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说,子长,你曾经参与过《太初历》的制定,我想跟你聊一下这个夏天出奇长的日照时间。
司马迁当即汇报了日照最长日与最短日,文学化地描述了可能达到的最高气温,他提到鸣蝉的生命周期会顺延,降温用的冰块迅速融化,冒出白烟,像是初燃的薰香,最后他预报炎热在未来会继续,直到残酷的地步。
刘彻并不关心这些抽象的学术化的气象知识,他说,阳光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有如刺客的刀子,我每一天就这样从恐惧开始,接下来是漫长得难以忍受的白日,我固执地把它想象成这样一个沙漏,它装载着整个沙漠,永远漏不完。于是我坐立不安,我抓耳挠腮,我上窜下跳,我周游后宫,向远在天边的国度发兵,重判犯轻罪的人……
司马迁注意到,刘彻没有自称朕,他把自个儿看成一介平民,他想强调他的苦恼,只是作为一个人的苦恼,而并非是一个天子特有的责无旁贷的苦恼,不过司马迁却不能对刘彻的一时情绪说什么,哪怕是安慰。他保持沉默。
刘彻问道,《史记》的撰写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朕记得你很久没有新作了,朕已经四十有五了,不能单单指望通过女人来混一整夜;朕还想知道,作为一个有理智有头脑的学者,你是如何应对这个酷暑的?
司马迁的白脸皮有些泛红,他说,说起来真是白拿朝廷的俸禄,有负皇上的恩典,数年来,《史记》毫无进展,我庞大的阅读计划也搁置不前。
刘彻克制着内心的不悦说,你缺什么吗?不知疲倦的速记者、探古与采风的经费,还是无法摆平干扰你的小小欲望?这些朕都可以满足你。
司马迁说,我什么都不缺。也许我是跟陛下一样,陷入了一种中年特有的狂乱里面,无法脱身。
刘彻说,愿闻其详。
在跳下去之前,我们会遵照想象壮怀激烈一把,这也是率先起跳者的特权,比如挨个抚摸其他人的下巴,然后说,看我的吧;或者先把一个走神的小女孩推倒在地,装出逃避报复、慌不择路的样子,呼的一下跳下去;或者对着底下的人大喊一声,我来也。也许当时我的体重、能力比,达到一个峰值,要不为何那坝上之跳如此美妙,十年之后仍让我念念不忘。
我记得纵身一跃时,中山服的两个下角翘起,像张桌子又平又直地摊在空中,我跟命运各坐一端,我为生下注,她的手里捏着死的牌。我被一种奇怪的信心吹成气球,在空中站在平衡与失衡的不归点,起跳与坠落之间,像是被拉长的慢动作,无限漫长,一如残酷而绵延不休的青春。暮色和麦苗混成一种暗绿,覆盖着不辨有无和虚实的冻土,我先是双脚,然后是整个身体,坠落在上面,土质像是风干的兽骨,干脆而僵硬,把双手咯出密集的凹坑。接着我把手掌插进水坝裂缝里,爬回坝顶,转身再跳下去。跟坠落到底的人在一起,我感到欢欣和幸福。当时我内心充满激情,像是在跟某种极限较劲,我一次又一次爬上去、跳下来,似乎这两个动词就是我一生的简写,直到夜幕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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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
司马迁说,在我每篇著述的结尾,都会有一节太史公曰,太史公不单是指我自己,而是一个集体名词,指代所有的历史工作者,以及从历史的角度思考着的人,和以历史的名义言说着的人,我想站在一个对人类全部历史进行终局审判的高度,也就是陛下你跳一跳就可以够得着的天的高度,来评述往日之功过,今人之是非。但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我曾经跟司马相如、卓文君夫妇有过探讨,与身为诗人的相如相比,我的观念是学者的一己之见,与文君相比,我的观念又成了该死的臭男人的想法,甚至在门外侍候的公公的历史视角,也跟我不一致。结果是,我的想法仅仅成了司马迁的个人看法。这大大偏离了我的期望。
刘彻沉思片刻,汗珠从他光滑的额头上钻出来,蛇形而下,书房外大树上的蝉鸣正紧。
他说,你是说碰到了人生难以逾越的大限,石头会沉、人会死一般的大限,首先是性别的限制,你是一个男人,没法知道女人的想法,而她们在历史上却同样有着过人的力量,就像阻碍我登基的萧太后;然后是职位的限制,你子承父业,是本朝的太史令,你接近了书籍,却远离了天子,而朕却是最耀眼的历史。所以你有多大的局限,史记也必定会有多大的局限。是这样的吗?
