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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延朗于树影斑驳处踌躇来去,忽见门外风尘仆仆立着二人,细看之下认得是副都头安重诲,故而一路小跑过来,附耳小声道:“大人在中堂梨园等候都头多时了,大人设了宴,请了乐师,听的是郓城第一乐坊演奏的琵琶曲,淮阴平楚。”
张延朗祖籍汴州开封,事梁而臣,李嗣源攻克郓城后,复任其为郓州粮料使。他初入晋军,为了立稳根基须得寻到一座稳固的靠山,他见安重诲年纪轻轻便任鸦军副都头的要职,料其前途不可限量。是故欲以言语点拨,告之总管心意,卖些甜头予他,也方便日后的打点,他斜眼看着安重诲,眼中满是期盼之色。
张延朗话中所言的琵琶曲,讲述的正是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由此可知,总管等待的这位“贵客”,必是那瓮中之鳖。若是安重诲能把握住时机,在埋伏的刀斧手下手之前先行拿人,自然又是奇功一件。
安重诲大字不识一个,又怎会知晓《淮阴平楚》的出处,自当是总管兴致颇高,以此盛宴恭迎小陌,心下暗道:“方才还在怀疑他的身份,现在看总管的排场,料来小鬼必是大有来头之人,还好没能杀他,不然定是大大的罪过!”
小陌耳力极好,二人的私语声声入耳。要知道项羽可是小陌的“故交”,韩信率军三十万于彭越会师,以十面埋伏逼得项羽乌江自刎的故事,小陌已是倒背如流。他知道此去必然凶多吉少,不觉暗道:“看这厮愕然的表情,料其必是不学无术之人,倒可戏耍于他。老子来此之前,疯瞎子反复提醒不可说出取药事由,亦不可交代老瞎子的真实身份,否则必有杀身之祸。方才听二人话中之意,李嗣源已是备好了鸿门宴,老子须得守口如瓶,不可走漏了风声,看来老瞎子并未胡说!”
安重诲端详着张延朗,见他四十岁上下,苦目塌眉,颇为面生,问道:“你是何人?怎会在军中胡乱穿行?”
“小……小的是郓州粮料使张延朗”,他以为安重诲刻意问起自己名讳乃是联盟之意,故而喜上眉梢,连连施以眼色,不断得瞥向小陌,小声道:“此人不似擅武之人,待得总管问清缘由,未待旁人动手都头一擒可得。这天赐的良机,不费吃灰之力便能抢得头功,断然不容错过!”
小陌笑道:“你这朝秦暮楚的墙头草,说话颠三倒四,小小的粮料使还不够你贪吗,怎又觊觎起都头的位置来?你先说总管设宴款待于我,又要都头在总管面前拿人,究竟是何居心?”
安重诲不觉一怔,觉得小陌说的甚是有理,一脚便踢在了张延朗的小腹之上,将其送出丈许。张延朗只觉得腹中绞痛,哪里说得出话来,忽而脚下一轻,已是飞了出去。
安重诲怒道:“滚远点,想断了老子财路,没门!”张延朗讨了没趣,连滚带爬得跑开了。安重诲满面堆笑,接着道:“还好兄台提醒,不然便是着了小人之道!”
二人一阵寒暄过后,便已穿过了密集如织的鸦军封锁,小陌只觉得一进一进的庭院在眼前出现复又消失,已是看得目眩神迷。
忽见两旁冷兵陈列,正前方隐隐现出一堵筑在池水上的低矮白墙,墙高五尺,上覆黑瓦,一带清流从墙尾花木葱茏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
正中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有琴音和着曲声隐约传来,听着甚是熟悉,门上匾额醒目,提着“梨园”两个烫金大字。
梨园原是前朝都城长安的一处地名,因唐玄宗李隆基在此地教演乐工,此后梨园便成了戏班子的别称。
安重诲带着小陌进了梨园,入门便是曲折游廊,再进数步,渐向北边,便逐渐平坦宽豁起来。
梨园中甲士逡巡,三根圆木高悬,矗立于露台之上,圆木间隔三尺,当中赫然倒吊着个中年男子。此人臃肿肥胖,大头朝下,脸面憋得青紫,汗如雨下,不是别人,正是节度使薛崇。
薛崇青筋暴露,但意识尚存,口中呓语着,声音显得极度沙哑,不知呼喝了多久,怒道:“李嗣源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放了我的娘子,你这个孙子,孬种,乌龟王八蛋!”
小陌听到薛崇声嘶力竭的叫嚷着,声音微弱得渐渐隐没于弦乐筝瑟之间,不觉好笑,暗道:“看来日后‘孙子’二字绝对不能与旁物齐骂,免得招惹误会。薛崇既骂了李嗣源孙子,又骂了他畜生,孬种,乌龟王八蛋,岂不是在喊老子不是人,不是个好东西,是乌龟,是王八吗?”
