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紊抿了口羹汤,把唇一舔,“正是好热。”
王衮看着他吃,“当年西湖相识你还是少年,转眼已及弱冠,可不是星飞星陨、白驹过隙。”
“王叔叔好感悟,”张紊同王衮都是随性人,边吃边说也无甚,“你看昨日我同陈姓好友品茶,他上月新婚,这月便自封三戒,戒色、戒酒、戒游手好闲,变化甚巨,好事者笑他曰五怕,怕天、怕地、怕鬼神、怕父母、怕夫人。”
王衮不禁掩面大笑,“好毒辣的嘲讽。”
蕨粉等一批时令上来,“这是荷花宴?”张紊持箸指点,“荷叶杯盘,荷蒂煮肉,莲子蕨粉。”
“六月时节,荷花当季,何况,你我皆与荷花缘分匪浅。”
“甚意思?”
王衮看他瞪圆的眼睛,笑而语焉不详,“日后回首山岳,自然明白了。”
“哦。”
“何以只一声哦?”
“王叔叔说话向来玄妙,张紊是真心钦佩。”
“我听明白了,墨魁是在讥讽我。”
“哪里!”
这一顿吃完,王衮邀他留住一晚,张紊嘴上恭敬不如从命,其实正合他心意。鹊蚁也高兴,在王家那只傲慢鹩哥笼前,搔首弄姿,展翅扭转,嘴里不住说,“知我心意否?”
张紊心道,人家是岭南来的,只怕连你那江南腔调都听不懂。
05
与王衮相识这几年,其人亦师亦友,交游广阔,眼界宽广,观念不同寻常,一语能使人醍醐灌顶,张紊是真心尊敬,因此他的话,也格外上心。
如那句:墨魁,你尝了餐风茹雪的滋味后,也要如今时今日一样豁达、随性。
甚意思?
他家中未有中落征兆,自己只是离家百里,去邻县做主簿,何至于餐风茹雪?
不明了,真不明了。
清晨鸟雀欢闹,张紊一摸身下竹席,凉得他一缩。
“看来是睡不着了……”
他起来在房内东看西看,这间客房他常来,摆设常新,而今正墙上悬了一幅月下听琴,不见琴师、不见琴,只一月一罗汉,神态惟妙惟肖,有吴生神韵。
“好笔法!好立意!好妙的布局!”
油然而生结识之意。
到侍女来侍奉他起床,张紊先问道,“你家楼主醒否?”
“楼主晨练毕,于赏荷亭侯张少爷用早膳。”
张紊哈哈一笑,“早该去找王叔叔,白浪费了好时光。”
他一身白绫衣,葱绿绌衫,三镶三衮,丝帛作髻,明朗得勾人夺目,以至于他已走远,侍女还暗暗心跳。
一问,才知那画者原是当世人。
又听说就在城里留驻赏荷。
“王叔叔,我定要去拜访他一回才甘心。”他眸中当即晶亮璀目,难以言表。
王衮纵溺曰,“下回……”
他话音未落,张紊已经一口截过话头,“可不等了,等下回不定我已经被发配吴县了!今日,就今日罢!”
王衮面有难色,“今日我有客人来,不能陪你。”
“无妨,王叔叔只消告诉我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地即可!”
“……”
只是些微迟疑,王衮答曰那好罢。
张紊霎时高兴起来,看得他王叔叔也不由得满脸笑意,忍不住把他额头一拍,“你慢慢吃,吃完我教杨玉驾车带你去。”
得来一声响亮的遵命。
张墨魁为人便是这样,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难得的是富义节并聪慧,具胆识并开朗,一干人中,总是最逗人喜爱的那个。
王衮忆起友人预测:你那位小友的磨难,可与你无关。
意即劫难既非因他而生,亦不会因他搭救而灭。
告别三望楼,张紊拎着鹩哥是志得意满。
须知人生在世,高山流水常有,而钟子期难有。他觉得自己读懂了那画,经他解读一番,定会被画者引以为知交,不定又是一段佳话流传后世。
杨姑娘驾马,随口问他,“你出来时,同你家里说了么?”
张紊心里惴惴了一瞬,“我家里不担心我,无事。”这一句脱口而出,说完那不安感便消失殆尽。
“他是个甚样的人?”
杨姑娘想了想,“两次相见,都未见他开口,想来,说不好是身患哑疾。”
张紊一惊,“咦!”
“面色苍白,想必身体不好。”
杨姑娘继续说,“双眼狭长,但炯炯有神,似乎是不必睡觉的。”
“诶!”
这样的人,张紊也认识一个,不过庾定胥少年习武,身体好极,面色英挺红润,仿佛望着他便能解乏。
……可是庾定胥,那人通晓的是权术,而非学术。
张紊刻薄想。
马车颠了一路,杨姑娘刚说“还一会儿便到”,就听车轱辘吱呀作响,剧烈得好似就要断了,张紊这念头方动,车身一矮,驾车处失重一倾,他已摔下地来,“哎哟。”
杨姑娘会武,自然未摔到,看他侧摔在地,还嗤嗤笑他,“真是笨!”
