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读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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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读史记-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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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樊信使跟从刘三儿浩荡荡的百多人队伍回来时,县太爷忽然害怕起来,于是关闭了城门。刘三儿何许人也,写了封恩威并施利害兼陈的招降信,射到城里,大意是,天下苦秦久矣,如今诸侯并起,大家杀掉县令,选个子弟做头领,皆大欢喜,不然屠城之际,难保大家不死于非命。于是父老们砍了县令脑壳,开开城门,欢迎大王。一番半推半就,刘三儿做了沛公,并且傅会之前的赤帝子斩白帝子故事,扯起红旗,顿时招纳起二三千子弟兵。
  

狗屠之阙如(2)
樊豪杰送信有功,做了沛公的亲随。列传里在此之后,便是历数樊亲随攻城略地的先进事迹。与其他功臣事迹略略不同的是,小樊被记录的,主要是攻破某城池如何先登,斩首多少级,捕虏多少人,降卒多少人,和杀掉侯一人都尉一人之类,以及因此得到的相应赏赐。这样的记载,桩桩件件,果然相当量化,可也令人不由得感觉有些麻烦:堂堂的开国功臣,如此一笔一笔的记录,岂不太过琐碎?不过,以樊亲随既没有韩信英布那样的担当方面,又没有张良陈平那样的襄赞要务,积功累赏,正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封侯做将军的。
  最让樊亲随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当然是发生在陕西临潼的鸿门之宴。在樊亲随的列传里,着重提到:是日微樊哙犇入营谯让项羽,沛公事几殆。如果没有小樊亲随英雄虎胆,只身撞入现场,从容镇定地喝酒吃肉,义正词严地责让项羽,刘三儿其实不但是宴会事项,恐怕性命也要完蛋。
  关于鸿门宴会的描写,并见于高祖刘邦留侯张良的本纪世家之中,除了留侯张良的世家里提到语在其他中之外,刘邦的本纪和樊哙的列传里,都没有相关提示。当然,关于此次宴会的记载,还是以项羽的本纪中记载最为详尽,其他处,只好做片段。譬如樊亲随列传里记载该宴会中之樊亲随的个人表现,便远没有项羽的本纪里精彩,不但小有出入,甚至还略去了相对重要的部分。
  出入方面譬如在樊亲随撞入宴席中,豪饮狂啖之后一番陈辞,项羽听后的反应,本纪是:项王未有以应,曰:“坐。”而樊亲随的列传中,则是:项羽默然。
  略去方面譬如沛公以去洗手间为由离开现场,准备逃跑,却为没有打招呼而犹疑,当此时也,樊亲随不但胆量过人,识见也不同凡响: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沛公方才下定决心,不告而别。而在樊亲随的列传里,这样的好言语,居然没有丝毫的影响,省略得一片干净,实在令人不解。或许马迁大哥的意思是,大凡读这段史,总不能不去读《项羽本纪》,读了自然其他可以从略。这道理固然没什么错,只是断绝了从心所欲乱翻书的机会,假如有人正巧只读了樊亲随,之后便没了兴致,或者就不待见那楚霸王,偏不去读本纪,岂不使精彩错身而过,令樊亲随的形象,凭空削去一截血肉?
