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然是庾定胥!
张紊一咬牙,刹那间只觉脸面丢尽、挫败无比,羞耻得莫能言语。
张舒叔偏在此时此刻同他说道,“叫花子,你从何而知少爷我的名讳?可惜,你虽唤我叔叔,我也不认得你这个侄儿呢……”
几人一同哈哈大笑。
就见庾定胥瞟了眼这头,眉头一皱,便要目不斜视的过去。
张紊心里落寞:是,他向来是不屑我们这帮人的。
张舒叔半晌等不到他回话,颇有些下不来台,“喂,叫花子!”
张紊压低声音,“你过来,我要同你说句话。”
张舒叔又好奇又火气,“本少爷岂是你说作甚就作甚的!”
“你过来就是了。”
那张舒叔也是素来无甚戒心的,挥退了表弟几人,凑近他,皱眉曰,“叫花子,你身上真脏。”一件破衫烂裤,泯磨了底下颜色,只一根绳带款了权作腰带,沾了黄土黑泥,各类脏污都有。
“我告诉你,我是张紊……”他一看张舒叔要笑出来了,抬手把他耳朵一揪,“莫笑,听我说完!”
张舒叔两耳敏感,一揪便颤,“诶哟诶哟……”
他那几个表弟忙要上前,“叫花子,你作甚!”
七嘴八舌的,“三表哥,要帮忙么?”
“你先听我讲完!”张紊低哑道,“我真是张紊,不说别的,我少时掉入荷塘,是你救我,你在山上折了腿,是我背回来的,你那个丽茹小妾,是我替你拉的红线!”
张舒叔几要忘了耳上触感,一张嘴张得老大,“你……你……”
张紊实在头晕,只好下了猛药,“我曾发誓不提你在常春楼那事,如今不得不提,你莫怪我,你在那里……”
张舒叔一手掩在他嘴上,“莫说了莫说了,你到底是谁?”
他还是莫名惊悚的模样,瞪着眼上下打量张紊,活像遇了百鬼拦道。
张紊身上酸软沉重,“我已经说了,我是张紊,张墨魁,与你自小一起长大的张墨魁!”眼看身上疲乏,那张舒叔还有好多想问的,他索性两眼一闭,装作晕了,扑倒在他怀里。
只觉他小表弟陡然无措地环住他,诶了声,还转头去看他那几个兄弟,“快来帮忙,这叫花子晕了过去。”
有人问,“三表哥,你管这叫花子作甚?直接将他扔在这里不管就好了……”
张舒叔支着他,往张府门内拖拽,“你们先去罢,我偶尔也要做做好事。”
“三表哥不是看这叫花子还算清秀,想调教调教罢。”
听着那嗤嗤笑声,张紊只恨不能掐住那家伙一个脑袋,将他暴打一通。
“胡说,我难得要做好人!是真好人。”
“好好,我们去‘那里’等好人三哥你……”
“晓得、晓得。”
张舒叔一面敷衍应着,一面回复门人。
……
“甚?老爷不让这疯子进去?”
“我说行就行,去请个大夫过来客房,我就守在那里,有事找我便行!”
门人似乎心不甘情不愿,“是,表少爷,我晓得了。”
彼时张紊还清醒,到张舒叔同下人把他弄上床时,他便沉沉睡去。
13
醒来时边上守了个小婢,张紊唤她,“先递杯茶与我,再替我取纸墨来。”
那丫头被表少爷派来守个叫花子已然郁卒,还让这叫花子呼来喝去,当即把脸一变,“我说你,是我家少爷救了你回来,你不问救你的是谁,不问身在哪里就要这要那,真是不懂礼。”
张紊想不到叫个婢子教训,瞠目结舌的,好一会儿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你……”
你知我是谁?
这话到底咽了下去,他此刻尚不知自己是谁,生父不知,兄弟不知,友人也不知。
只好放柔了语气,“我一时急切,失了礼,烦请姑娘替我拿一方砚、取一份纸笔来可好?”
那丫头得理不饶人,“你看,你这样说了,我自然会帮你,你若无礼,我才懒得理你,管你是不是表少爷救回来的呢……”
张紊看她絮絮叨叨,心里实在着急,还好那婢子说归说,动作不慢,说话便已拎了纸笔来,“这可是招待客人用的徽州宣,金贵着哩,你省着些。”
张紊一面心不在焉地道了谢,一面提笔写到:
王叔叔敬启,墨魁有难。
落款张紊。
一派飞扬潇洒。
婢子见了皱眉说,“你就写恁几个字,用恁大张纸,就不能将字缩一些?”
张紊心道花的不是你家银钱,何须你操这心?