小陌余光瞥见露台上一位老者甚是眼熟,猝尔细细端详起来。见他银发白髯,长琴古韵,再看身侧众人,三男五女,体态不均,皆是青褂圆襟,丝竹匏革,箫篌筝瑟一应俱全,原来张延朗口中的乐工竟是八音坊的一干人众。
上有薛崇大呼小叫,下有八音坊丝竹乱耳,一悲一喜,一闹一唱,场面甚是滑稽,小陌却来不及发笑,心下已是乱了方寸,暗道:“你爷爷的,这满院子的熟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见安重诲笑立在侧,便道:“我看兄台特别面善,而且你我年纪相仿,不如我们结拜为兄弟,如何?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第八十章 听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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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陌刻意将“死”字说得极重,但脸上却带着无害的笑意,暗道:“李嗣源烧了琉璃馆,害得老子找不到大老婆,所谓朱赤墨黑,他的小喽啰哪里还有好人?老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拉你垫背!”
安重诲哪里知道小陌的心意,自当是巴结到了朝中权贵,受宠若惊得连连颔首,急道:“如此甚好,甚……甚好!”
“本官还要亲见李嗣源,时间仓促便无须外在的形式。为表诚意,我们交换个信物,而后拜过天地,也就算礼成了罢!”小陌从怀中掏出满是血污的檀木方牌,上镌小楷,字迹不知何时已被改动过,“忠义效节都”的“都”字被其刮得干干净净。
此牌正是习武书证,安重诲初来乍到,又怎会认得梁国物件?何况各州的书证略有不同,而且还在九曲石桥下沾染了尸堤鲜血,仿佛在刮痕上涂了层殷红油蜡,任他如何端详也是看不出半分猫腻。
小陌正色道:“既是结拜,自然会有长幼之序,不可乱了纲常。我观兄台的身形相貌,估算年岁必在本官之上,那我便称兄台一声大哥,哥哥便叫我一声贤弟,如何?”他将习武书证递给安重诲,意味深长的笑道:“这是皇上亲手赠予小弟的,上面的忠义效节与遍布的血渍,足见为臣者的忠心不二。此物对小弟极为重要,实是千金不换,我便将此物送予兄长罢!”
安重诲将书证捧在手中,感到出奇的沉重,颤声道:“此……此物带着贤弟的一腔热血与皇上的殷殷寄托,如此珍贵,愚兄怎么……怎么消受得起?即便是收了,也没有个上得了台面的物件复赠贤弟啊!”
小陌指着安重诲乌闪闪的头盔,笑道:“俗,俗不可耐!小弟早已视金银如粪土,纵使万贯家财皆是身外俗物,小弟不要别的,只要兄长的头盔足矣。”
安重诲将头盔取下,露出一幅铮铮铁面,愕然道:“贤弟要此物何用?”
“征战沙场之人视战马与铠甲如同生命,我见兄长的马匹肌肉雄健,必是千载难逢之良驹,又怎么好意思索要呢?这个头盔,姑且充当大哥的人首,寄存在小弟这里,以示生死之交。”小陌说得慷慨激昂,眼中竟似含了泪花。
安重诲觉得小陌说得句句在理,所谓礼轻情意重,对于一个视钱财如粪土之人,也只有这浴血之盔才能聊表心境,缓缓道:“此物随我征战六载有余,已是挂满了刀剑之痕,今日便赠予贤弟罢!”他蓦地一怔,接着道:“瞧我这记性,敢问贤弟尊姓大名?”
小陌思忖道:“老子若是道出真名,这如诅咒般的‘同年同月同日死’说得固然轻巧,万一这厮是个短命鬼,老子岂不是吃了大亏?不可,不可,宁愿自己早死些掉让这厮来陪葬,也不愿无故折寿半日。不如找个已故之人,胡乱充数,量他也不晓得。”嘴上却道:“小弟姓李,单名一个儒字。”
安重诲知道李乃国姓,仿佛捡了大便宜一般,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将钢盔带在小陌的头上,道:“愚兄安重诲,现任鸦军副都统,这一个副字,已是剥夺了大半的权力。好兄弟,以后有什么事为兄都替你扛着!自古结拜皆是同饮血酒,叩首换帖,我们便无须这么麻烦。”他双膝跪地,举起左手,与眉同高,拇指和小指收拢,仅立三指起誓。
小陌见状,赶忙跪了下去,齐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李儒与安重诲今日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有违背,乱箭穿身,不得好死!”
行过了八拜之礼,小陌搓了搓手站将起来,心下暗道:“李儒啊李儒,你死都死了,也就不怕再多死一回。”
他随着安重诲步入内堂,身子刻意欠得低些,黑盔已是遮去了大半的脸面,仅露出双眼视物,口鼻呼吸。
八音坊声歌依旧,琵琶急切得如雨打芭蕉,薛崇仍在空中晃荡着,咒骂着,众人目不斜视,愣是没认出小陌何人,纵使看了,也自当是鸦军宵小尔。
小陌心下窃喜,忽见听雨轩中走出一人,乍一看去眉清目朗,显得颇有风姿,来人三十岁上下,正是左射军都统石敬瑭。
石敬瑭看到小陌带着晋国钢盔,身后背着重剑,穿得练布麻衣,腰间兀自挂着浮肿人首,满身的血腥味,不觉也是一惊,他望着安重诲,不解道:“这……这位是?”
