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如何,我忽然有些奇怪的不安之感,觉得江听潮接下来的话,也许是要解开一些久远的秘密。我忍不住阻止道:“江兄,其实——”
江听潮看着我,笑了笑:“怎么啦?”
我摇摇头,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勉强笑道:“没什么。”
江听潮沉默一会,接着说下去:“衣雪的娘是我先父同门师妹,听母亲说,她叫做镜月,是个非常美丽聪慧的女子。镜月和我父母同为天杀三绝,交谊非常。所以镜月会把女儿许配给我。通灵犀就是镜月送的定亲信物。母亲见过衣雪小时侯的模样,很像她娘,想必长大了也很好看。”
天!
衣雪——镜月的女儿!
天杀三绝中的镜月!
那不就是我娘么?
如此说来,那个衣雪,原来就是我?!
江听潮竟然是我自幼订婚的丈夫?!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血液急涌到脑门,头晕目眩之下,差点一头栽下树去!连忙手忙脚乱的拉住树枝,江听潮被我弄得笑了起来,叫道:“丁兄弟,坐好了!”拉着我爬回树上坐好。我做声不得,勉强掩住失态,一张脸顿时激辣辣的发热了!
江听潮有些纳闷,不觉失笑:“丁兄弟,你武功绝伦,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差点掉下树?”
我狼狈不堪,几乎没有心绪应对,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到我的尴尬模样!还好月色清浅,谅他也看不清楚我发红的脸,否则,要我怎么见人!
刹那间,我差点有种逃命的冲动,勉强忍耐下来,结结巴巴的笑了笑:“呃——我一听到有美女,有点高兴—一时不小心就……嗯,偶然失手。你说吧,我听着。”
江听潮闷笑起来,喃喃道:“丁兄弟,一直觉得你深沉冷淡,想不到也有这种表情!看来你也不是对衣雪全然没有兴趣。”
我磕磕巴巴,赶紧说:“对,我现在很有兴趣,非常想听了。丁兄你说吧!”心头暗暗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他当初要托付衣雪之时,我就该爽快一口答应下来。如今没的多一个莫名其妙的未婚夫,真是从何说起!
还好看江听潮的意思,没有和衣雪成婚的打算。等他说完,我待会可要把握好时机,把自己的婚事接管过来!
江听潮笑了笑:“奇怪,你怎么忽然改了主意。好吧,我接着说。”
“后来,天杀三星被武林围攻,先父和镜月力战身亡。镜月临死之前,还为先母挡了致命一刀。先母重伤之下,抱着我跳下悬崖,侥幸逃出性命。先母说,衣雪的父亲早就抱走女儿,所以那场血战中,他们未受波及。衣雪不但是我的世交,她娘还救了先母性命。是以先母留下遗命,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衣雪,好好待她,令她一生平安喜乐。”
我听的微微动容,似乎在他的言语中依稀可以看到当年我那美丽骄傲、纵横天下的母亲,心头升起一阵说不出的凄凉和渴慕之感。
童年梦中,我曾经不知多少次想象过她的样子,却只留下一片烟雾般的迷。我想我是爱她的,却无法找到她一星半点遗迹。母亲呀……
我深深叹息,忽然对眼前的江听潮有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柔声道:“你……找到衣雪了吗?”
江听潮深深叹息:“本来,我也以为是找到了。后来,却落了个空。”
我听了这话,越发不是滋味起来,微微冒汗,暗暗嘀咕:他这是什么意思?看他的样子,应该不知道我的秘密,怎么每句话都这么无巧不巧的刺心?
我心头闹鬼,自然有点心虚,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问他:“什么叫做‘本来以为是找到了’?”
江听潮道:“那年我们在山中初遇之时,其实我就是特意南下寻找衣雪。我听母亲说过,镜月的丈夫就是天南孟家二主人孟恒。到得孟家,谁知道人人都说孟恒根本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当年在武林中风云一时的孟天戈。我满腹疑云,无从下手,却又不便久留,只好匆匆回到北方。后来,我听说天南孟家出了大变故,急忙南下。再次到孟家之时,他们已是家破人亡,孟坚死了,孟恒却发了疯,孟天戈也死在英山血殿。其余的人对往事一无所知。衣雪之事,就此成迷。”
我再没料到会从江听潮口中再次听到这段痛苦难堪的往事,心头一颤,眼前电光石火般闪过前尘种种。
是了,那烟雾般飘散的一切。繁华如梦,风流云散……
父亲的热望,兰韵的痴心,伯父的期许。过去那个父慈子孝、慷慨任侠、威名远扬的天南孟家……幸福本是虚空,却曾经如此真实得可怕。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得到那些真实的笑容——
我茫然中,几乎真要伸出手去。如果说那是个恶梦,也是我心甘情愿不想醒来的恶梦啊!
