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不言。
这人凶险异常,真该杀了他永绝后患,可惜还是手软,让御锦逃到海上。
我若真能做到彻头彻尾的奸诈狠毒,想必日子会比较好过一点。
但现在已顾不了这些,我必须尽快赶回北天关。铁图虽也算机灵,但毕竟他的对手是丁珂平,我担心迟则有变。
我只留下三千人马驻守沧海郡,甚至没顾上休息,立刻吩咐大军回撤北天关。
我行军数日,几乎目不交睫,总算星夜兼程之下,到得北天关外五百里。远远看见前方尘土大起,似乎有军队前来。我心头一动,顿生不妙之感,要知道以此地的情况,前方军队不是铁图就是丁珂平,但无论是谁,都非好事。若是铁图,那自然是他被丁珂平打得大败而归,如是丁珂平就更糟糕!
我赶紧吩咐大队停止行军,严加戒备,以防前方有甚不测。过了一会,散乱的马蹄声得得而来,隐隐约约的大队人马出现在天边,我一看之下,残破的军旗上依稀可辨是个铁字,前方果然是铁图!
我心头一沉,知道事情定生变化,铁图只怕是被丁珂平赶过来了!
不多时,前方部队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为首大将头盔已被击落、身上衣甲更是破烂不堪,正是铁图!他身后士兵稀稀落落,我微微一数,最多不过两千人。只看得我心头大震!
为何如此,其余的三万兄弟到了何方?
——难道,竟然是全军覆没吗?
一思及此,我再难忍耐,纵马冲上,喝道:“铁图,这是怎么回事?”
铁图垂头丧气中看到我策马而来,顿时大喜过望,飞也似地纵马冲了上来,滚鞍下马,大哭道:“雷元帅,末将有辱使命,三万兄弟已在丁珂平手中全军覆没!”
丹达速一直不离我左右,闻言大惊道:“铁图,怎么会这样?不可能,我不信!”
我在此地见到铁图,已知大事不好,毕竟心存侥幸,但听他证实,心头就如一艘沉船慢慢堕入深暗的海底,终成一片昏黑。
恍惚中,铁图的身音还是一个字一个字传了过来,狠狠打入我心头。
“末将贻误军机大事,这条性命原也不该留在世上,只是毕竟念着要给元帅报信,还是带了两千弟兄,拼死杀出血路逃了出来。如今既已见到元帅,末将最死无憾。就请元帅降罪!”铁图说着,狠狠磕头不止,不多时,额头上已是鲜血直流。
我用力按住不断抽痛的额头,心头冷一阵热一阵,就如经历了无数个火与冰的轮回。
三万人啊!半个月前还都是生龙活虎的好儿郎,如今却就此魂飞魄散!
丁珂平啊丁珂平,此仇不共戴天。
沉默一会,我镇定下来,徐徐问:“铁图,到底怎么回事,丁珂平怎么会把你打得这付模样?”
铁图双目含泪,哽咽道:“雷元帅,都是末将调停失当之过!元帅临走时,原本再三叮嘱,要末将做出大军未撤的假象迷惑南朝,甚至特意吩咐军中一切取火用炊要一如往常,若照此行事,原本不会有误。末将却百密一疏,没注意伪装取水车数量。那丁珂平狡诈如狐,竟然看出我军每日取水数量太少,不够八万多大军饮用,从而推断出我大军已撤,趁中午我军换防时大举进攻。我们措手不及,被打得大败。那丁珂平一不做二不休,竟狂追三百里,一路杀人无数。到得后来,我只保住两千残部,逃了回来。”
我心头惨痛,狠狠咬紧牙关,脑袋里乱成一团。隔了良久,一阵冷风吹过,我冷静了许多,突然想到:我军换防的时间通常排在正午,丁珂平竟然知道,看来他对北国军务非常了解,不是在北国呆过,就是身旁有高人为他出谋划策。
就在这时,一个名字如利箭般,狠狠扎入我心头!
不错,果然有这么一个人——孟天戈。
她在北国将近半年,曾经和我军中共事,几乎可以说是最为熟悉我的用兵之道和北国军队情况的人。
是了,孟天戈,是孟天戈在帮他。
想明此节之后,我心头忽然一阵刀砍一般的感觉。
呵呵,上天给我的试炼,难道还能更多吗?
孟天戈,孟天戈呀!
看来你是一意要与我为敌了,我居然妄想对你念着几分昔日情意,真是傻得可笑。
我要好生记住,不管那个女人曾如何令我心动,她如今只是我的敌人。
只是敌人而已……
可我为何还是如此痛心欲狂,就如沸腾的岩浆在不断鼓噪?
