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鼓起勇气转过身来。
不是魏鬼,也不是那素不相识的人。
更不是杨商。
吴用盯着书生缓缓睁开眼睛的脸,淡淡道。
你醒了?
……
五十五
五十五吴用?
书生犹如给人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彻底醒了。
吴用见状,欠身让大夫上前查看。
一番检查之后大夫说没甚大问题,人已经清醒,高烧也退了,潜心调养身子将皮外伤治好了就行。
吴用差管事送大夫出门,顺道抓药。
书生听着他前后招呼一股子寒颤止不住往外冒。
这又打算干甚呢这是?
一直到房里替书生换药的丫鬟都退干净了吴用也没出去的意思,在书生的视线里边将桌边的高凳拉到床前,一屁股坐上去,不走了。
书生看了他几眼,发现看不出他到底什么意思之后做了罢,扭头趴好,闭目养神。
吴用见他就这么别过脸,一个字儿不说,有些不明所以,你就不问问你现在在哪?
恩,那我现在在哪?
自然是我家。
噢。
。。。。。.
吴用怎么都闹不明白书生到底是凭什么在自个儿面前作这副样子?
知道是谁救了你么?
救?书生突然把脸转过来,我不记得我受罚的时候叫过救命。
吴用盯着他丁点情绪都没有的眼睛,和公堂之上,大不一样。
那你总该谢我找人治你伤口之恩?
书生的唇色泛着白,听到这却是绽开一个笑,就这么急着?那要不要感动得从这滚下去磕几个响头?
吴用给书生这话里带刺的方式整得有点不舒服,眉头一皱而不自知。
罪是你自己认的。
书生点头,不以为然,是啊,你不也这么希望么?
吴用的眉头皱得更深,那就别做出一副受害人的样子,真难看。
书生笑了笑,道,我的骨气还值得了几个钱?在公堂上的时候您不就已经不当回事了么?或者您当是成全我最后这点骨气也行,找人把我抬出去吧,我现自个儿也动不了,随您怎么处置。
吴用琢磨不开书生的心思,从高凳上挪了位子,坐在床沿,清清冷冷的目光,简单一句,你以为我不敢么?
你脾气不好,我领教过了,但你可能不知道,我脾气也不是太好。
书生说完费力挺起上身,将两块枕头垫上,趴在上边吐了口大气,显然是伤口做疼。
脾气不好?吴用觉着稀奇了,你有脾气不好的资本么?凭你也敢在我面前脾气不好?
论资本人人都有,只不过世人都喜欢彼此相较,你当高低贵贱是怎么来的?我一介俗人,没吴公子你成仙成佛的境界,摊上这种事情我只会觉得窝火,没甚好藏着掖着的。
吴用算是完全明白书生所指的事情并非那宗不孝。
明白了可也觉得奇怪,不孝的罪名他能认得干脆,为何偏偏和之前告他的图谋篡夺过不去?
莫不是当中真有隐情?
只不过思量再三,一不孝之人做出来的事端,能有什么隐情?
现下又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什么都不怕,倒让吴用对这人起了无限好奇。
之前的事情说他是无赖吧,七分。
剩下的三分就是和其他无赖不一样的地方。
他为甚偏偏对不孝一罪不无赖呢?
吴用起身替自个儿倒了杯茶,打算说点什么别的。
我听说你的养母曾经是你家的厨娘。
趴床上闭目的书生陡然就将眼睛睁开了。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
书生无声地笑,生意人和读书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觉得能有什么聊得到一块的?
你先不用着急,吴用啜了几口润喉咙,替书生倒了杯,最起码我这生意人还是有点孝心,自认待双亲都不错,没让他们操心烦恼的时候。
果不然书生开始沉默。
吴用将茶水端书生面前,书生杵着没动,也不伸手。
吴用就往床头一放,又坐回去,我还听说你的家世原本很不错,富豪人家。
。。。。。.
所以我就对你为什么会流落到乡村野地生活感到好奇。
书生拿眼角看他,顾不得这样失不失礼,能把我怎么不孝都查得那么清楚,会不知道我的底细?您不适合说笑。
吴用给他这眼看得好笑,那模样真一点文人模样都没有。
你别太紧张,我说了,只是想聊聊,没有什么恶意。
恩,看起来有恶意的应该是我,老惦记你朋友的屋子。
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结果也判下来了,屋子归你所有,你有何不满?
不敢。
这就陷入了沉默。
你似乎对我芥蒂很深?
