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看着这看似冷漠,实则温柔的男人,莫名心疼。
这里是如此黑、那么冷。
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他的处境。
“你一直是一个人在这里。”
她再开口,问句已是确定的陈述。
“我不是一个人。”他低头看着近在眼前的她,清楚感觉到从她小手传来的温暖,低哑的提醒道:“还有魅童。”
但服侍他的魅童都待不久。
子青才和她说过,无间的瘴气太戾、太毒,一般的夜叉、鬼差、魅童都无法承受太久,他们必须定时换人。
如果她都知道这点,他怎么会下清楚。
他的魅童总是在换,不要说是一般的主仆情谊,他有时和他们连基本的交谈都没有。
他的确是一直一个人在这里的。
她没有点破他,只觉得喉头梗了些什么,泪意倏然上涌。
那温柔瞳眸里的泪光,让他如梦乍醒,他退了开来,转身上了小楼。
云梦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不知怎地,心好痛。
阴冷的风,飒飒而起。
她回头,只见那一向平静无波的黑湖,起了渐次的波澜。
冷风扬起了她的衣、她的发,她可以听见阴风中,夹杂着怒吼及哀号。
失去他温柔的笛音,湖面缓缓冻结成冰。
雪白的冰霜一直来到平台边的结界,在那无形的结界之外,寂静的黑暗和寒冰吞去了一切,仿佛连空气,都已冻结。
猫儿磨蹭着她的脚,她弯身抱起温暖的它,看着平台外那阴冷暗沉的黑。
这里,没有天地,没有日月,也没有春夏秋冬。
除了那些愤恨的罪人灵魂,和无止境的黑,这地方什么都没有。
而他,却必须一个人待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她怀疑他在这里待了多久,怀疑他还得在这里待上多久,怀疑他是否曾感觉到那无尽的孤单和……寂寞。
他的世界,没有颜色。
在她出现之前,他其实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件事,或者该说,他不让自己去注意这件事。
但她的存在,却突显了这里的阴暗孤寂。
她该存在于洁净明亮、色彩缤纷、百花齐放的地方。
他看过她在人间的模样,所有的事物,都因她而闪闪发亮。
窗外楼下,她抱着猫儿走了回去,她脚边的花,一朵朵的盛放,在小径旁摇曳着,试图吸引她的注意。
连他居所里那池万年不开的莲,都在他抱她回来的那瞬间,纷纷绽开。
在她来之前,庭院里那些花从来没开过,他在这之前,一直以为它们只是草,甚至不晓得它们会开花。
那只猫一脸舒服的待在她怀中,几近挑衅地从她的肩头上看着他。
胸臆中,有些不明的情绪在发酵。
他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进了门,消失在围墙之后,才将视线拉回来。
小楼内,全是他长久下来纪录的铁册,透过这些成册铁牌,他可以知道那些被拘至无间罪人的情况。
黑暗中,无数的铁牌在小楼中,堆砌成了一道又一道不断向上延伸至黑暗中的高墙,它们多数都是暗沉无光的,只有两块,透着暗淡的微光。
数万魂魄,只有两个开始听进去了。
这差事,真的很没有成就戚。
但,他早就知道了,打从他出世,就注定了要成为这儿的看守着。
无明,你是为此而存在的。
那一字一句,回荡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所学的,所修习的,都是为了无间。
明知如此,那如千斤般的疲累依然无法逝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事物皆是千年不改、万年下变,他几乎对一切都失去了感觉。
除了那在心中缓缓堆叠累积的疲倦。
那倦累在不觉中,形成了寒冰,逐渐侵蚀他剩下的知觉。
他闭上眼。
初来这儿时的抱负理想,几乎要被消磨殆尽。
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自己这么做,究竟有没有用。
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终有一天,会在这儿化为一尊冷硬的石头。
你一直走一个人在这里。
她秀丽的面容,浮现脑海。
他可以看见她眼里的同情,她柔弱的小手,仿佛还轻柔地覆在他脸上,温暖抚慰了他心底深处几欲冻结的那一块。
喀——
轻微的撞击声响起,他一愣,睁开眼朝发出声响的平台上看去。
只见她抱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弦琴,在渡世台上跪坐了下来。
黑猫跟在她身边,喵喵叫着。
“嘘。”她叫猫儿安静,一边调整琴弦,然后试了几个音,才开始弹了起来。
简单、清亮的音符流泻了出来,她的手指非常笨拙,弹奏出来的乐音几乎是不成调的,但所有的音律和顺序却无一还漏、完全正确。
那是他吹的镇魂曲。
他愣在当场,看着她小心却笨拙的,弹出一个又一个的音符。
她弹得很专心,秀眉紧紧蹙着,甚至连他到了她身边,她都没发现。
弹到第二段时,她熟练了些,不过还是有些凌乱。
“你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停下了弹奏,抬首见是他,才松了口气,抱着琴道:“我在弹琴。”
“琴哪来的?”他不记得这儿有琴。
“我和魅童要来的。”她说。
他静静看着她,好半晌,才又开口问。
“为什么?”