也罢,我承认。是,孟天戈,你对我的意义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但,无论如何,你帮着丁珂平杀了我三万弟兄,再多的感情也要被鲜血和仇恨淬炼成一把利刃。
这番剜心之苦,我定要你也尝过一回。
我想了一会,彻底平静下来,扶起铁图,沉声道:“铁图,你不用自责。丁珂平狡诈如狐,何况有孟天戈相助于他,本就很难对付。此番大败,应该怪我冒险留下你等。”
——虽折了三万大军,可男儿行事,越挫越坚方显英雄。我怎么如此容易就被打垮?
铁图听得我言语,神情一振,叫道:“不错,雷元帅!只要你在,咱们弟兄们是什么也不怕!丁珂平再凶险,末将也要和雷元帅一起,报得此番大仇。”
我点点头,说一声好,当下将铁图的两千残部与大军汇集,安置妥当。和铁图细细商议一会,这才知道,丁珂平竟然已夺回了粮道,还从铁图的大营中抢走了一些粮草。
这样一来,原来我定下的困杀之计显然是落了空。
不过,我也不怕他,就算粮道被抢回,我也可设法让南朝朝廷不送他粮草,丁珂平兵尽粮绝之后,纵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北天关撑得多久。
心头计较一会,我忽然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谢广宁。
他当年勾结御锦的秘密被我掌握,往来密信成了谢广宁最大的把柄,这些东西一旦在南朝公诸于众,他别说做宰相,连保住性命也不能。所以只要我以此为挟,再许以厚利,以谢广宁那种无情无耻的性情,很难不动心。他身为南朝宰相,要想钳制一个边关守将,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我心下计议停当,当下命令铁图:“铁图,你也不用随我征讨北天关,我另有要紧任务,派你亲自去办。”
铁图精神一振,忙道:“元帅有令,末将但无不从,若能办妥,也好将功折罪。”
当下我在马背上草草修书一封,盖上扫南大元帅金印,吩咐铁图换过一身平民装束,亲自带去南朝。铁图领命而去。
我整顿大军,就地驻扎,知道丁珂平此番大胜之后,定不会轻易放过袭击我的机会,他想必已猜到我去沧海郡平定御锦之事,我回去的路上多半会有丁珂平留下的厉害埋伏,若在此驻扎下来,派探子刺探一番,一则可以修整一下疲惫之师,二则也可避免中了他的奸计。如此等待了一日,探明前方无事,我料定丁珂平不可能长期在北国腹地久留,这才带领大军,奔赴北天关。
这一次,我是有备而来,甚至花费重金请高手匠人设计了登云梯。这是根据北天关城池高峻的特点,专门做出的利器,用于攻城,可说是无坚不摧。靠着它,我们的士兵可轻易冲上城楼,北天关将无险可守。就算丁珂平有些道理,他也很难对付我的得意之作。
大军风尘仆仆,来到北天关外。我看到燃烧后的大营,尚还冒着一股股的青烟,在一片肃杀之中,满地横七竖八地躺着士兵的尸体,无人收拾。有的尸体甚至已被秃鹰啄得面目残缺,露出了森严的白骨。
我沉默地牵着马,小心地一步步迈过满地尸首,尽量不踏在他们身上。这些人曾经是鲜活的生命,随我攻打南朝,却不料成了黄土滩头无人收拾的白骨。因我之过,令如此多的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想必此次就算打下南朝,我在北国也会成为万民唾骂的对象。
是,这是我之过,若非我南征中遇到如此波折,他们怎会丧命?
但我不会后悔南征之举。
只因我实在已太清楚,眼下虽是北国强过南朝,南朝毕竟山温水软、物资丰厚,豪杰辈出,实为藏龙卧虎之地,将来难免有南朝兴盛之日。届时,只怕南朝反而会起兵北伐。我若不趁此时南朝朝政昏弱、国力衰微之际,一举解决此患,只怕到时侯有亡国灭种之忧的,反是我的父母之邦。我若坐失良机,到那时反成千古罪人。
所以,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要打下南朝。这样,就算南朝余孽有趁机反扑之意,我也可为北国赢得相当的缓冲空间。
老实说,丁珂平能几次三番在我手中连打胜仗,我心头不是不佩服的。这个人几番用计,真是奇变难测,堪称世所罕见的大将之才。我若和他同殿为臣,想必会引为平生知已。只可惜这天纵奇才却偏偏做了我的敌人,我就算不择手段、用尽奇谋,也定要打败他。
忽然之间,我甚至非常理解孟天戈的选择。
她肯帮丁珂平,想必也不完全是为着同为南朝之人吧,就凭着丁珂平用兵之奇,已可见得此人胸伏十万甲兵,山藏海纳。那么,天戈选择了他,也是当然之事。