书生闻言,笑道,彼此彼此。
吴用顿时有些不太懂书生,他现在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你可能有所误会,我不过是纯粹想知道为什么你到后边认罪认得那么干脆。
所以说起来你还是觉得前头我有罪只是抵死不认,我说的可有错啊?
诶你。。。吴用给堵得措不及防,书生的脾气就跟市井孩童常溜的小令,绕来绕去像是绕回原点又不是,总不能知道下一刻他想怎么样。
殊不知书生其实就是觉着委屈,身边一个人都不在,魏鬼自那天不知所踪之后再没出现,小六陪着自己到昏迷,醒来之后就看见吴用那群下人。
人生地不熟,无亲无故,一腔难过无处说。
现状与当初来京时想的,完全不一样。
吴用也憋闷,自打立业以来就鲜少同人这样交谈过,一向独来独断,如今同书生一通话下来几句不到就给呛了好几回,说不出是恼怒还是郁结,口气自然不善。
怎么说你也是一介文人,不知恩图报就算了,还这么难伺候。
书生一听就乐了,知恩图报?恕我直言,我拿把刀子扎你一下再替你包扎叫大夫,你知恩图报不?
你怎么这样说话?
那您指望我说什么好听的出来?在公堂上给指着说图谋他人财产的人不是你你当然一派轻松,判了又怎么样?旁人该怎么想的还是怎么想,有用么?
吴用有些火了,书生明显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屋子已经判给了你,不等于官司是你赢了,你还想怎么着?
书生还笑着的脸顿时僵了薄冰在上边,我赢了?吴公子您在说什么傻话?官司是你主动不告的,不是县官大老爷主动判的!我只是因为证据不足无法被证实图谋不轨才侥幸赢了,您不知道吧?对这结果不满意的人,觉得您一身正义却让我这等草芥算计走了财产的人,可海了去了。
我赢了什么?
赢的人是您哪吴公子。
书生说得字句带劲,仿佛一个字儿一个字儿都是咬着牙说出来。
吴用哑然。
原来书生并非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早在当时就看得清清楚楚。
当时的吴用,突然不告了,目的再简单不过,也十分明显。
让书生得了屋子也住不进去,一辈子压在风言风语下边不得翻身。
聪明的知道吴用耍的那点把戏是生意人都有的臭毛病,不明白的便当真以为书生是个看着老实内心叵测的无赖。
世上聪明的总是比较少。
聪明的还不见得目睹了书生这茬。
或许在事情过去许久之后能听见经过剩下的人口口相传衍生出来的模样。
人言可畏。
吴用吃准的就是这一点。
只是在他商人眼中小菜一碟的把戏,于当时的书生来说,无异于是将他刚破土的希望切切装了盘。
吴用本人并没有尝过那种滋味,也体会不到书生当时是怎样一副心情来面对那场官司。
这就够让书生恨上个三年五载的了。
这还只是个开头。
图谋他人财产,违背孝道,全然够得着取消书生应考资格。
一波三折。
别说恨,就是给书生把刀子把吴用绑了丢他跟前。
书生也绝对划得下去。
……
五十六
五十六吴用彻底给书生的态度惹恼了,嘴巴一张就放话,如果你想在我这安心养伤,那就学点礼仪道德,我肯替你请大夫,不表示我欠你的,别太把自个儿当回事。
那还请吴公子怎么将我弄到这的就怎么抬出去,您这恩情我受不住,我没开口求您救我,您也犯不着为这上心。
吴用大怒,你这无赖,亏你是念圣贤书的人,好不讲理!
书生抬头看一眼吴用发青的脸,嗤笑一声,也不说话,咬牙撑着身子就要从床上起来。
吴用的脸色霎时就更难看了,僵在一块,你要做什么?
您这地方还是留着您自个儿住吧,既然您不肯把我弄出去,那我只能自己走出去,怎么?还是连出你吴府大门也得三跪九叩?
说完死死抓着床柱就跪起来,身后疼得厉害,火辣辣地烧,仅仅是这么会功夫书生已是汗如雨下。
吴用见他疼成这样当真还要踏地下床,原先的火气更甚,又拉不下面子去扶,喷着火就将下人喊了进来,大喝把书生看好,在大夫治好他之前都不准他出房门。
书生顺手抄床上软枕就朝吴用招呼。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官司已经打完了,罪我也已经认了,我回个家是不是也犯法啊?!!
