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环境决定生存状态。这是极其具有哲学智慧的一个结论。其实类似两匹老鼠的对照,许多人都不难遇见,可他们视而不见,习焉不察,所以只配过不肖的生活。而贵族出身的屈大夫,虽然同样具备超凡的智慧,却没有机会体会草根生活,他老人家如厕的地方,属于讲究卫生的房间,一般不会有鼠辈出没,而粮食仓库又不是他所担任的高级职务该去的地方。因此,尽管老人家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却从根本上丧失了在老鼠身上发现深刻哲学的可能。原来拥有生活紧迫感的草根,也有凌驾于贵族之上的旷世机缘呢。
获得深刻感悟的小李,立志要与高峰人士为伍。他拜师著名学者荀卿,学习诸子中最富帝王操纵之术的儒家理论。学成之后,考虑到自己国家的君王不能成事,而其他国家又缺乏软硬两方面的综合实力,无从施展自己的本事,于是,他告别师傅,走西口直奔具有天下之心的秦王。
他当然知道,秦王的天下之心,必然包括对自己国家的吞并。但遭逢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的风云年代,他认为,安心于卑微而不努力改变现状,宛如禽兽看着肥肉而不肯下嘴,简直是人面而兽心的行径。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为了永远告别卑贱穷困,做自己国家的罪人,不过是人生成本的一个部分而已。这样的选择,当然与生活富足优裕不知卑贱穷困为何物的贵族屈大夫大相径庭。
鉴于吕相国在秦国的地位,用他做跳板,是抵达君王身边的最佳途径。果然,在得到吕相国赏识之后,他顺利地担任了嬴政的侍从人员。这样的位置,拥有数不清的游说机会。在一个最得当的时候,他完成了扫除天下建议的表达,并赢得了君王的认同,升官做了长史,相当于相爷府上秘书们的头目。
一向说参谋不带长,放屁不带响。秘书也是同样道理。从此参赞国家机务,成为小李同学的日常工作。而嬴政采纳小李的建议,派遣谋士携带大笔基金,前往诸侯各国,对各国的名士,贪图钱财的实施收买,不肯的就利刃伺候,再加上名将率领的秦国精锐部队跟随其后,胡萝卜加大棒,从根本上瓦解了六国君臣的合纵计谋。
吕相国在君王的设置下,终于识趣地自裁,结束了恩德施受的恶性循环。这在他和君王,都是解脱。至此,年轻君主登基后初试锋芒的政治处子秀,取得了相当的阶段性成效。
而在嫪毐叛乱被诛之后,嬴政曾经下令驱逐外籍官员,小李在被逐路上上书,列举秦国历史上著名的外籍能臣,以他秦代惟一作家的文采,说服了君王,并协助君王,用20多年的时间,终于兼并天下,他自己也由卿而廷尉而丞相,终于抵达人臣的最高境界。不过,在庚辰龙年,他虽然已是君王倚重的股肱,官职目前还是廷尉,国家司法方面的最高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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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年·水德(1)
实现大一统之后第一个被提上的议事日程,便是帝号问题。所谓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由丞相御史大夫和廷尉等枢密大臣构成的领导小组,在听取了专家的意见后,借鉴天皇地皇泰皇中泰皇最为尊贵的说法,建议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的陛下,采用泰皇称号,而相关的行为也随之确认专属称谓,命为制,令为诏,而天子自称朕。
嬴政毕竟是政治家,在听取建议的时候,十分注意集思广益名义下的自我表达。因此,在其他如议的基本肯定之下,将泰皇的说法,修改为去泰留皇,后边再加一个上古就有的帝字,于是,流播几千年的皇帝称号,冉冉诞生了。
同时,皇帝还以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属于子议父臣议君的大不轨,甚无谓,因此废除谥法,自号始皇帝,之后则数字排列,二世三世以至万世,传之无穷。