  诚然,鸿门宴会,被后人以为破绽多多,不足为信史,甚至有人写楚汉相争,只字不提本事,据说是因为窥破该事好奇夸大,仿佛文学。不过,历史从来就是人写的,在历史的外壳上套上文学,或者相反,都未必不是历史的一种写法。没有破绽的,未必就是本来的历史;有破绽的,或许正是历史的本身。新历史主义者就认为,历史与文学,没有根本的区别,只在谁写,怎么写。还有人说,历史的一项功用,乃在于提醒世人,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能够不可思议到何种程度('美'史景迁《皇帝与秀才:皇权游戏中的文人悲剧》)。我想,这种能够不可思议到的程度,文学亦未必足以表现得清楚呢。所以有前贤说,艺术其实比历史更真实。
  当然,有了《项羽本纪》里精彩到被人怀疑为非史,并不等于说在樊亲随的列传里就没有破绽。哦,此处所谓的破绽,倒不是信史与否的原则,而是相关事实的遗漏,这遗漏的严重,又远甚于鸿门精彩里凭空削去的那些骨肉。
  正在鸿门宴会之前,沛公刘三儿引兵至咸阳,秦王子婴出降,沛公进了秦宫,见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不可胜数,肚皮里贪财好色的本能立刻活跃起来,便打算逗留下来,细细作用,从容享受。
  按说富贵就是要享受,只是这享受有时辰火候的拿捏不同,因此导致究竟是大王还是皇帝的差异。于是有明眼人出来劝谏,终于使刘三儿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封存了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之后召集父老豪杰,约法三章,令百姓欢喜爱戴,惟恐他不做自己的父母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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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屠之阙如(3)
该说重宝财物美人满前,能够不顾而去,显示了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金刚精神,的确是定力十足的表现,刘三儿不愧汉高祖;不过这定力,终究是谋臣的规劝谋划之下,方才焕发出来的,所以那明眼人的劝谏,果然是大是大非的判断,一如后人的评价:基帝王之业,息奸雄之心者,独借此耳。
  如此的丰功伟绩,该明眼人自然当是谋臣之流——也的确有,譬如留侯张良——但又不仅是谋臣,也还有赳赳武夫如樊亲随者。
  留侯的说辞正在他的世家里:
  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
  原来樊亲随的劝谏,乃在留侯之前,但在世家里,只有简单的一句: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而在沛公自己的本纪里,也只有“樊哙、张良谏”含混的一个带过。本纪里含混,姑且可以理解是为尊者讳的详略得当;留侯世家本是留侯做传主,详留侯略他人自是当然;可是在樊亲随的列传里,本主那被留侯夸奖为“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的忠言,居然只字未提,甚至此一大事件,连个语在某某的机会都不给,实在令人看不明白。
  当然,如果樊亲随的忠言过于逆耳过于毒药,或许也有删削不录的必要。好在后人的集解中,提到的“一本”里,果然具有这段劝谏,可以擘来校正视听:
  哙谏曰:“沛公欲有天下邪?将欲为富家翁邪?”沛公曰:“吾欲有天下。”哙曰:“今臣从入秦宫,所观宫室帷帐珠玉重宝钟鼓之饰,奇物不可胜极,入其后宫,美人妇女以千数,此皆秦所以亡天下也。愿沛公急还霸上,无留宫中。”
  揣摩这段话,的确没有留侯的说辞讲究,说了从入秦宫,又说入其后宫;语气上也稍稍有些咄咄,所谓欲有天下还是欲为富家翁,高下立判,如此诘问,颇有些逼人的锋芒,自会令长官心里面先就不爽,后边的结论也说得不够祈使,无怪长官不听。但亲随的身份毕竟不同于职业谋士,史书上说,小樊的太太又是沛公太太的妹子,虽然不确切当时两人是否已经挑担连襟,但亲切该是自然的,因为不亲切便不会成为连襟,成为连襟便不能不亲切,二者孰因孰果,都不影响小樊和长官的亲和力,于是,正是情愈切则辞愈急,自不必非修辞才能立其诚也。又何况,留侯的所谓助桀为虐,修辞固然是修辞,机锋却未必不锐利也——所以真正是没有道理让该言在本传里阙如,不论是无意遗漏,还是有意删削。
  况且,既然在留侯的世家里,特特说到小樊之言宛如毒药过于逆耳,如果阙而不存,反倒让后人摸不着头脑,虚空拟想,不定会将该言生造为何种模样呢。如此,则不但于小樊亲随的忠心有所玷污,连沛公长官的形象也不免被无限妖魔化也未可知。所以无论为谁而讳,似乎都不该如此,或许就此可以断定,这样的处置,当非记录有差,而是有意的阙而不录也——也只有有意为之才会别扭——然而依然是没道理。于是,那个“一本”,或许更让人期待。
