甚个罪?”
听少女左一个游手好闲,又一个纨绔子弟地称呼自己,瞻基心中也有些恼火,本对她的一丝好感也消减不少。不过他修养极好,此时也不动怒,只淡淡道:“瞎说不瞎说,也不是这位姐姐一人说了算,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你说的公论又指的是什么!难不成是官老爷一张嘴?”少女冷笑不止。
“所谓公论,自是一个理字!”瞻基不慌不忙地斟了杯即墨老酒,放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方道,“奸人犯事,自应视其轻重,交由王法惩治,这才是正理。像宋江等人,到处杀人放火,却说是替天行道。然其所依据之天道为何?他可说得出个一二三?即便说的出,这所谓‘天道’可有朝廷认可?可有天下百姓画押认同?都未有也!既如此,依我看来,他的天道,也不过是凭其一己之好恶来定的罢了。然他宋江又不是圣人,凭甚他认定的就是天道?这其中就没有错谬?就没夹杂着一己私心?如若世人都像他们这般,以一己准则以定人间善恶,和则引为同道,不和则掠而杀之,那偌大个天下岂不乱了套?”
“这……”少女明显没有想过这些,一时显得有些无措,不过口中仍自不肯认输:“那你说的王法又能做得数了?王法王法,不都是官老爷一张嘴!他们铁了心要欺压百姓,哪还会管那许多?”
“县官祸民,则告于知州。知州祸民,则告于知府,再往上还有按察司,还有刑部。就是官吏本身,也有吏部和都察院约束着。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司皆尸位素餐,其上还有天子。百姓大可以去紫禁城,击登闻鼓鸣冤!当今天子圣明,必能为黎民主持公道!”
瞻基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自认为足以让这少女哑口无言。哪只少女气咻咻地道:“天子圣明?他要真是圣明,我家岂会沦落到这等境地?我看他就是无道昏君!”
“胡说!”瞻基这下真的动怒了。一直以来,永乐在小瞻基心中就是个神明般的存在。在他看来,自己的爷爷文治煌煌、武功赫赫,放眼古今少有人及,却不料在这民间少女口中成了“无道昏君”!瞻基几乎立刻就要命李谦拿下这个污蔑君王的“逆贼”,但话到嘴边,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微服出巡,只得强自忍住,转而咬牙冷笑一声,道:“当今陛下修撰大典、沟通四夷、北驱鞑靼、南复交趾、拓土东北、巡洋海上,功可昭日月,业可盖千秋!这样一位千古圣主,又岂会无道?”
那扮王林的老头见瞻基气度不一般,说的话又是一套一套的,再加上他们的装扮,越看越像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心中顿时更怕,忙要少女闭嘴。少女却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老头的手,丝毫不惧地道:“你说的这些俺都不晓得。俺只知道,这几年咱们原先的皇粮徭役一样不少不说,还得帮着皇帝修山陵,给朝廷建北京城。朝廷要在辽东垦荒,咱们得出粮运粮;朝廷要打鞑子,俺们在山东本地运粮不说,还得征民夫跟着去塞外!皇帝打赢了,长的是他的脸面,打输了,死的却是俺们这些无辜百姓!”说到这里,少女不禁哽咽出声,“俺爹爹两年前被征作长夫,跟着丘大将军出塞,结果就死在了漠北,连个尸骨都拣不回来,兴许现在还在大漠上喂狼哩!俺可怜的爹爹呦!”少女越说越激动,终于号啕大哭。
少女一出声,老人也动了情,抹泪道:“俺那女婿一死,女儿哭了几月,也染病去了,只剩下俺这一把老骨头和这个半大妮子,根本耕不动那六亩地。可官府每年的皇粮还不能少,徭役也照样派到俺家。可怜见俺们爷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把地卖了缴税。没了地,咱们也就没了吃饭的营生,只得逃了出来。幸亏俺年轻时学过戏,找了个戏班子投了,这才没给饿死!”
瞻基一下子木在当场。他平日里跟在永乐声边,听惯了大臣们的歌功颂德。在臣子们口中,现在的大明就是千年一遇的承平盛世,海内仓廪丰盈,百姓安居乐业,却不想民间仍有这等悲苦情事!漠然半晌,他方强挤出一丝笑容,既安慰眼前这对老小,又像在安慰自己似的说道:“朝廷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你爹爹是为国捐躯,按理说应有抚恤,徭役赋税也该酌情减免。兴许是官府遗漏了。你们回老家,去找官府说明实情,想来他们会有安排!”
“安排个鬼!”少女不无讥讽地道,“这位小爷真是打富贵人家出来的,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凡给朝廷抓去使唤的百姓,不管是做工、运粮还是随军出塞,谁能得到丁点儿好处?死了也就死了,又不是军户,朝廷才懒得管你哩!”随即她又向窗外一指,气呼呼地道,“你自己看看,外头有多少要饭的?不光这小小的开河站,走遍山东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有哪个地方不是这般光景?别说咱们这种家里倒了顶梁柱的,就是没死人的人家,没完没了地做苦工缴重税,久了任谁也招架不住,除了逃出来,还能怎么办?”
听到这里,瞻基狠狠地瞪了一眼金纯。此次进入山东后,瞻基便发现沿途流民甚多,待进济宁城,大街小巷更是挤满了讨饭的乞丐。瞻基为此还问过金纯。金纯解释是因为去年大清河决堤的缘故。瞻基当时还有些奇怪:大清河决堤虽则突然,但灾情其实并不算太严重。如今已经半年过去,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流离失所?只是当时他也没多想。此刻听了少女的话,他才有些明白这里间的真实缘由!
这时,老人也接过话头,苦笑道:“现今这大明天下,怕就数俺们山东最遭罪了!老百姓都说,这是因为燕王扫北时,就算俺们山东人跟燕兵打得最凶。待到他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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