鹊蚁也从摔歪的笼子里扑腾起来,“真是笨!真是笨!”
张紊恼羞成怒,爬起来狠踹那马车一脚,“怎回事?”
杨姑娘止住笑,奇曰,“昨日都还是好的,缘何突而坏掉了?”
06
她想不通,张紊就更不明白了,他只觉大庭广众下摔得丢人,四下瞄了一圈,未见得熟人,对杨姑娘道,“反正不远,我自去找那画师,鹊蚁寄放在你处,我稍后去取,杨姑娘你就找人修车罢,不必管我了。”说完便溜了。
这话明里是体贴,其实是遁词。
杨玉诶一声,暗暗生了闷气,忖道:那张墨魁,只有皮相好罢了,哪家姑娘嫁给他,真是倒楣受罪的妈妈命!偏还对他讨厌不起来。
真是憋闷。
再说张紊,他落下杨玉跑了,心中毕竟有些愧疚,脚步也不由比平时快些,回神来一看,画师家近在眼前,自己却两手空空,终归不好。
便又走回头路,想去随意寻些见面礼。
退不得几步,就见一个瓜果摊。
张紊脑间一空,暗道:怪了,刚刚这里有这么一瓜果摊么?
再一看,摊上有极新鲜的时令瓜果,还有外省产的萍婆果,当下便将疑问抛诸脑后,指点问,“这果如何卖?”
那农夫打扮人,顶一顶蓑笠,看不清面目,身形瘦削,正抱手靠在一旁,懒懒道,“本地瓜五钱九分,外地瓜十一钱四分六厘,尝尝罢,甜着哩。”
农夫这样说,却未曾递把刀切与张紊尝鲜。
张紊略一犹豫,自软靴中抽了那把奇匕,刀鞘一出,寒光四射,他握在手里,切豆腐一般,劈开那一个整瓜。
内里猩红猩红,显而是熟透了的好瓜。
“好刀!”那农夫喃喃。
张紊哧溜吃了一块,咂咂嘴,“好瓜!给我称两个!”
“好嘞!”
说时迟那时快,农夫起身、张紊阖上刀鞘的当口,一人自歪斜方冲出来,身手干净利落,一掌击在张紊胸前,夺了王衮赠他的那把匕首!
“有贼!”
张紊咬牙切齿,大呼“捉贼”。
只是这地方略略偏僻,不见有行人,他撑起身来,正要去追,傻了眼。
眼前屋村散乱,塘路条条,那贼早已跑得不见了影。
真真欲哭无泪。
农夫还在一旁说道,“这乡下地方常有贼匪,可惜了那把好刀……小相公,你要报官么?官衙离这有四里来路,我可以指给你,不收你钱……”他顿了顿,“还一件,烦请小相公先把瓜钱付了。”
张紊只觉他是幸灾乐祸,掏钱出来,信手一扔,甩在摊上,有几个铜钱蹦到了外头。
农夫弓腰捡了。
“小相公,你的刀又不是我偷的,你迁怒我作甚?”
张紊有气发不出,铁青着脸把他一瞪。
那把匕首他很是喜欢,又是生日时王衮所赠,平素都带在身上,现下失了,心绪顿时低落,兴致也没了,只想回家坐着。
便几步到那画师家门口,把两个瓜往地上一放,就要回家去。
农夫看着他做这事,好奇问道,“里头那人小相公认识?缘何不进去?”
张紊懒得理他,径直走了。
他心想,既然是惯犯,势必要他爹出面去官衙一说了,不然官府才不会认真管。
他拖着沉重步伐,还是自柴房后门进了家门,一个洗碗长工看见他贸然出现,手中碗匡一声摔进碗堆里,“少、少爷!”
张紊学他,“正是少、少爷我。”
就见那长工越过他,撒丫子从柴房后门奔了出去。
张紊心下失落,也不在意下人怪异行径,兀自往自己那屋去。
进门朝床上一扑,两腿把靴子蹬了,沮丧得很。
俄而有稳重脚步焦急般地到了他门口,却半晌无声,张紊扭头看去,门,掩着,毫无动静,他心怀好奇,便赤脚下了床。
起手把门一推。
空荡荡的。
不知为何心中一紧,莫名难受。
他正怔愣着,刘妈妈迈着小碎步跑过来,面目如淬火,抬手把他耳朵一拎,“你呀你呀,从几时开始学得任意妄为了!出去怎生连个话也不留!”
07
张紊是真愣了,“刘妈妈……诶呀,疼!”
他奶娘深吸口气,“你爹昨晚找你,你表哥发觉你不在,替你瞒混了过去,然后整整找了你一宿!”
张紊还未转过弯来,“……我表哥?我哪个表哥?”
