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国听的脸色微微涨红,却又驳不过我,低声道:“这……既然老大认为我的布防如此无用,你倒是破解给我看看,我就服气。”
我微微一笑,知道他说到最后定有此言,也不意外:“好吧,我画给你看。”示意房中一干侍卫全部退出去,这才提起案上朱笔,就在地上不断演化起来。武定国越看越是脸色苍白,冷汗不住冒出,到后来几乎是呻吟起来:“这……老大,你别说了。如果再说下去,谁听到都可以破城啦!”
我见他认了帐,点点头:“好吧。”端起案上砚台,把满满一砚的朱墨泼到地上,墨水淋漓一地,顿时把我刚才画的东西遮盖一光。我这才放心,吩咐道:“你马上准备升堂,修改防务。”
这下武定国听话已极,立刻出去吩咐传令兵,火速召集众将议事。
北天关众将看到我居然从北国回来了,都大是惊喜。我顾不上和他们寒暄,只是稍稍打个招呼,就忙着仔细了解城防情况。当下我逐个问过之余,把防务要求如此这般一一布置下去,要他们限期修整。众将领教过我和雷泽对阵的手段,倒也都还服气,轰然领命。
武定国一声不响呆在一边,神情有点古怪。我知道他多少还是有点在面子上过不去,不过现在大事当头。也没心思理会他的情绪了。等我挨个儿分排完毕,散了集会,眼看武定国还在发呆,心念一转,知道他心头不快,暗道一声何苦来。我可不想为了这区区虚名,让武定国把我当了竞争对手。当下微微一笑,:“小武,事情都分派下去啦,你好生清理着他们照做,断不会出错。我休息一晚上,明天就要进京去想办法救林元帅,北天关就全靠你了。”
——这话却是故意说破,释他之疑。否则,就依着武定国这样骄傲的性格,心头断然不服,怕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情来。只怕找人暗暗砍翻我也是有的。我虽然从来不怕什么暗算,但若真有什么不美,我就算处理了他,毕竟对北天关一点好处也没有。军中最重大将权威,既然还需要靠武定国镇守北天关,就别过分挫他的锋芒,影响士气。
虽然如此,心头还是有点悲哀。
小武本是我兄长。总不能忘记他那时闹着和我结拜的情形,他曾经那么亲切明快。我揍得他不轻,他却执意要认我做老大。我们兄弟三人一起练武、喝酒、甚至逛窑子。那本是我最清冷惨切的日子,却有兄弟作陪。
而现在,我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疑忌和愤怒。他大概以为我是要来夺走他领兵北天关的地位吧?毕竟,他也为北天关花了那么多心血……
果然,武定国听到我这句话一说,几乎是很不明显的松了口气,终于现出真心的笑容:“老大,你才从北国回来,一定很累,多歇几天再走吧。”
我淡然笑着摇摇头:“我可不敢久留,万一那谢广宁一时发疯,要杀林元帅,那就麻烦了。我去得越早越好。”
武定国听了,点头称是:“老大,你说的不错,我也不好阻挡。只是这样来去匆匆,却太辛苦你了。这样吧,我先给你安排住下。”
我看着他半真半假地惋惜着,心里微微有点痛楚空洞的感觉。不错,我可以想办法用言语消除他的疑心,但我并非没心肠的人,无法做到对他骨子里的排斥毫无感觉。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天空……我剑已锈,心已远,人已憔悴边州。然,早已注定的漂泊,还是要继续的。
我忽然觉得一身的疲乏冷落,渐渐难以忍耐。
不知如何,又记起曾经树林中和雷泽共渡的夜晚。淡淡闪耀的星光,隐约可知的真情,烫热狂烈的拥抱……如今却已流失在那个血腥冰凉的寒夜中。
天,这一辈子,如何能不想着雷泽?
武定国放下心事,顿时热情了许多,吩咐下人:“去叫朱痕和碧影过来。”下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带来两个明眸皓齿的俏丫环。武定国笑道:“老大去北国办事,辛苦了大半年。今天就让这两个小丫头服侍你好生歇歇。”
我一看,两个丫环都是娇艳异常的美人儿,那两个丫头被我拿眼一看,都是微微面红低头。显然武定国这小子的“慰劳”是别有含意了,不觉暗笑:“小武啊小武,可惜了这两个俏人儿,这番心意我却消受不起啦!”