“我想帮忙。”她睁着那双乌黑的大眼,毫不迟疑的说:“团结力量大,两个人比一个人好。”
她的回答,教他震慑不已。
那么长久以来,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我想帮忙。
那么简单,那么直接。
寂冷的心,莫名暖热。
“再说,如果我不能代兄长受过,若弹这首曲子能让他早点醒觉,我愿意在这里一直弹下去。”
蓦地,胸中那无以名状的不悦情绪,瞬间再现。
“你怎么晓得这会有帮助?”他问。
“我不晓得。”她直视着他,坦然承认,“但我知道你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这首曲子,也有可能是业火的刑罚。”他警告她。
“如果是的话,那它也太温柔了。”她柔声道:“如果是的话,你也不会如此费心的一再吹奏它。而且,每次你吹这曲子时,猫儿都会变得很乖巧,很安静。它喜欢听,我也是。”
他瞪着她,心绪混乱难明。
“只要能救龚齐,你什么都愿意做吗?”
“对。”她坚定的点头。
“即使那诅咒会从他转世后便会开始生效?”
“对。”她抱着琴,哑声开口,“我知道,这会让他们不断受罪,但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听到她这般斩钉截铁的回答,从初见她后,就不断在胸中积压的渴望瞬间高张。
他本欲等事情查清楚后再决定该如何做,翻案有翻案的程序,天地有规、有法,没有规矩,难成方圆,但——
不。
别去想。
不可以去想。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秦无明,别犯下无法挽救的大错!
他的理智如雷般在脑海里回响,却无法阻止他的渴望,无法阻止他开口。
“那你留下来。”
她一愣。
“你不是想让他重新做人?”
他想要。
他需要她。
他所有的心神都如此要求。
打从第一次从龚齐的记忆中看见她,他就不断想起她,想起她的笑,想起她的人,想起她照耀世间的纯净与温柔。
看着她迷惘的表情,他明知自己该停下来,不该再说下去,但寂寞和渴望却让他把话说完,“你留下来,我就让他重新做人。”
“留下?”云梦不敢相信的看着他说:“你愿意让我代兄受过?”
“没有人能代谁受过。”他抿着唇,沉声道:“我说过了,业火未尽,即使转世,他必会一再受苦。”
“那……”她不解的看着他,不懂他要求她留不是为什么。
“我可以放他转世为人。”虽然所有的理智都在脑海里呐喊着,要他不要铸下大错,但他还是看着她,将那句话,说了出口。
“但你要留在这里,成为我的妻。”
云梦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没有听错,可眼前表情冷硬的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老实说,她不认为他真的懂得什么叫做玩笑。
“你要娶我?”她忍不住再确定一次。
“对。”
这男人简洁但确定的回答,教她杏眼圆睁,粉唇微张。
他以为她会拒绝,毕竟这里不像人间,也不像天界,这地方什么都没有。
但她看着他好半晌后,却深吸了口气,张嘴答应。
“好。”
他不敢相信的看着她,但她只是对着他,露出了微笑。
那抹笑,如甘露一般,再次魅惑滋润了他。
他朝她伸出了手,她放下怀里的琴,没有半点犹豫的将小手搁到他掌心上。
这女子是如此美好,他拉她站起,将她揽到身前,冰冷的大手,覆着她温暖的小脸,剩下的最后一丝良心,终于让他哑声开口提醒。
“你最好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了。”她仰起秀丽的小脸,正色的看着他道:“我说好,就是好。”
一颗心,因她轻柔的话语而鼓动。
明知道,这是在占她便宜;明知道,这违反了天规——
但他已孤单太久、寂寞太久,他需要她美丽而干净的存在,温暖他、提醒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所以,他还是告诉自己,她很清楚答应了什么。
他捧着她的脸,将两人眉心相抵,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虽然觉得印堂很热,云梦仍看着他,没有试着闪躲。
“从现在直到永远。”他贴着她的额,要求她的誓言。
“从现在直到永远。”她感到有些晕眩,依然开口承诺。
