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欧也没站起来，而是就着原本坐在地上的姿势倚靠向帐篷，他仰头望着遥远处星光点点的夜空，沉默了片刻才说，“那位被小偷盯上的女士有些像我姐姐。”
艾律雅在他身侧也坐下来，以同样的姿势望向远方。
“你姐姐离开你了？”她明知故问。
“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她的长相。”利欧的声音疲惫地气若游丝，他就要被一种常年折磨他的自责淹没时，手背被冰凉的触感碰上，低头一看是艾律雅递给他的果汁。
他接过来，他当然感受到了艾律雅的善意，他甚至觉得她的目光能看见他心底那道腐烂的永不愈合的伤口，那道从没见过阳光的伤口。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软弱，有一种想依靠她倾诉出来的冲动。
艾律雅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瓶喝着低度酒，她喝的不是果汁，果汁是专为利欧准备的。
“你不喝酒跟你姐姐有关系吗？”她问了一句。
“……有。”
利欧从倚着帐篷的姿势下滑了一些，也许是刚才那一杯饮料中微不可察的酒精微醺了他的理智，也许是一顿美味的饭食抚慰了他记忆中的孤冷，也许是星光带来的温暖，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他说起来，但耳朵里根本听不到自己在说些什么，仿佛无意识的呓语。
“我不喝酒，因为我妈妈是被我爸爸喝醉打死的。
我爸爸打死我妈妈，是因为我从墙上摔了下来。
我姐姐想阻止我爸爸，她掐住我的脖子威胁他，然后她也被他抓去打了一顿，他把她关起来，威胁要卖进下等妓…院。
我趁他睡着帮姐姐逃出来，姐姐一出来就用爸爸的刀捅进他的心脏，割断了他的喉咙。
然后姐姐走了，那是我四岁时的事情。”
“然后你就再也没见过她？”
“没有，我曾经想办法找她，但我没有她的画像，这些年，我渐渐忘记了她的脸……”他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挤压着无尽的后悔和自责，“她有一头栗色的长发，眼睛很大很温柔，好像是棕色，又好像更浅一点。”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爬到墙上摔下来，是不是就不会……”他垂着手臂，好像脊梁骨都颓丧了下来。
“人类最深的叹息，就是那些‘如果’啊。”
艾律雅随手用酒瓶碰了一下他的果杯，发出清脆撞击声，“来吧，为你不知在何方的姐姐祈祷好运。”她语气笃定地像不曾知道前世利欧最终也没找到姐姐的下落。
利欧看着自己手上的果汁，沉默一会，认真而低沉地回答道，“好运。”
一夜平安。
第二天清晨几人收拾起来，葛洛生火的时候频频看向艾律雅。
艾律雅被他看得烦，把他从炉灶边赶走后煎了几片鹿肉和番茄苦苣叶一起裹进甜面包，然后将鸡蛋调入甜酒和奶油打成糊，浇在去皮的水果片上烘烤片刻，一人一份。
焦香混合水果清香与淡淡的酒味，味道其实很不错，但对葛洛和图尔斯这种不习惯在早上吃甜食的人来说就实在敬谢不敏。倒是加涅弥，毫不介意地把早餐吃了个干净，那表情仿佛给他任何东西他都能吃下去。
接下来他们只在路过小城的时候补充了两次给养，庆典还没有结束，每个城镇都在狂欢，许多店铺都没有开门。
人们拥挤在街上、在免费开放的剧院里，穷人们守着神殿领取慷慨的救助，吃上一顿免费大餐，还可以观看神殿广场的竞技比赛。
图阿斯对这些能安享节庆的人们嫉妒不已，因为他们马上就要进入充满危险的路段——从这里开始直到晨曦城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直线穿过茂盛覆盖的丛林，虽然危险但更节省时间。
另一条则是多花上半个多月的时间，绕一大圈沿着丛林边缘的荒野前行，加涅弥理所当然地选择前者。
第二十章
丛林里的路很难走，光线昏暗倒无妨，主要是密密麻麻的植物遮蔽着一行人的视线，脚下时不时还被勾拌住。在已经赶了接近一天路，期间又两次遭遇魔兽袭击的此刻，艾律雅感到身体干渴和疲惫，她的腿酸沉发软，只能凭意志力坚持。
加涅弥没有主动提出休息的意思，她决定继续扛着。