一边将纸折了一半,工整写了老半天,待墨干了,撅嘴呼呼直吹。
露了个敷衍的烂漫笑容,“烦请姑娘替我将这半张纸递与福康客栈的王掌柜,请他交与他家楼主,我这里有些银钱,”他掏了几个铜钱递到婢子手里,笃笑道,“多谢。”
婢子一时受不住他那般明朗,“是……是……”竟是呆愣了。
彼时张舒叔过来看他,“你醒了?”
张紊一抿唇,“嗯。”
婢子见这两人不言不语,只干站着,便握了字条行了礼出去,还不忘探看打量几眼。
她一走。
“你真是我表哥?”
张紊知他狐疑,叹了口气,“这事连我都觉奇怪,缘何大家都不认识我,在你看来,我长得甚样子?”
“细眉细眼,俊俏是俊俏,可是不及我,更不及我表哥。”
张紊又笑。
“你看你那一脸菜色,笑得好难看。”
“是,我也想不到你竟会信。”
张舒叔眨了几下眼,“我只觉你亲切而已……说来你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故事若编不完满,我也是不会信的。”
“你记不记得六月廿四那日,我说楼船无聊,先行回家,其实我并未回来,而是乘了小舟游湖,管了件闲事,得罪了湖里一只鳖精,约莫是他的手段。”
张舒叔脸上神色渐而悲悯,约莫是信了。
“唉……不知何时才会好……”
“伯伯不会信的罢?”
张父最恨怪力乱神,时任太子少师,便常教太子:须力诋仙佛,病而修斋,问苍生,不问鬼神。
张紊郁郁寡欢,“若他不信,我也只有去找王叔叔了。”
“哦,那位江浙首富?”
“是。”说着他取了另一半张纸,“你看看,这一纸,是要与我爹看的。”
张舒叔接了,一目十行的一扫,咂舌说,“乖乖,伯伯也有这般宠你的时候……”
被张紊怒怒一横。
原来他家那时尚在京城,他生母往南方修养,他年方七岁,他爹怜他幼小,夜夜抱他同睡,要甚给甚,宠溺有加。
这许多年未提,张紊几乎要忘了。
“只怕他已经忘了。”
“怎会?”
“不如你陪我去趟书房,我放这纸去我爹常看的书上压着。”
“好,”张舒叔一歪头,“你不烧了罢?”又摆了副好奇的样子,“我见你褪下的脏裤子上头有血渍……”
张紊不待他说完,低叫道,“摔车时受了伤!”
张舒叔暧昧一笑,笑而不语。
到两人并肩出门时,陡然冒出一句,“是同我上回在常春楼伤得一样的地方罢?”还一派“原来你也有今日”的神情。
张紊登时恼怒,“不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14
张舒叔暗暗观察这人。
须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活廿年,有些动作姿势是万万改不了的。
他表哥素来风流,是以走路略略轻浮;他手指细长,走路时并不使力,是以常是松松握着;生性乐观豁达,是以视若含情面若含笑;不爱束缚,是以衣襟顶头从来是不扣的……
这自称张墨魁的叫花子与他表哥样样都是一样的。
他笃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便正色问道,“你敢对神明举誓?你所言,绝无半句虚假?”
张紊阴郁着脸,也回头正色,“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油煎锤砸,教我儿郎变女子,生子无粪洞,生女永世待字闺中。”
张舒叔几时见过这般毒誓,不禁一诧,一张嘴阖了又开,开了又阖。
张紊看他那样颇蠢,如往常一般拍了拍他脑袋,付之一笑。
行到书房,张舒叔喝退下人,转头对他说道,“好了,你自去放置,我在这等你。”
张紊微颔首。
熟门熟路地进去。
张家藏书万余卷,因此书房极大,书架直抵屋梁,张紊晓得父亲喜欢哪张桌子,喜欢把还未看完的书卷放在哪个地方,径直过去,将白纸压了。
环顾四面,幽幽叹气。
“要一切还原了,我定要捉了那老鳖煲汤!”
俄而书卷声响动。
张紊闻声望去:好一位书卷气佳公子!白衫白裳,俊朗逼人。
可惜这人他认识,不是庾定胥是谁?
此刻表情严整,正定定看他。
张紊微微局促道,“我、我替表三少爷来还一本书。”
心里暗忖庾定胥怎还在他家,点了头便要出去。
“且慢!”
庾定胥轻缓踱了出来,黧黑眼瞳直直看他,仿似有些失神。
张紊等他说话,相视许久,庾定胥还是半句话也无,不由有些不耐,“少爷有甚吩咐?”
“我是这家的表少爷,不是少爷。”
张紊实在烦他在这样的事上认真,“是,我晓得了。”
庾定胥张口欲言,还是一点头。
张紊便退了出来。
“怎这么慢?”