夜风吹过,我打了个寒战,陡然清醒!
呵,都过去了。现在,我是丁珂平。那悲绝不祥的孟天戈,早就被我亲手烧去。眼前这个江听潮,不过是我和往事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话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微微咬牙,心思逐渐冰冷,静静道:“所以,后来你再没找到衣雪。”
江听潮摇头道:“我还不肯死心,又想到远在武当山的孟兰韵,可以找她问一问情况。那时我在北国有事不能南下,就派出门下女弟子秋沁好代我去武当。也幸好派她去了这一趟,这才知道,孟家毕竟还有一个女儿,却不知道被藏到了哪儿去了。秋沁好赶到武当之时,孟兰韵已病得形销骨立、九死一生,什么都问不出来了,秋沁好原本以为这事就此断了线索,却听到孟兰韵临死之际,神情凄惨异常,不住口地叫着妹妹呀——妹妹呀——”
我在夜色掩饰下,静静听着他这几句“妹妹呀——。”想着兰临死之前的惨切无望、缠绵不舍,心头一惨,再也听不下去,厉声道:“别说了!”
江听潮看着我,讶然道:“怎么?”他眼中多了一丝深思之色。
我知道失态,深深吸一口气,忍住声音的颤抖 ,低声道:“孟家的事,实在惨烈,我没兴趣。江听潮,你既然找不到那个孟衣雪,想必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江听潮摇摇头:“我有个感觉,衣雪应该还活着。她是镜月公主的女儿,有着最强悍的血统传承,不会这么短命的。这些年来,我记挂着当年的恩义,总没有放弃找到衣雪的指望,亲身三次南下寻找,总是一无所获,南朝之人,对我忌惮颇多,我每次南下,虽然隐秘,却总是要惹起一番风雨,诸多不便。”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似乎有所顾忌。
我听了他这言语,应该还颇多不尽不实之处,却不知道他为何不肯全说,当下问江听潮:“既然那衣雪的行踪如此难寻,江兄不如放弃也罢:“江听潮苦笑道:“此事为先母唯一的遗命,我自然不能不依。但以我天刀之主的身份,确实已不适合寻找她,既使找到,我江听潮平生仇敌满天下,刀底游魂三千,原本不是什么好人,实在也不配做衣雪的丈夫,正好与丁兄弟两次相遇,敬你是个英雄,所以转以衣雪相托。何况,丁兄弟你毕竟是南朝大将,要找寻衣雪,却比我方便了许多,此事本是不情之请,自然不敢勉强,既然丁兄弟不愿意,也只好罢了。”
我听了这话,赶紧说:“昨日我说不愿,其实是不明情况,如今听了江兄一番言语,我自然是愿意的了。何况朋友之间,原本应该承担重托,江兄既然有此为难之事,我自当帮忙。”可说着,心头却暗叫一声惭愧,这番慷慨激昂的言语,虽是动听之极,其实还真不是那么回事,我要再推托下去,江听潮真要取我,这个笑话可就闹得大了。还不趁机收蓬,真要没法收场。
江听潮听我态度大变,吃了一惊,讶然道:“丁兄弟这可奇怪了,怎么突然如此痛快?”
我暗暗惭愧,面皮微红,尴尬一笑:“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江听潮微微一笑,似乎忽然有些感动的样子,忽然垂下双目,轻轻笑了笑:“不错,我们是朋友,我江听潮一生,孤僻凶险,原也只得你一个朋友。你我兄弟也算有缘之人。”
我听了这话,越发惭愧,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江听潮却忽然笑了起来,说:“如今衣雪之事总算有了安顿,我来南朝的目的总算达成了,以后种种,托丁兄弟费心了。”笑容中隐隐有一番说不出的欣喜和凄凉。
我点点头,一口答应,却有点他的样子颇为不妥,皱眉道:“江兄,你到底是怎么了,气色看起来很奇怪。”
江听潮一震,勉强一笑:“我——大概真是喝多了。”他似乎不愿我多问,连忙岔开话题:“其实,我这次南下,还有一件事,就是调查黄金城被灭门一案。”
我一听大是奇怪,一时顾不得追问他的气色了,纳闷道:“黄金城之事,怎么江兄也有兴趣吗?”