边上候着的下人个个干瞪着眼,心想这人好大魄力,挨了五十大板精神头都能这么生龙活虎,声音把自家老爷的都盖下去了。
但下一刻就不这么想了,书生那股子使了浑身力气喊出来的劲儿跟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这不刚吼完吴用还没能说点什么,书生便一口气上不来端着跪姿面朝大地载了下去。
手快的家丁七手八脚将他拦住,生生把鼻子就快撞上地砖的书生拉了上来,一看,两眼闭得死紧。
厥过去了。
吴用就是有火也无处可撒。
刚回药铺的大夫接了份火急火燎的差事。
吴用要他立马再去一趟。
跟着提药箱的药童目瞪口呆,解渴的茶水刚沏出来。
大夫只替书生把了个脉就连连摇头,念道人刚醒就这么折腾不行,再壮的身子也得垮。
又给检查了下伤口,纱布全给血水染了个通透,包不住的皮开肉绽。
问是不是没把伤者看好,让他乱动碰着了,才又裂得这么厉害。
吴用想起书生吵吵要回去的时候的确是从床上起来,虽然是跪着,但人一行动必然就脱不了屁股的干系么。。。。。.
大夫听不见吴用的回答,心里自然也是明白了几分,便也不多问,手脚麻利地替书生换了药,说着照这么看书生今晚上还得接着发烧,伤口扯动得挺厉害,原先封住的那点血痂都裂了。要想他早点康复,那就别再让他动肝火,今儿这点精气神已经全发挥了,估计能昏睡几天,五十大板不是小事,因为没能好好治疗而送命的人不是没有,如果不希望书生也成为当中的一个,最好还是由专门的人负责他的汤药起居。
吴用边听边把头点,听到最后一句,闹不明白了,问了句为什么。
大夫提笔另外开起了副凝神静气的方子,抬眼看着吴用,到嘴边的话成了,难道吴公子您照顾他?
其实想说的是吴用和书生一看就八字不合,要不怎么一醒来见着吴用没多久就成这模样了,前后可就一盏茶不到的时间。问他书生是不是有自己碰过伤口吴用也回答不出来,从伤口的撕裂看,是要强行走动造成的,没个深仇大恨的能这么一见吴用就要走么?
况且吴用打的这场官司,人尽皆知,所以是什么深仇大恨大夫也心知肚明。
不明白的就是,吴用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照说他该对书生这等不孝不义之人感到痛恨才是,怎么还反过来替他治伤?
玩儿以德报怨么?
甚好处?
百思不得其解,一纸药方开出。
又交代了些需要注意的琐碎,这才起身告辞。
吴用差下人照大夫说的把药煎了端来,连同之前煎的一起。
屋内的丫鬟干站着听候差遣,吴用站床前定定看了书生有一会,书生头上的汗都还没干,额前的碎发湿成了一撮一撮,觉着要不还是先让丫头替他把衣服先换了吧,别又害了伤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出去之后吴用满腹心事。
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有许多想问书生的,又不知从何问起。
现书生一时半会是闹腾不了了,心里边堵着一块始终无法理清楚。
书生,魏郎,字据。
这仨到底怎么搭上关系的?
小六推了推蹲屋顶揭瓦片看得起劲的魏鬼,魏少爷,公子都这副模样了,你真的不去看看他啊?
魏鬼看得专心,没听清楚,抬头问,什么?
我说公子快死了!
去,魏鬼啐他,胡说八道,找抽呢?
您要真心疼公子就去看看他,躲在这算是怎么个事情啊?
魏鬼把手里边的瓦片盖回去,你懂什么。
小六白他,您除了溜这句您还有别的本事么?
我觉得。。。魏鬼往盖严实了的那块地方看了眼,他要这会见了我,得更生气吧?
那又怎么的啊?又不是没见过公子生气,了不起他骂你一顿嘛现下这情况肯定揍不到你啊,你真能丢着他不管啊?
魏鬼的眼神登时转了十分唾弃,这是一回事么?我又不是怕他跟我闹才不去。
那您是为啥啊?
没听见大夫说什么么?在他好起来之前最好别受刺激,你没看见刚那会才多大火气呢就晕过去了,搁平时铁定能杀上去啊,毕竟这事情对他来说刺激已经够大了,别招惹他了,啊。
小六听着在理,心里边一直惦记的事便跟着问了,魏少爷,我说件事儿,但你不准打我。
魏鬼狐疑地盯了他两眼,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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