当下也不分辨,一笑置之:“既然如此,就劳烦两位姑娘了。”
两个小丫头听了这一句,微见羞涩。看来她们对侍寝之事,也是心头有数。
辞了武定国,二女引我到大元帅府别馆中住下。
但见这别馆中假山流水、小院回廊,虽然清淡,却异常精致幽雅。心下暗暗点头,觉得林归云心中丘壑大是不凡,要是太平盛世,此人大可以做个风流才子。可惜遇到这离乱之局,投笔从戎。一转眼间折损了风华岁月,却只落得下狱。不是不悲哀的。
他本是才气纵横、风调独高之人,可惜一世并无知己。结义兄弟做了生死仇人,儿子终生不可得见,心爱女子嫁作人妻,唯一的弟弟却潜心清修、无意红尘。林归云这辈子,原本只有寂寞。
他的笑容虽总是狡猾淡定,也许笑容下面,只有枯竭落寞,却不肯让人知道。
看着这个清淡得近乎凄清的小院,我忽然隐约猜到了林归云的几分。
可惜,我也做不了他的知音人,但我至少可以想办法救他性命。
忽然想到,谢李二人对付林归云,已经不是一两年的事情,却迫于林归云的精明,一直拾掇不下。这次能够忽然成功,实在奇怪。也许,林归云下狱,只是他本人放弃反抗。他看过一切,却也放弃了一切。
我忽然不寒而栗。
一个人失去斗志,原本比什么都可怕。一旦坍塌了,谁都可以践踏一番。
所以,无论如何,我要好好走下去。没有人可以打垮我。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然,纵是经历了一切,我心不可改。
命运虽渺茫而不可测,我会自己寻找乐趣。
我打起精神,要二女烧了一大桶热水,准备洗澡。这一阵子不是打仗就是在荒野山林奔波,确实是人困马乏,今天总算可以放松一下。
二女烧好洗澡水,准备了衣物,红着脸侍立一边,却不说话。
我看得有点奇怪,随口道:“怎么啦?你们可以退下了。”
朱痕较为大胆,闻言红着脸,低声道:“丁将军,武将军有吩咐,要我们好生服侍的。”
我这才明白,感情她们要伺候我洗澡,这可不行。当下淡淡笑道:“不用了。我是武将,不喜欢这些。两位姑娘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
二女还在犹豫,我故意微一皱眉,煞气暗生,两个小丫头心里害怕,赶紧唯唯而退。
我心头暗笑,屏退二女,关上门好好清洗了一番,换上武定国派人准备的一套书生服装。必须承认,很多时候,武定国考虑问题还是很仔细的。他怕我这一路招人眼目,特意找了唐巾儒服,稍微修整一下,估计还是可以糊弄一些人。以前游剑江湖的日子,我结下的恩怨可不少。虽然江湖中都以为孟天戈早就死在雪山之变,但我要还是一身剑客打扮,恐怕会惹起某些人的回忆,反而麻烦。我虽不怕事,却从来不喜欢自己惹事。
我换好衣服,起身去寝室。两个小丫头看到我出来,忽然都惊呆了。
我暗暗叹一口气。
这样的神情,其实我再熟悉不过。曾经,兰这么看过我。似乎是惊讶,也似乎是赞叹,更多了几分深闺梦里的痴痴缠缠。我心里是明白的,但却从来不承认。我那美丽而脆弱的姐姐呀!
记取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后来,若水也这么看过我,御琴也有过类似的眼神。我看着相似的眼光,一念及兰,心头总然有些不同。
我忽然莫名其妙就软了心肠,对两个丫环微微一笑:“你们下去吧。这里没什么事啦。”
朱痕美目流转,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恭声告退,并无别的言语。碧影比较稚气,大眼睛眨了眨,脱口道:“丁将军,你穿了秀才衣服,更加好看啦!我们这辈子,从没见过你这么俊的将军!就像……像……”
我被逗得笑了笑:“想什么啊?”看这架势,很可能她要说我像常山赵子龙吧?这也没什么不好,赵子龙很英雄。
碧影“像”了半天,总算口齿恢复伶俐:“像戏文里的吕布!对啦,我看过的哦,三英战吕布,那个吕布大爷可凶狠了,但也真是好看呢!和丁将军一模一样!”
我差点应声倒地!
天!吕——布?
我很凶狠吗,竟然像这个出了名的草包蛮将?
我一个眼神看得两个丫头乖乖退下,决定好好照照镜子,发掘一下我和吕布的相关程度。
哼哼,吕布?吕——布!
我有点火大的抓起镜子,剔亮银灯,仔仔细细打量镜中影像。
看的微微吃惊。
想不到一身儒雅的衣着还是盖不住我的江湖意气。眉目眼神,比起书生,总多了一些不该有的凌厉风发,看上去几分豪气,几分傲气,几分清气,却没有什么温雅如玉的士人气息。
原来这样强横不群,怪不得两个丫头会说我像吕布。这回不比上次进京,可以和若水一起坐在马车里面,没见什么人。这一路去京城,要赶时间只好快马兼程,越走越是繁华之地,英雄云集,怕会遇到不少故旧。我可不能带着这个德性到处乱跑,否则过不了几天,只怕不少江湖好汉都会认出我来,到时候要以打架为职业了。
想着那日遇到的山中高士,风度儒雅如神人,心头觉得不错,学着那样子,对着镜子又笑一笑。清淡优雅,潇洒蕴藉,倒也像了八分。那人真是绝世丰神,我就这么学着他的样子,对着镜子一看,也觉得暗暗赞叹不已。如此绝顶人物,可惜就这么匆匆一别,可能以后不会有机会见到他了。
忽然听到“扑通”一声微响。
我一惊,喝道:“何方毛贼?”迅速循声杀去!手臂暴涨之下,一把扯过一个人来!