刘妈妈横他,语气不好,“你亲表哥!”
张紊仍旧犹豫,“庾……定……胥?”
“你呀,你要晓得,你与家人住一起,切记不可使人担心,至少要交代声去了哪里。”
“是,我晓得错了。”
“看你服罪,不说你了,快去找你爹罢。”
张紊哦一声,弯腰蹬了软靴,乖乖往他爹那院走去。
人到中庭,陡然见几株楠竹下站了一个庾定胥,还不及琢磨他神色,那人一转身,只给了张紊一个消失于阑干假山之后的背影。
“真不好相处。”
张紊把嘴一撇。
他爹人在书房,张紊在外头做足了准备,听够了拨算盘声,再才叩门,老老实实低头唤道,“爹。”
张父应了,睇他眼,“过来。”
张紊便又老老实实过去。
“定胥说你不舒服,不想见人,哪里不舒服?”他爹换了个了然神态,“是心里不舒服罢。”
张紊怕他长篇大论,赶忙说,“是有些不高兴,不过孩儿已经想好了,不能镇日无所事事,早日入仕才是正理。”他心想我去吴县混吃等死,估摸着你也是不会晓得的。
他爹眼睛一亮,想来是欣慰,面上依旧力持淡定,“你能这般想,说明长进了些,日后有不懂的,多问问定胥。”
原本好好的父慈子孝,张紊一听到表兄名字,耳朵一抖,立马把眉头一皱,“问他作甚?他远在绍兴府,恐怕鞭长莫及。”
张父当他不肯虚心,脾气也上来了,“你看,定胥是你表兄你尚且不能容人,足见你的自以为是、小肚鸡肠!”
张紊也梗着脖子,“我哪里自以为是、小肚鸡肠?你恁喜欢庾定胥,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他爹真上了火,桃花眼飞红,吼道:“我只生得出你这孽障!”
“我在家用得了你多少银子,你非赶我出去?”
张父瞪他,恨得直摇头,“朽木、朽木!”又把手一抬,“即刻上路去,交接事宜有得你忙!”
张紊一咬下唇,负气般一甩袖,“走便走!”
扭头撞上了门,嘭一声,又诶哟一叫,气呼呼地出了书房。
他走了,张父长长叹气,说不清悲喜。
外边汪由和刘妈妈斜着眼睛偷觑他,教他一瞪,你推我搡,同手同脚地小跑了过去。
发配一事无从抗拒,只是由他娘出面,延迟了一日。
日轮毒辣,遍地一副明媚,独张紊一脸晦气,活像被人欠了几十条人命。
昨日他收拾行装,足足收了四个大箱子。
到要走时,他爹眼睛狠狠一瞪,“你是去哪里玩去?”扫一眼箱里器具细软,粗声粗气道,“你去了是住公房,有盆有床有笔有桌有公服,何须这些!”
下人颇为难,低声下气来请示他,“墨魁少爷,都捡出来么?”
张紊咬咬下唇,难得未发火,“拣出来罢。”
于是他今日上路,只包了几件贴身衣物,孤身一人,坐的辆单匹马车,更兼满腹嗟怨。
他平素人缘不错,可是这回走得匆忙,至交好友、红颜知己都不晓得音讯,活似逃荒。
08
车厢里一待数个时辰,他被闷得烦了,举目看去,能说话的也就只有那不通风雅的车夫了。
便勉为其难挪到了外头,“你是我家下人?”
那车夫黑瘦黑瘦,戴了个遮阳草笠,老实巴交的模样,“回少爷的话,不是。”
“哦,”张紊恍然状,“那你是做甚活计的?”
“养马拉车,也给人做短工卖卖力气。”
张紊心道:我那小气的老子,就是怕我串通自家下人偷带家里一样宝贝!
“到吴县要得多久?”
车夫憨厚笑了,“两日是一定要的!”说罢一副欲言又止。
“你有甚话,但说不妨。”
“嘿嘿,张少爷你看,我有个小侄子也要到吴县去,我想着少爷恐怕无聊,整好有人说话解闷,就答应带着他了……”
张紊一皱眉,转念一想算了:何必和斤斤计较的市井小民讲理,多个人也确实可以打发时间。
“好说好说,他住哪里?”
车夫欣喜起来,挥鞭子的手也有力了些,“他就在路旁等我,绝不耽误少爷时间。”
马车拐了弯,车夫遥首一指,“喏,那便是了。”
张紊眯眼看去,那人瘦削,着翠油裳,还看不清眉目已觉风流,到近来看,果然清秀,透着股浪荡风华。
小相公上车时温文唤了声,“烦请公子搭把手。”声质比兴温柔,听得张紊骨头一痒,不禁正眼看去。
那人也直直看进他眼里,“公子不进厢内么?”两道芙蓉眼睑微微翕动,视若春风在手。
张紊嫌里头热,犹豫道,“……这。”
小相公一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