司马迁为刘彻的清晰思路感到吃惊,但却又忍不住怀疑,他这样把感觉理性化,把抽象具体化,把混乱条理化,是不是做得太武断、太粗暴了。但他仍然称赞了刘彻的洞察力。
刘彻忽然叹气说,如果朕有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劲头,也许可以帮你一把。
司马迁狐疑地问,陛下为何突然想起了始皇帝?
刘彻说,他是一个做事相当彻底的帝王,敢最大限度地与掌握着书写能力的人为敌,朕不会这样干,不会把自己的小辫子交给刀笔吏,然后任由他们钉在历史的大牌坊上示众。
司马迁说,陛下的意思是,只有与我为敌,才能助我脱于困囿。
刘彻说,对,因为要是先对你施以宫刑,再委以重任,这样,你就可以相继突破你的性别、你的职位和人生定位的限制。
司马迁觉得刘彻的想法充满了灵感。最近一次感受到灵感这种物事的存在,还是十年前他写作《项羽本纪》的时候。他为刘彻的想法感到疯狂,开始幻想立即就能实现它,并且从生理上感到了*上一个物件儿的多余。于是他说,那陛下当以何种罪名对我施以宫刑呢?
跳在我的小世界里式微跟阴谋有关。田主在麦田里放了刺槐树枝,我们跳下去时会扎上刺,有血流出来,需要敷上嚼烂的草根,有时刺尖会留在肉里,像是命中注定的污点,有人会流泪,眼泪破坏士气。我们改变着陆地点。田主的智慧和麦苗一起成长着。一个精瘦的孩子跳了下去,被藏在麦地里的石块断了小臂。接骨打石膏,骨头愈合时错位,敲断骨头,植入钢管,捆绑接骨,打石膏,愈合,钢管留在身体之中。他把胳膊敲给我看,说里面有根钢筋。但我没听到铿锵声。坝上之跳再也无人动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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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头
刘彻说,前线刚刚送来了加急军报,朕的大舅子李广利,远征匈奴失败了,李陵力战之后,兵败投降。
司马迁的喉管像是被钝物击打了一下,禁不住“啊”了一声。
刘彻接着冷冷清清地说,总是要有人为失败负责的,当然不会是朕,所以也不可能是李广利,朕决定让李陵来背负这个罪名,反正他已经人在匈奴了,任何刑罚,都不可能加诸其身。今天叫你来,本来是准备提示你,明日早朝不要随便往自己身上揽事的,因为我还期待着《史记》的更新呢!
司马迁心领神会,知道败于匈奴和李陵投降,就是刘彻能够迅速为他定下的罪由。于是他当即表示说,陛下放心,明天我会上书力保李陵的,我同样期待着突破自己的局限。
刘彻说,那你回去准备吧!
太监送走司马迁之后问刘彻,司马迁与李陵素无交情,怕是当不了替死鬼。
刘彻说,朕非常了解自己的臣子……现在,文臣和武将都有了担当罪责的人了,你去安排一台歌舞吧,也该驱逐一下这失败的阴霾了!
次日早朝,汉武帝刘彻为兵败之事震怒,在朝堂之上作狮子吼,说是要以判国罪严办李陵,灭九族。
安享富贵的朝臣对冒死涉险的将领毫无同情心,没有人为李陵出头。
司马迁站出来了,他在缺乏最基本的事实依据之下,玩了命地强调性格与行为之间微弱因果关系,他力陈说,因为李陵孝顺父母、诚实守信、视义气重于浮财、与官兵同甘苦,所以他投降很可能是去做个卧底什么的。而且他曾经立下了巨大的战功,一个武将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没什么好挑剔的了,现在投降异邦,就只当从来没有这个人好了。
刘彻直斥司马迁对李陵的设想是荒谬的,是一厢情愿的,还说司马迁认为“武将有战功无忠诚也足堪完美”的论调,是力图动摇国家的意识形态。遂当即宣布对司马迁处以宫刑。
我的绝跳是在亲戚家的一间平房上,我趁四周无人时,跳到它的背阴处,落地时腿脚前所未有地麻木起来,它们像是身体之外的东西,我坐到干裂成硬块的地上,某一瞬间对它们恢复过来失去信心,我开始回忆和思考,我的重力只会越来越大,我的贱骨头的承受力快到顶了,我不仅仅是跳不过一只猫,而且恐怕我再也不能无畏而跳了。我踮着脚站起来的时候,感到末日将至,无聊之极。几年前跟一个女孩聊天时,她说几个小偷从四楼上跳下竟跟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就跑。我笑了。她说,你别不相信,人在特殊的环境下是有一些超常能力的,比如你爱一个人的话……我不笑了。我很严肃地想起麦田之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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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