这个念头令我心头一阵翻江倒海,但我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若是太平盛世,我甚至会祝福这对神仙眷属。可在战阵之中,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把他们一起送入死路。
其实,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上天能给我个慈悲,可与天戈同死。
只是,怕这终非我可拥有的福气。
她甚至不可能成为陌路人,只能是我的敌人。
我交下图纸,吩咐士兵加紧赶造登云梯。不过半日时间,三座登云梯就已架设完成。我亲到营前,凝目打量着眼前寒光闪闪的铁皮怪物,嘴角慢慢泛出一丝笑容,低声吩咐紧紧跟在身边的丹达速:“明日起,全力攻城。”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进入了艰苦卓绝的攻城之战。
登云梯果然是个很有用的工具,靠着它,我们的士兵不用花费什么力气就能攀上城头。虽然先锋部队被南朝一次又一次的击退,但北天关的死伤更惨烈。
他们对登云梯的威力异常恐惧,想出了很多办法来对付它,但不管是用刀砍还是火烧,都没有效果。说穿了不稀奇,登云梯虽是木头做的,却包了一层厚铁皮,平常刀剑砍不穿它,铁皮用火烧也是没什么用的。
南朝人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拼命守在城头,和我们展开艰苦的搏斗。丁珂平本人也和我交手几次,被我砍了几刀。当然,我也在他手上吃了不小的苦头,一时间不能亲自上阵,只好被人用担架抬着督战。估计丁珂平也是躺下了,后来几天都没有出现。倒是叶飞白、御风华和一个道士,每日在城头和铁图、丹达速缠斗不休,不分胜负。
唯一奇怪的是,孟天戈一直没现身,但我已学会教训,不会心存侥幸。
我们每天都要运走很多的尸体,但看得出来,北天关的有生力量更是被我们消耗得非常厉害。按我估计,照这样下去,最多不过七日,丁珂平手中将没有可用之兵,更何况,在我们的重兵围困之中,丁珂平毕竟没有得到增援的粮草,看来我派铁图去南朝,已有奇效。
就这样过了五天,战事仍在胶着中,却逐渐向有利我方发展,我伤势好转,指挥士兵每天进攻,心头却一片平静,或者这场南征之战,已把我练得心如铁石。我竟能如此平静的面对双方人命的损失,实是奇怪之事。在这样持久不绝的战事中,我甚至已逐渐不认得自己。征服南朝后,或许我会放弃军旅生涯。
正在深思之中,忽然听得士兵来报:“雷元帅,铁图副帅回来了!”
我一听之下,赶紧吩咐铁图来见。
却见他浑身风尘仆仆,穿着一身南朝商人装束,显得不伦不类。我大笑着冲了过去,一把抱紧了他,笑道:“铁图,怎么这副怪样子?”用力之下,扯动伤口,痛的呲牙咧嘴,却盖不过心头欢喜。
铁图也爽朗地笑了起来:“要不是这副样子,我怎么能来去自如,短短五天,就打了个来回?这次末将总算不辱使命,斗智斗勇之下,用尽心机,好歹说动了谢广宁!哈哈,雷元帅可放心攻打北天关啦。三月之内,丁珂平不可能指望到任何援兵,他的加急文书也不会传给南朝朝廷的!”说着,得意的笑了起来。
我闻言大喜道:“铁图,这次你可立了大功!不消说三个月,就有一个月,我定能拔出这颗钉子。”说着,我不觉纳闷道:不知那谢广宁到底如何做的,竟能把北天关的军情瞒得滴水不露么?”
铁图摇头笑道:“雷元帅,谢广宁可比末将预想的厉害多了。此人不愧是南朝宰相,果然老奸巨滑。他并未把北天关的军情全瞒下来,只说丁珂平大败我军、深入北国三百里的事,却只字不提如今北天关粮草短缺,士兵疲惫不堪。南朝皇帝龙心大悦之下,居然还赏了丁珂平个北定王的头衔,却未发一兵一卒,更别提增援粮草了。可笑那丁珂平虽得个北定王虚衔,又有何用处?待得我们攻破北天关之时,我倒要看他定什么去!”
我们相视大笑之余,我抬头看着战火中的北天关,心头战志升腾。
破城在望。
攻下北天关之后,南朝几乎无险可守,必将势如破竹。一统南北,在此一战。
丁珂平竟比我意料中还要聪明,他很快找到了破解登云梯的办法。
北天关的人开始往登云梯上浇桐油,然后施放火箭。我们的士兵被打得不能登上梯子,只好退避。沾满了油的登云梯梯一下子烧了起来,没多一会,就滚烫得不能攀爬。久烧扭曲变形之下,里面的木头也现出来,跟着熊熊燃烧。不到半天功夫,南朝人就毁去了我两架登云梯。幸好他们的桐油数量似乎不够,对于剩下的那架,只能烧掉一半。
我看着那大火熊熊的登云梯,忽然之间竟然有点佩服的感觉。老实说,打仗打到这个份上,我对丁珂平一点也不愤怒了,他已经成了我最佳对手。不过,这小子见招拆招的功夫也着实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