“我秦无明,以无间狱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云梦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离——”
她可以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在她耳边回荡着,他的话声虽不大,但每说出一个字,都如雷霆一般,在她耳里轰隆作响。
他说话时,她感觉到眉间的热度迅速攀升,当他话声方落,她也觉得自己要被烫伤的那瞬间,万丈光芒突然从两人相抵的眉间散开。
她以为自己会昏过去,但最终只是眩了一下。
光芒如来时般迅速消散,她喘着气,看见他已不再抵着她的额。
他的眉间,多了一个发出金光的印记。
她可以从他黑瞳中,看见自己的眉间也有个相同的记号。
不觉间,伸手轻触他眉间的印记,她认得这个符号,夫人和她说过,而他方才所说的誓言也依然在脑海里回荡。
他没有躲开她的触碰,只是看着她。
“你不只是看守人而已。”她轻抚着他眉间的记号,恍然的喃喃道:“你是阎罗的长子,无间的狱王……”
印记由金,慢慢转暗,终至消失,但她知道,它还在那里,如同她的一般,它深深的,印在她的眉心里。
“后悔了吗?”他问。
他看似冷漠,但她却听出在那冷静语音下的不安。
从来没想过,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情绪。
她微微歪着头,凝望着他,直视他深邃的眼底,小手从他的眉心,滑过他的眉骨,然后向下,停在他俊逸的脸庞。
“不。”她轻轻吐出这个字,粉嫩的唇,弯成新月。
在他尚未理解前,她伸出另一只手,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尖,吻上了他冰冷的唇。
世界,在那一瞬间,幻化成亮丽缤纷的七彩。
“大哥!”
一句惊诧的叫喊,插进了那天摇地动的一刻。
他和她,同时回过神来,他知道那声音是老七的,却没有转头去看,他只是看着她,心神仍因方才那轻柔却雷霆万钧的吻而震颤着。
而她,也依然望着他,水汪汪的双眼有些迷茫。
“大哥!”
“我听到了。”听出七弟的惊慌,这一次,他总算回过头,看着那一身白衣的老七,“什么事?”
秦天宫不敢相信的瞪着一向稳重的兄长,“什么事?什么事?你你你!她她她她——”
真不敢相信,向来能言善道的他竟然结巴起来。
秦天宫猛然闭上嘴,深吸了口气,设法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问题是,他家老大竟然和女人抱在一起,不止抱在一起,还嘴对嘴!
天啊,他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不行、不行,要冷静,冷静。
他再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要镇定。
“你,我是说,她,不是,我是说这位姑娘是——”话到一半,他再顾不得礼貌,还是忍不住冲上前,将大哥从那姑娘身边拉开,万分惊慌的低问:“她到底从哪跑来的?她怎么会在这里?无间不是有结界吗?你怎么会私藏一个女的在这里?不,她是幻觉,对吧?你怎么可能会藏一个女的,说十三藏了一个,我看还比较有可能。该死,都是因为天门将硬灌我酒,才害我出现这种幻觉——”
“你没有幻觉。”再听不下去,他开口打断七弟连珠炮般的浑话。
“没有?”天宫瞪着大哥,再转头去瞧那身穿白衣白裙,一脸好奇的看着这儿的大眼姑娘。
“明明就有。”他理直气壮的看着兄长说:“我要是没幻觉,那她是什么?”
“她若是你的幻觉,我怎会看得到?”
闻言,秦天宫的脸色瞬间刷白。
“她不是幻觉?”
“不是。”
“那她是……”他愁眉苦脸的看着神色自若、镇定如常的兄长,真不想问,但又不能不问。
“我的妻子。”
“欸?”秦天宫呆了一呆,他脑海里方才闪过无数个念头,就是没想过这个。“娶妻?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娶妻的?怎么没人通知我?”
“因为我还没通知旁人,我刚刚才娶。”
“刚刚?”他讶然失声,脸色再度变得既苍白又古怪。
没理会七弟的大惊小怪,他定回那在一旁,显得有些不安的妻子身边,牵起她的手,替她介绍。
“云梦,这位是我七弟,秦天宫。”
“你好。”她对着那张口结舌的白衣男子微笑。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