天空被树冠几乎全部遮挡，只有极少数光线能照射到地面上，形成斑驳阴影，盯着看一会就会让人眩晕。周围很安静，但又有低沉遥远的、不绝如缕的声音传来。艾律雅正看着前面几个人的背影，耳边忽然听到几声枝叶窸窣。
接着窸窣声连续响起来，迅速向她靠近，她立刻面向声音响起的方向，右手伸到背后拔出长剑握紧。
默数“三、二、一”，正对面的绞缠成片的灌木藤蔓突然被撕开来，半截一米高的黑金影子猛然出现。是一只三级魔兽，勾足母蛛。
它发现了艾律雅，眼睛像盯住猎物般锁定她，扬起闪着寒光的刃足向她冲来，它足尖的勾刃一侧长着密密的倒刺，已经张开，在戳入人身体的瞬间就能注入烈性毒液。
但在察觉到它的第一刻，艾律雅就已经激活防御臂环，水纹般的波动覆盖上身体，明显缩短的咒语落毕，三道刺眼光箭同时射向母蛛的腹部。
它的腹部鼓鼓囊囊，并且在蠕动，毕竟差着等级，万一让它成功射出蛛网来就棘手了。
对付这种母蛛最关键的地方就是阻止它喷射蛛丝，之后再收拾它只是迟早，但往往只有经验老道的冒险者才能准确做到这一点。新手们因为对位置和力度控制不准，一旦被蛛丝黏住就会立刻遭到刃足伤害，然后迅速被毒液化为一顿美餐。
母蛛的腹部长着厚厚的阻挡攻击的硬毛，但艾律雅对光箭的控制力和法力足够强，尽管是一级法术，她使用出来的效果并不输三级。
射出光箭的同时，她扬起长剑向前劈中袭来的勾足，恰好精确地劈中足节，绿色的有毒血液顿时喷溅出来。母蛛痛地张大螯口无声嘶叫，在原地几乎直立起来。
艾律雅借力后退，又是数道光箭接二连三刺中母蛛腹部，乳白色液体混合绿血，顺着伤口流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地面上凝结。它的腹部已经停止蠕动。
艾律雅召唤出荆棘处罚，趁它受伤虚弱将它的下半身牢牢捆住，它在持续出血，三个音节的咒语落下，一道圣击术所化的长枪狠狠刺入母蛛背甲上一道微小缝隙内，扎进它的心脏，它抽搐两下，彻底不动了。
艾律雅确定它死亡后才走过去，割开前端完好的其余三个刃足，取出其中饱满的毒囊存放好。毕竟这只是低级魔兽，只有毒囊值点钱，液态蛛丝和足刃虽然也能拿去卖，但这种大路货材料不值得她浪费时间。
“漂亮！真是干脆的击杀！”一直在前方不远处围观的图阿斯朝她叫嚷夸赞。
利欧和葛洛也正站在加涅弥旁边看她独斗，自从他们进入丛林，遇到低等魔兽袭击都是由各人自己解决，这毕竟是一次锻炼的机会。
但加涅弥现在却觉得艾律雅根本不需要这样的锻炼了。尽管那么做的初衷就是为了让她在分开之前尽量掌握更多实战经验。
“小姐，您是不是曾经进行过魔兽实战训练？”葛洛朝走过来的艾律雅问出他的疑问。
艾律雅长剑归鞘，简单地“嗯”了一声。
“怪不得，”葛洛赞叹，“没经过训练的低级法师是不可能拥有您刚才那么冷静、快速的反应，但据我所知，就算是同样经过大量训练的皇家学院优等生，在野外遇到袭击时也会惊慌失措、出现错误判断。”
“没错！我有一次亲眼见到一个狂妄的小子被蜘蛛削掉了大腿，那可怜家伙当时都被吓傻了，我救下他的时候他还在哭着喊妈妈！那家伙虽然是三级法师，可没有你那么稳定的施咒能力，小姐，你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图阿斯也说。
“你说的没错，谢谢夸奖。”艾律雅对他露齿一笑。
加涅弥的眼神从她脸上转开，她的确很出色，但她也明显在骗他这两个随从，从十二岁被半软禁到十五岁，她哪里有机会接受训练？
那么是谁把她打磨成这么完美的宝石，伊萨公爵吗？
加涅弥想到公爵，他的脑中不禁浮现出另一张脸，一张苍老的，冷酷如石刻的脸。他厌恶地皱起眉。
接下来一路上出没的魔兽越来越多，艾律雅与之单挑的对手从普通型很快升级成困难型。她发现加涅弥在故意考验她，第一次遇到速度极快的青风狼时他还准备出手帮忙，但从她干脆地解决它之后，加涅弥就一点也没有了出手的意思。
甚至在遇到五条四级魔斑豹、她一个人支撑地险象环生的时候，加涅弥仍然站在旁边看着葛洛他们干掉其余四条，留艾律雅独斗。
艾律雅也没让人小看，发现他没有帮忙的意思就自己拼着挨了几爪子，放出一个二级法术圣光锁链干掉那条豹子。
这是她第一次成功放出二级法术，意味着她已经是一名二级法术师了。
不过在两天前的路上，艾律雅就察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晋阶了。其他人以为她本就是三级，倒没注意这个。