废除谥法应该说是一个具有前瞻性的预案,从根基上规避了所有人对自己的可能评价。大约,他可以感觉到,以军事强权的辚辚碾踏实现的大一统,并没有顾念被统一国家君臣上下的意志,从不给他们选择制度的权利,因而被后人非议势所难免,后来时常发生的暗杀事件,足以证明这种担心是大有根据的。而废除谥法,起码从官方管道,断绝了后来人对自己的非议,褒扬不希图,而恶名则彻底灭于无形——应该说,这一点他的确达到了,无论哪家编纂的正式历史,尽管有正反两方面的不同评价,但他的帝号称谓,真的没有添加上任何寄寓褒贬的无谓字样,而只有开天辟地意味的始皇帝,代代名垂。
只是,所谓的二世三世以至万世,传之无穷,实在属于打手铳一样的自我安慰,显得十分浅薄,的确如后世所说,是愚蠢的行为,比起替代他的汉家皇帝,日复一日,安敢远期千岁乎的聪明,全不像是帝王尤其是千古一出的帝王该说的话。
帝号确定之后,便是与新王朝配套相关的礼仪制度。首先,以五行的生克终始,以前朝周的火德,从而选择确立火德不能战胜而又专门能够克灭它的水德,而早年秦文公曾获黑龙的故实,正是祖宗那里就可以证明的水瑞吉兆,因此它作为本朝的五行标志,顺理成章。
随后的变动,则是将前朝建子的十一月为正,变为建亥的十月为岁首,诸侯大臣们对皇帝的朝拜,就在本月的第一天。衣服旗帜的国家颜色,也根据五行配置五方五色的惯例,以黑为尊贵。数字也以与水相对应之六为计量单位,譬如符节,冠冕,车轴的宽度,马匹的用度,都以六为名,甚至人走路的步幅,也可以傅会进来。黄河也更名为德水,从而体现水德的发始。而水主阴,体现的是刑杀,于是本朝的执政风格,也因此主张刚毅暴戾,严刑峻法,从重从严,不存赦免,不讲究仁慈宽和,以配合五德的水性。
其实,五行的生克,原本属意的,只是与前朝的替代关系,礼仪制度,不过是关联而及,让臣民们从看得见摸得着的日常生活中,能够时时感觉到新朝的不同气象。但由此能够生发出政治风格掌控的天赋理由,则是出乎一般意料的超凡理念。
实在说,周朝的崩溃,诸侯的失控,在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之后,天子对庞大国家的控制,似乎是不能以仁慈宽和来达到的。即便兴亡不关百姓,但那些失去国家的诸侯孑遗,是不会甘心在郡县里面偷安的。而这些不安分元素,完全有机会,利用军事残灭中的普世怨恨,挑起局部乃至全国造反的祸端。而将这些祸端的苗头及时予以扼杀,在民主体制远未诞生的那个时代,大约只好是仁慈宽和的反面了。于是,刚毅暴戾,严刑峻法,从重从严,不存赦免,成为皇帝不能不选择的选择。有时候,解决统一后的问题,比解决统一的问题更难。在统一之后稳定压倒一切的前提下,上述选择,无疑是政治上正确的。
当然,自孝公用商鞅之说,变法修刑,百姓在三年苦之之后,皆以为便,因而秦的严刑峻法治国,其来有自。而且在剿灭六国,成就一统的历程中,未必没有它的激励作用。而往更早了追溯渊源,老祖宗的皋陶,便是以五刑为依托的司法先驱。现在,皇帝只是将祖宗传下来的家法,加减之后变成了国法,或者更确切地说,由诸侯之法递进推广为天子之法。
龙年·水德(2)
应当说,皇帝并没有隐瞒甚至还在在昭彰地公示自己的这种政治理念,其中或许有震慑百姓的居心存焉。而竟然能从五行的角度,对这种时也势也才决定出的执政风格,进行逻辑上的有理推断,将政治统治的手段阐述出天赋天理来,大有替天行道的正义味道,真的要佩服这史上第一个皇上,果然不愧千古一帝的评价。
接下来的,是远比帝号礼仪之类更为至关重要的政权统治方式。在御前的听证会上,以丞相为首的群臣,均主张派遣皇帝的子弟,担任王侯,继续前朝的分封制度。但这样的承袭,其实并不利于六王伏辜之后大一统国家的局面。从本土后来的历史可以证明,要想建立中央集权,保障天子的权力效力能够得以充分表达,不选择分封,该是明智的。虽然历史不可以假设,但历史的确可以提供一些现世的证明。以血缘继统为基础的分封世袭,十分容易从地缘培育另立中央的活思想,虽然从理论上,大家都是同祖同宗的一家人,属于一棵树上长出的树林,但在政治权力的追逐上,渐行渐远的亲情,并不影响异己念头的丛生。
而抛弃血缘的政治制度,实际上是从根本上保证了血缘的惟一性,地方官员的派遣制度,直接根除了世袭导致的权力在地缘方面的分解游离,是天子可以直接控制的爪牙,由此的确可以达到后世所谓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收放自如的全盘局面,天子也才真正可以致驭万民。而汉代为了集权,调控分封于诸侯子弟手里的地缘政治权力,实在宛如与虎谋皮,诸侯为乱,国家动荡,需要付出的成本,果然十分巨大,足以从后来的反面,证明分封的利害。