  胡三省说:樊哙起于狗屠,识见如此,余谓哙之功当以谏留秦宫为上,鸿门诮让项羽次之。这话说得不错,鸿门的一直撞,如果说是拯救沛公性命的话;秦宫去留之谏,则是攸关沛公能否成为高祖的政治生涯。不过,小樊限于亲随的出身,功劳或许更容易被读历史的后人认可,同时代人鉴于距离过近,就未必了。譬如韩信,虽然小樊对他甚是尊敬,但这位作过王爷的兵仙(明朝茅坤语),对与哙等为伍,依然自嘲。只是这韩爷,社会IQ一向不见高大,绛、灌之流尚且不屑,何况小樊,所以他的自嘲,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当然,愈发没道理的,自然是上述所云太史大哥对小樊毒药等级的逆耳箴言的阙如了。
  至于,沛公是在听了留侯的劝谏后方才做出了最终正确的选择,似乎也无损小樊的立意,道理总是需要重复方才能令人发生化学反应,就像孵鸡卵,不可能一蹴而就,这一点,太史哥倒是并没有埋没小樊的意思,如前所述,在本纪和世家里,都记录在案。
  

狗屠之阙如(4)
小樊的列传,并非独立,而是会同郦商、夏侯婴、灌婴一起,传末的太史公曰里说道:
  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
  据此,太史公是亲自踏勘了樊亲随的家乡——这在他倒是往往如此——并且还感叹了“异哉所闻”,更重要的是,后边提及的那位与之交往的他广,正是樊亲随后来失去封地的孙子,尽管是庶子的儿子,但他广对祖宗的了解,不会比外人更生疏。索隐说:盖尝讶太史公序萧、曹、樊、滕之功悉具,则从他广而得其事,故备也。这话别的姑且不论,只说他广乃祖如此逆耳毒药因而也如此精辟之劝谏竟然阙然不录,就算不得功劳悉备。即便在号称对太史公书有所裨益或者被评为比附的《汉书》里,依然还是如此处置,大约这该是古人读书也有不细处的一个例证吧。
  或许,如此处置,一如梁玉绳对类似情况的判断:盖后人删之。这种结论自然可以成立,而对如此处置的结论,也照旧成立。
  当然,有人根据年岁推断,以为此处所谓的太史公当是司马谈。即便如此,作为最终著作人的马迁大哥,尽管有无法对证的理由可原,但失察的责任却也是逃不脱的。
  因此,关于马迁大哥或者其他人对小樊亲随如此影响刘皇帝的第一功劳居然如此处置,除了继续以为没道理之外,也对别人夸奖这位大哥所写历史是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从此不得不打个小小的折扣。但愿那只是个例外,尽管这例外实在太过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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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老儿
美人的概念,随着男色时代的到来,似乎被赋予了全方位的更新意义。其实,远在祖宗那里,美人却绝非寻常人所以为的女人专属。虽然汉朝的嫔妃中,的确有月俸二千石比照第十五爵的美人级别,但号称天下第一诗人的屈大夫,所吟咏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后人的注释,则明确指认那美人说的乃是怀王,糟老头一个,属于没有什么折扣可打的男人。曹孟德的儿子曹植,七步作诗之外,还写过一部叫做《美女篇》的文章,自家作的序里着意强调:美女者,以喻君子云云,更是连美女的名号都网罗到男人麾下。早年的战国策略里,也有美女破舌美男破老的吊诡计谋。那自是《周书》里现成句子的活用,晋国的大臣拿来专门对付敌国的智慧之人:送去美女,主要在国君身边从事败坏谏诤之臣的工作;送去美男,则专门在国君身边负责破解老成之臣的地位。美色不论男女,一旦当前,连长官这样觉悟的人都招架不住呢。
  当然,除了到敌国那里担任间谍卧底,美色更多的,还是愉悦自己人。潘岳掷果盈车,卫玠遭人看杀。王蒙的帽子破了,市场里的娘们争相奉送。蔡伯喈回避董卓,道路观众围堵无法成行。甚至肤如凝脂眼如点漆蓝田生美玉谁家璧人杨柳风流可爱这样的经典肉麻的句式,往往也用来譬况男人。而邹忌所说我与城北徐公孰美我孰与城北徐公美种种的句型变幻,更将美男之于政治建设,勾连在一起。
  被派遣到敌国那里担任间谍卧底的美色们,不论男女,虽然未必负载具体的刺探任务,但也宛如KGB的燕子乌鸦,大都难逃###的底色。与此判然不同的是,当美色们愉悦自己人的时候,性取向并不能成为取舍的惟一标准。譬如,与派遣敌国专事男宠的选择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美男作为自己人,在政治领域,则主要集中于智慧元素的体现:仪貌堂堂,国之辉光;堂堂如此,必为公辅之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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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具体到子孙们承绪源头的高皇帝本人,身边也不乏容貌美丽的重臣,譬如长大美色而肥的陈平,譬如状貌宛如美妇人的张良。此二人当然是高皇帝之所以为高皇帝的生涯中,不可或缺的谋士。看来美色之于男人,果然和智慧大有瓜葛,这却不是区区生理学的琐琐道理说不清楚便可以遽然否定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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