她拿出短刀开始割开豹尸抽筋，魔斑豹的豹筋是低级中还算不错的材料，低级和中级装备师对此都有大量需求。
葛洛看着她解尸的熟练动作佩服不已，“你的训练内容真全面，不过你不会觉得恶心吗？”
“你吃我煎的肉排时觉得恶心了吗？”艾律雅回他。
“……”他再也不要跟这个姑娘搭话了。
加涅弥看了片刻，忽然说，“前面就是暮语坡地，外围生长了不少暮语花，周围也比较安全，这种材料在晨曦城价格不低，你不如去采集一些。”
“暮语花？好，多谢你的提醒。”艾律雅高兴起来。
去暮语坡地要稍微绕一点路，这里已经靠近森林外缘，确实魔兽稀少，相对安全。
因为时间已经接近黄昏，艾律雅老远就听到了恍如幻觉的低语声，但仔细听时又什么都发现不了，这就是暮语花的特点，黄昏时分的幻觉。
暮语花很少群生，都是散落的一株两株，艾律雅干脆把利欧、图阿斯他们都遣出去帮忙采集，她不至于去支使加涅弥，但他自己就不知道去哪了。
艾律雅在靠近森林的这一侧低头寻找着，她耳边一直充斥那种忽高忽低的幻语，渐渐就习惯了它们的存在，以至于当她忽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声音时，已经有点来不及了。
那种轻微而密集的脚步声是零星响起来的。
从森林的另一侧出现蜿蜒的火把，无端映照出诡魅感觉。艾律雅立刻把手上的暮语花塞进储物扣，紧紧贴着身侧的灌木躲藏到后面，收敛起法力波动。
与此同时，她心里再一次出现焦躁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比之先前更加强烈、甚至从中迸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
她听着声音逐渐迫近，有许多杂乱的气息，她的经验告诫她不能探出头去看，也不能用精神力感知，只能被动地接收空气传递来的信息，凭经验判断。
他们排列成长队，行走缓慢，实力强弱不等，但绝不是她此刻一个人能对抗的，万一被发现，逃掉的几率有多少？她在心里快速衡量，并且有些担心起利欧他们。
距离更近了，声音渐渐清晰，但幻语在干扰她，使得那些声音听起来也像传自虚无的地方。
低沉悠缓，有一种古老腔调的韵律，她仔细分辨，忽然变了脸色。
“……被你们的渴望召唤而来
那来自高处，自由地展开远古翅膀的他
仿佛不曾写下死亡的消息
星星被唱落，众神永恒的礼物
在火中也不会消失
接近，命运划定的界限”
第二十一章
那首诗，从八级铭文师的笔记里曾见过的那首诗，果然是阿尔戈斯的祭颂。
吟唱声低沉靠近，仿佛咒言一般笼罩这片疏林，渗进暮色并紧贴了皮肤，潮冷地窒息，带来心脏一阵阵紧缩感。
她身前只有两株不高的灌木，所幸她身形瘦小能被严密遮蔽，但万一对方有实力很高的人在，她同样会被发现。
一旦被发现，这些人就会像野兽一样涌上来将她撕成碎片。
艾律雅此刻已经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这是阿尔戈斯的神秘祭祀仪式。
在四年一度的盛大庆典举办的同时，某些只属于狂信徒的秘密仪式也在暗中进行。这些秘密仪式被公开禁止，但禁而不绝，自黄金时代以来的数百年中，它们在黑暗里延续。
能参加秘密仪式的信徒要经历十分严格的审核筛选，一个被引荐的信徒有可能经历三次庆典年才被算作正式加入。狂信徒之间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他们有秘密的联络方式，而任何泄露仪式内容的人，以及误入仪式的外人都会在仪式上被当做祭品杀死。
幸运的是此刻这只是个在森林外围举办的仪式，这意味着参加仪式的人平均实力不高。此刻队伍中的这些人，也许有贫民，也许有普通冒险者，更不乏贵妇人，但高等级的法术师、战士一定不多。艾律雅不知道仪式上具体会发生什么，她屏住呼吸等待那一线机会。
脚步声从她躲藏的灌木前面仅仅两米处响起，从空气波动判断，是一个中级战士。这两株灌木处于下风的斜坡，艾律雅的感知此刻灵敏到不可思议，她已经蓄势待发，手悄悄摸到那只高级炎爆卷轴，神经绷紧一线。
好在脚步声没有停下来，而是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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