其实,只要能够琢磨到皇帝对权力控制的热烈执著,便不难揣摩到两种制度彼此性价比的高下。但是这种理论上的不难,现实中却需要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判断,你要能够体味到权力和血缘子弟之间,皇帝的真正取舍。所以当此时也,敢于发表不同政见的李斯,整个秦朝,只有一个。他说:
周文王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传说周武王伐纣灭殷之后,子弟功臣,亲疏远近,分封了八百多个诸侯国家,这些取得地域控制权力的大小长官们,盛衰消长,强者坐大,弱者消亡,领土方面的欲望,远甚于所谓的亲情,利益面前,很容易成为冤家仇雠。而缺乏地域控制力的周天子,凭借没有丝毫统治力量的道德规范,不但失于控制,最终还难逃被吞并的下场。
在建立起大一统的国家之后,传统意义上的分封,其实几乎就是诸侯的地方自治,对天子代表的中央,可以有不听招呼的弹性权限;制约他们的,似乎只有在政治领域并没有什么约束力的道德自觉。因此,在这场地方与中央的博弈中,分封与郡县的政策面倾斜,明眼人都是豁然的。
而郡县制度,当然不是凭空掉下来的,而是与分封早就交错存在的。国家目前面临的,倒未必是创立一个完全新鲜的什么东东,而只是在新的国家版图上,究竟哪个需要从制度角度得到明确的肯定,覆盖面积更为广大的问题。
其实,所谓制度,只是利弊权衡之后的选择,选择者在意的,无非是于他而言正面负面效果的均衡,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制度本身,实在无所谓对错正误。
李斯的理由具有说服力的地方,是在提出了赏赐子弟功臣的善后解决办法之后,强调郡县制度不但在建立新王朝改天换地之际,十分方便更新变易,而且尤其是保障天下安宁的必须手段。这一点实在击中了皇帝心中的要害,不愧日后成为总干事的睿智,几几乎是领袖身边的文胆了。
于是,该建议当然遭到了皇帝的强烈认同,在一番侯王正是天下苦斗不休根源所在的声讨下,天下初定再行立国,便是自树刀兵,成为放弃分封为主体制度的绝对理由,于是,郡县制成为秦王朝的不二之选。这也许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理想境界,在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的广袤疆域里,划分出三十六郡,以中央派遣的守、尉、监分职管理。这样的制度选择,并没有因为秦祚的短促而丧失使用价值,甚至在不久后来的七国之乱教训下,郡县制所代表的由中央任免官僚的地方行政制度,几乎得到了所有后来王朝的认同,所谓百代都行秦政事,尽管个中层级名称多有变化,但作为与血缘分封相对立的国家行政制度,穿越千年,成为民主体制登陆之前的首选。
龙年·on the road(1)
郡县确定后,又将百姓的称谓,也定义为黔首,字面意义即黑头。其实,三十六之于六,以及黔首云云,都有比附五行水德的痕迹。后者此前或许是秦地的方言词汇,散见于秦国的文书中,现在成为通行全国的典范官方话语。
或许黔首的意义不仅于描摹头部的颜色,但如此更名后,黔首们还是得到了直接的实惠,这便是大酺。大酺的意义,按照唐人张守节的正义,是天下欢乐大饮酒也。是君王特许的民间大会饮,表达的是庆祝和欢乐,意义基本等同于嘉年华,虽然不是印地安酋长们倾家举办的叫作potlatch的夸富宴,但却也是平日里没有机会的狂欢,并且是皇帝的特批亲许,没准儿人头上另外的赏赐也是有的。
史书上有记载的上一次大酺,是在荡平五国的去年,仅仅一年,就得以再次享受这种钦赐的聚会,满足口腹和交流上的欲望,谁又能说,天下大事和百姓——该说黔首才是——丝毫无关呢。
也许,物化为如此可怜的政治甘霖,会被某些人批为廉价的恩典,但于活着等于遭罪的黎民黔首来说,有恩典哪怕是可怜的恩典,总比没有要好,所以最贫穷的国家里,往往充满幸福的面孔。
与郡县制度推广全国同时进行的,是将全国范围内民间私藏的兵器,统统收缴,解送京城咸阳。这当然是统一后保持稳定的手段。此前的连年兵燹,必然造成长短大小不一的凶器散布民间,这无疑潜伏着极大的不稳定因素。一旦风吹草动,它们便可以成为不轨者们对抗中央时身边随手可及的利器。与此相配套的,还有拆除各郡县的一应城堡,根除作乱的可能工事。
正巧这一年,临洮一带,有身高五丈的十二个长人出现,脚踏六尺巨鞋,穿着夷狄服装。这样的灵异事件,当时被认为是吉祥的征兆。于是,收缴兵器便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