小陌怕言多必失,抢先道:“曲径通幽处!”
石敬瑭立时会意,笑道:“总管大人恭候多时了,少侠里面请!”
听雨轩纱幔缭绕,正对着梨园露台,实是观戏听曲的绝佳方位。轩内石砌节节攀升,两侧桌椅横陈,玉盘珍馐不可计数。在石砌的尽头,一架高约七尺的朱漆方台坐北而朝南,上面安放着金漆雕龙宝座,李嗣源坐卧其间。
他身披常服,缺袍绣以黄龙,幞头缯质青黑,巾角向前包裹发髻,龙纹在脑后结扎,飘带于双鬓处自然垂下。身体略有些发福,腰间革带中虚而外澁,镶嵌石玉无数。
李嗣源慈眉善目,一双睁不开的惺忪睡眼如两片枯叶般服帖在脸上,口边蓄有长须,乌黑的颜色似画中神人般仙风道骨,他比想象中还要年轻,看不出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人。
身侧一位绝色佳人正为李嗣源斟酒喂食,倾国倾城之貌隐约幻现,不盈一握的柳腰娉婷袅娜地倚在雕龙扶手旁,斜眼看向小陌,眼神中尽显媚态。
小陌打了一个寒战,随着石敬瑭入了酒席,安重诲立于轩外,摇头晃脑的听着淮阴平楚,对听雨轩四伏的杀机全然无觉。
石敬瑭缓步走上石砌,在李嗣源左手边小声说着什么,李嗣源大梦初醒,动了动眉毛,向前略微欠身,看到阶下衣衫褴褛,瘦如蝼蚁的少年,不禁笑道:“老夫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怎么也想不到走进这听雨轩的,竟是一位乳臭味干的黄口小儿,真是比戏文有趣,比评书惊艳啊!”
他大笑着,笑声古古怪怪,仿佛金属摩擦发出的声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第八十一章 天子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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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源畅饮着递到嘴边的美酒,睡眼只顾着身侧丽人,全身懒塌塌得卧在座椅之上,完全无视了小陌,缓缓道:“你是何人,受谁人指使,来此何干?”
接连三个问题直问得小陌晕头转向,不觉暗道:“老子都说了暗语,怎么还问老子来此作甚?疯瞎子没有交代过吗,不会又把老子给耍了罢?你爷爷的!”
他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面对满桌叫不出名字的菜色佳肴,嗅着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却提不起半分兴致。他向四下里张望,三面皆罩有纱幔,忽然觉得纱幔厚叠成障,低垂得甚是诡异,清风徐来却未见其摇动,隐隐然似闻呼吸之音。
小陌料来帷幔后必然暗伏杀机,此时骑虎难下,不觉中已然落入难复之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命运只能掌握在旁人的喜怒之间,感觉浑身上下的不自在,即便初春午后,听雨轩仍透着渗人的寒意。
他忽然想起疯瞎子的嘱托,绝不可泄露他的身份,否则必有杀身之祸,故而笑道:“你我属于一类人,皆是为皇上办事,为大唐王朝分忧,万死而不辞!”
小陌知道李存勖称帝后,改国号为唐,而粱国仍然称后唐为晋,后唐却自称为唐,认为自己的国家乃是李氏正统,所以小陌刻意改了口。
李嗣源不动声色,不知是装得镇定还是早已历练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宠辱不惊得道:“为皇上办事?这么说,你小子是李存勖的人?”
小陌见他直呼李存勖的名讳,哪里有为臣者对于天子的敬畏之感,而且他身着黄龙缺袍,料其必有不臣之心,暗道:“节度使李克用生前曾册封十三个儿子为太保,除三太保李存勖外,其余十二人均为养子,所以李克用死后,李存勖坐拥天下是大势之所趋。李嗣源是十三太保之首,权势自然在李存勖之上,老子在他面前说是李存勖的人岂不是自找没趣?这…这可如何是好?看来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姑且吓他一吓,看你能奈我何?”心念及此,笑道:“说的没错,老子就是天子门人!”
石敬瑭怎么也想不到,世间居然有人敢在李嗣源面前自称老子,不觉怔在当场,想来此人不是疯子便是傻子,或者来头必然不小,否则哪里来的如此胆量,心中将信将疑,他怕小陌背后仍有高人暗伏,试探得问道:“天子门人?口气不小,此来可有准备?”
小陌听得糊涂,以为石敬瑭指的是取药事由,笑到:“从老子出生起便已做好了准备,现下已是迫不及待了!”
石敬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