司马迁先是被下狱,然后宫刑执行日期被推迟了六个月。
刘彻说给半年的时间让司马迁好好地思考一下,如果司马迁改变了主意的话,他可以暗中出钱把司马迁给赎出来。
刘彻还派贴身太监传话给司马迁说,朕真的不想成为第一个阉割文人的皇帝。
司马迁拒绝了,他说,很多年后,民族会在统一的版图里消亡,帝王的面目会在漫长的时间链条里模糊不清,只有基于伟大灵感的事件,才会越来越有生命力。
次年正月,司马迁坦然领受宫刑,然后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屋子养伤。
三月份,司马迁晋升为中书令,成了刘彻御用的秘书长,担任出入奏事的职责,年薪一千石。
刘彻去泰山封禅的时候,还特地带上了他。
我其实喜欢从更多的地方跳下去,我了解这纵身一跳全部的特质和乐趣:从黑色的大石头上,我需要奋力一跳,不能落到石头上,相对于石头来说,我跟一枚鸡蛋没有分别;从水牛角上跳下来,应该让牛头像鹿角那样举起来;很少有适合往下跳的树杈;从大草垛上往下跳是最舒适的,但是爬上去得动作要小。后来我创造了一种平地跳术,起落点无落差,在一块平地上把自己从高处放到低处:就是这样,弯腰曲背,身体前倾……如果你害怕的话,你可以双手护头……轻轻前跃,关键动作是翻腾270度,背部着地,像是苍蝇拍,叭的一声,贴到地上……也许你可以拿水面试一下,我更喜欢松软的草地,很多骨骼会受击,肘和肩是硬碰硬后响亮的痛,整条脊椎里,流水一样的疼痛,哗啦啦地,后脑偶尔会被磕碰到,疼痛很沙哑。我要在地上躺一会儿,给疼痛留一些时间,就像我从麦田里把手抽出来,需要时间来清理肉窝里土粒和麦叶。这个时间持续的越长,那跳,就越让人迷恋。
公务之余,司马迁仅仅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完成了受刑前折腾了十年而无所成的《史记》,成为二十四史之开山之作,就是在两千年后,仍有大作家赞扬它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司马迁在给写给官场朋友任少卿的信中,描述了他当时的创作心态和历程,照录如下:
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金人之梦
释迦牟尼在中天竺善胜国伽阇山下的一棵菩提下大彻大悟后,又过了六百五十三年,远在洛阳的汉朝皇帝刘庄在一个雨疏风骤的秋夜里梦见了他,刘庄不知他是谁,只感觉哪辈子见过。次日朝会上,刘庄兴致勃勃地跟文武大臣描述起了梦中所见,他认为这个梦跟军国大事一样重要,为了不让群臣误以为是聊正事前的开场白,他的表述有些夸张。
刘庄说,噫,神奇!一个麦穗般金黄饱满的异乡人在朕的梦里飞,他有一幅黄金的身躯,那宝气,厚重,沉郁,就像是要淤出来!……但他又身轻如燕,他飞得甚至高过了一行白鹭,掠过朕的起居室,然后厅堂,他像城门一样威猛高大,却又留着一排可爱的小发卷,最后,他落到前殿上,头上放射出太阳的光芒,绚曜生辉,电光石火之间,就照透了朕的梦、宣室、未央宫和整个洛阳城。咳,天上人间,纯净!……他是谁呢?
司徒虞延说,臣以为是祥瑞,前年庐江太守上过一道奏折,说是一坨坨的黄金在漅湖的浅滩出现,只可惜,打捞时从淘金人眼皮底下溜走了,庐江太守说这件事已经无法证实,但他还是想说,天下出现了祥瑞。我不欣赏他的淘金手段,但是我同意他的结论。
太史傅毅,一位博闻广识的才子,曾经和班固一起校勘过皇宫浩如烟海的藏书,他说,周昭王时,在西域更西的地方,有一位名叫佛陀的圣人出世了,他身高一丈六尺,遍体金黄,甚至包括脚掌,陛下梦见的金人,我想是佛陀。
刘庄说,是吗?……王博士,真有这件事吗?
博士王遵,一位掌管图书、通晓古今以备皇帝咨询的顾问,他还指导新任命的官员重温四书五经,他回答说,有!臣读过一本名叫《周书异记》的书,书中记载,周昭王二十四年四月八日黎明,泾河渭河涨水,枯井涌泉,宫殿里刮起了大西风,大得最老的宫人都不曾见过,城外的民房持续震动,足有一柱香工夫,但令人惊奇的是,大风不曾摧折一根树枝,也不曾掀起一块瓦片,震动也没有摇塌一间民居,也没有人畜伤亡的报告。当夜,天上出现了一道自西向东贯穿太微星宿的五彩星光,余光遍及四方苍穹,呈现出青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