“遇上那人了,费了些口舌。”
张舒叔即刻会意,“他也在?”随即把张紊一搭,“走,我请你喝茶去。”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彼时他还觉得一切正往好。
谁知一壶茶回来后,白露变作霜。
汪由立在门口,身后几个高壮男子,倒像有甚事。
张舒叔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张紊。
这时汪由冲他招手,“表少爷您过来。”兀自盯着他,看也不看他身边那人一眼。
张紊见了,陡然将他手一牵,心里空空落落地紧张了起来。
他紧张,那几个高壮汉子也一紧张。霎时冲了过来,众人这才看到,几人手里都提着家伙,透着股煞气。
“将他拿下!”随汪由一声令下,张紊怔了,张舒叔也怔了。
这阵仗,分明是要捉张紊!
张紊反应倒快,一手推了张舒叔,拔腿就跑,他胜在身形灵敏,又夺了先机,街道上行人众多,他左蹿右奔,一下就不见了人影。
张舒叔看那几人追了过去,心下一急,顾不得揪住了汪由的衣襟,直问道,“怎么回事?伯伯没看到信么?”
“甚么信?老爷是收到了信,自吴县来的,”汪由慢条斯理地取了封信出来,“请表少爷过目。”
那也是张紊的墨迹,看得出其人潇洒跳脱。潦潦草草一页纸,说他路上遇到一知己,谈笑间将自己身家都交代了出去,岂料那人是江湖骗子,存了歹心,勾结车夫妄想害他,可惜他命不该绝竟逃出生天,猜想贼人恐怕会假冒他名,代他上任,骗他家业,一到吴县便递了信来。
张舒叔仔细辨认,章是他表哥亲手刻的章,字也显而是他表哥亲手写的字。
一时便如昏了头脑,分不清真伪是非了。
15
再说那厢的张紊,他稍加推论,心里隐隐有了想法。
想来是鳖精代他去了吴县,又施了甚法术,害得他如今一团乱糟,青黄不接,有苦难言。
自古多少英雄,祸难冤薮,皆出于儿女情长,他倒好了,只因一株荷花、一只老王八!
张紊寻了处巷子蹲着,心里愈发不忿。
眼瞅着那几个便服官差自巷口跑了过去,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晃了出来,直奔王家开的那福康客栈。
王掌柜在楼内坐着,握着把竹扇,看见客人进来,忙笑道,“客官,里头请。”
张紊扑了过去,“王掌柜,你家楼主在么?那封信他看了么?”
王掌柜乜斜着睨了他一眼,“客官是……?”
“日前送了封信过来的那位!”
“信已转去了三望楼,”不待张紊那欣喜展露完全,又补了句,“可是,我家楼主有急事已经离开杭州上京城了,”仿佛嫌他不够郁卒,还添道,“归期不定。”
王掌柜看他表情遽变,“小兄弟,你是有甚事要找我家楼主么?”
张紊愣了愣,苦笑道,“罢了,罢了。”
他负手出门,门外艳阳高挂,照得江南瓦当金光闪闪,翠叶绿油油的,几乎是要滴出水来,各人有各家,有妻有儿,有老有小,唯独他,有家回不了。
真真是伤悲。
若不是他实在坚韧,只怕早在被那鳖精破了后 庭花之时就哭得一塌糊涂了。
他从前身在家中,从不会担心夜深露重,也不会担心腹中饥渴,更不会担心身无长物。他只管骑马射猎、投壶抹牌、翻翻闲书、泼墨写意,寻些烂漫秋月,摘些风花乱红,闲坐有人侍候,提笔有人研墨,不会谋生也有零钱在手。
“卖家,这块佩怎地卖?”
张紊闻声看去,只见那卖镯人摊前,立了一位小公子,唇红齿白,说不出的秀气可爱,衣衫精致大方,看得出家世教养,张紊从前觉这人迂腐老实,虽说世交,却甚少来往。此刻已不抱甚冀望了,随口道,“程程你借我些银钱可好?”
小公子瞪圆了眼睛,似是在问你是哪个?
张紊摸摸自己面皮,苦笑说,“我是张紊,张墨魁,张少师家里那个不肖子孙。”
小公子定定目视他许久,许是觉得这疯子眼内神情太过可怜,沉吟一下,掏了钱袋子,倾尽所有,都置于手上,递向他。
张紊几乎噎着,“你……你!”
程静文莞尔一下,“你不是借钱么?怎么不接?”
张紊感慨,“你信么?”
程静文点头,“我看你觉得熟悉,信。”
“可我爹都不信。”
“天下事无奇不有,劫难无所不在,却都是会好起来的。”
张紊知道两家关系,不敢求他收留,只一弯唇,“多谢你。”
程静文歉疚说,“我家里月钱管得严,我力有不逮,抱歉。”
“程程你此番慷慨解囊,张紊已经铭记于心了!”他四下一扫,“官府的人恐怕要捉我,我要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