定睛一看,这人满脸通红,眼色羞涩迷醉,居然是那个傻乎乎的碧影小丫头!
我一皱眉,抓着她的衣领,把她提得离地而起,沉声喝问:“什么人派你来的?”
碧影眨了眨眼,忽然吓得大哭起来!眉目五官皱成一团,根本顾不上回答我。
我被她的鼻涕眼泪飞溅了几滴,这才注意到我恐怕是太凶恶了,吓坏小女孩啦!当下把她放到地下,硬生生笑了笑:“不要怕,好好回答。”
碧影狼狈的擤了一下鼻涕,又用袖子抹干眼泪,这才可怜巴巴的说:“丁将军,我……我不该偷看……可是你这个样子……真的好看。刚才我看到你对着镜子笑,忽然心里好慌,所以会弄出响声……所以要怪你,不能怪我……呜——”一边说一边啜泣不止。
我不觉愣住。总算佩服这丫头了,原来这都是我的错?想不到那布衣琴师如此威力巨大,我就学着他的样子笑一笑,竟然也翻倒了碧影一颗芳心?
这下子我倒不知道怎么反应比较好,尴尬的松开手,喝道:“还不退下?”
碧影松一口气,红着脸跑了,留下我瞪着眼发呆。
忽然发现,我虽是女人,却也搞不懂女人了。这样刁蛮的逻辑,厉害厉害。
次日起床,朱痕碧影早就准备好了早餐,服侍我用饭。虽是清粥小菜,却也口味清美,别有一番滋味。我颇为赞叹,随口道:“很好吃。谁做的?”
朱痕闻言,眼中泛过一丝喜气,却不说话。
碧影抢着道:“是朱痕姐姐啦,她是小易牙!朱痕姐姐的厨艺,是林元帅在南方请得名厨教出来的哦!”
朱痕有点害羞,低声娇嗔道:“碧影,又在多嘴啦!”
我微微一笑:“真的很好。看来林元帅可找对了人。”
朱痕嫣然一笑,轻声道:“我和碧影都是林元帅亲选的侍女。我主要烹茶做饭。碧影擅长刺绣女红。”
我点点头,一笑不言,觉得她这一说法,却也未必尽然。
朱痕、碧影都是身姿婀娜、动作轻灵的出色美女,一举一动,异常灵活婉转,若非身负上乘武功,决计做不到。碧影昨天虽被我吓的大哭,那也只是我剑气太重,令她害怕而已。我在捉住她的一瞬间,可以感觉到她的微薄抵抗。这两个丫头应该有些路数的。
想来,林归云养了这么两个活色生香的俏人儿,绝对不是为了享受生活。大凡世人对美貌娇弱的女孩子总然有些优待,若用作刺探、暗杀、情报,都是绝好的利器。这两个丫头,只是稍微生嫩,多加训练,应该很好发挥作用。林归云的意思,怕也在这上头。
不过,我现在也没空猜他的想法了,打算向武定国辞行之后,就赶着南下京师。
见过武定国,他忽然倒有点舍不得了,红了眼眶,说:“珂平——你可要小心,京城中颇多凶险——”
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肩头,知道小武这时可是真情流露,也有些心思微动,淡淡叹道:“小武,你也要小心。如果北人来攻,切记灵活应战。”
武定国面孔一红,微微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唉,我还差点忘了。那痕影二女经过林元帅特意训练,颇有些小用处。老大这次进京,可带上她们,多少有些帮助!”
我回想起二女灵活的举止,知道不错,当下道:“好吧。”
这次进京,只怕颇多锦绣场中的风险,有了这两个灵慧的小丫头,应该可以多一些方便。何况,我既然要扮风雅名士,也得有两个美婢随侍,才像个样子。
武定国吩咐下去,为我们准备好马、行李。痕影二女知道可以和我同行,都十分欢喜雀跃。
原来二女是林归云从边关附近特意挑选的幼女,自小进入元帅府,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北天关,这次能去京师,自然大是兴奋。
我那匹癞皮老马,虽然脚力不行,却也跟随我走过了万水千山,颇有点不舍,抱着它的脖子好一会才放开,老马眼中现出留恋之色。我心头一动,特意吩咐武定国把它好生喂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