江听潮解释道:“那黄金城主秋深寒,有个妹妹叫做秋沁好,本是我天刀门下女弟子,后来做了我的侍妾,说起来黄金城和我颇有瓜葛。他们被灭门,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更何况,那灭门之人竟然冒充了我天刀流的名义,我更加不可容忍。”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不知江兄收获如何?其实我倒找到了真凶,已经处理了这事。”
江听潮笑了笑:“我知道。大风堂白堂主给我禀告过了,是沧海郡御锦干的,却被人收拾了一番。想必那人就是丁兄弟你吧?你那火牛阵一战,威风八面,白堂主也是佩服得很。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知道有人冒名顶替,一路跟到京中,再次遇到你。”
我微微苦笑,叹道:“兄弟做下事情,原也瞒不过江兄。”
江听潮看着我,神色居然有些柔和之意,轻轻说:“天刀流刺杀之术天下第一,如果是别人做的,想必已逃不过我的杀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总有些不一样。丁兄弟,我总觉得,我们或者上辈子真是兄弟吧,一言一动,格外投缘。我看着你总觉得有些亲切之意,情愿倾心以对。”
我听了这话,心头一阵激动,忽然大是后悔,觉得江听潮能以诚待我,我却不肯对他说实话,实在大大不妥,当下大声道:“江兄,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你要找的衣雪……”
江听潮忽然一举手,阻止了我,微笑道:“丁兄弟,不必多说。从今天起,衣雪不再是我要找的人。我把她托付给你了。你不会令我失望吧?”
我愣了一下,一刹那间,想哭又想笑!千百个念头蜂拥而来,我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痛苦,微微颤栗。呆定良久,心思渐渐平静,轻若无声的说:“是,我不会令你失望。”
他说的不错,从今天起,衣雪不再是他要找的人——
他把我托付给了我自己。
丁珂平娶孟衣雪。
一样是空洞的化身而已。
很荒谬,不是么?
江听潮要我迎娶自己,要我好好对待自己,一生平安喜乐。
如他所愿,我什么也不必说,到头来,我能拥有的,只是我自己罢了。
是孟天戈,是孟衣雪,也是丁珂平。
白雪难为侣,青崖自盘桓。
我对着江听潮微笑,朦胧月色中,我看到他也在淡淡地笑,看得出来他笑容中的隐隐凄凉。
也许,以江听潮的固执,肯放弃寻找孟衣雪,真有什么说不出的苦处。我甚至隐隐觉出他的身子有些不妥,每次见面,气色一回不如一回,苍白如接近透明的瓷器,总非好事情。
只是,我不明白他的心事,自然,他永远也不会真的明白我。
我们也许是非常相似,却只能各自在命运的轨道中,迎着风雪漫漫独行。
不是——同路人。
我们都沉默了,坐在树上,随风起伏。一起静静听着树梢微风的叹息,直到月影西沉。
东方微白,浓酒醒来时分,我看清楚了江听潮的脸,我们静静凝望对方。
他无疑是清逸俊美如神人的。
不过,这已和我无干。
我们好好做了一天朋友,已经足够。
人命有限,友情也许也是短暂,但毕竟曾经真心相对,不是很好么?
他回到北国后,也许就是我的敌人了。
但,我会一直记得他,直到永远。
说也奇怪,在清晨的阳光中,我们似乎没有了昨天那种曾经非常贴近的心境。我越发清楚地想到,眼前这个英姿焕发的江听潮,他毕竟是天刀流之主,若有机会风云汇聚,他就会虎视南朝山河,这无疑是个让人遗憾的事情。
我打量着他的时候,江听潮似乎也在看我,我们目光相交,隐约怅惘。
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丁兄弟,如果你肯和我一起共图霸业,想必我们可以横扫天下。本来这句话我实在不想说,怕你以为我刻意结纳,只是为了扩张势力,但我心中实不愿与你为敌。”
我听得这话,心头微微一沉,苦笑道:“江兄既然知道这话不该说,也就不必说了。反过来,我若要你为南朝效命,你就会答应我吗?”
江听潮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不错,人同此理。看来我们能够做的,也就是一对最知已的敌人吧。”说着微一扬眉:“我就要回北国去了,不知道丁兄弟有什么打算?”
我笑了笑:“我也要回北天关,咱们还可同行一段时日。”
江听潮欣然道:“如此甚好,我正愁今日分手,颇有去日无多之叹。能同行一路,多些时日相处,也是不错的。”
天刀流众人闻言,面面相窥,颇有些不以为然。朱震天忍不住插嘴道:“主公,你……这小子貌似忠厚,心怀奸诈,属下和大风坛的老魏就都被他骗得苦不堪言。你不要被他的巧言令色蒙蔽……”
我听了忍不住暗暗好笑。要说奸诈,天下谁能在江听潮面前弄得了花样?这朱震天太也小看他的主人了!不过,他这番忠义之心,却也可嘉。
江听潮微微一笑,对朱震天淡淡道:“朱坛主,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这位丁兄弟堪称当世英雄,我们之间的交谊,出于至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