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田玉莲就是有意不把自己已经怀上孩子的事,告诉给我的曾祖父。那是有原因的,我的曾祖母觉得,如果把自己怀上唐家血统的事告诉给我的曾祖父,势必让曾祖父整日在为这件事操心着,影响他的工作,与其那样,还不如不告诉他。再说,怀孩子生孩子完全是她个人的事,是女人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的男人知道呢?这样一来,一直到几年后我的曾祖父在美国修好铁路,回国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有儿子了,那时,孩子已经六岁,可以叫他一声爹了。那是后话。
由于大家都各怀心事,都在想家,每天收工回到帐篷里,大家就都没有什么话讲,加上累了一天,就都静静地在帐篷里躺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篷顶,以及帐篷外的那一片黑幽幽的天空,好像篷顶和那片天就是他们的家乡、他们的妻子和父老兄弟。过大年的那天晚上,铁路工地并没有给中国劳工特别安排一顿年夜饭,那些西方人也不可能知道中国人还有过年那个习俗。平时该吃什么的,现在还照样让他们吃什么,一样是糙米饭和咸菜,整个年过得寡淡,过得冷冷清清,没有一点的生气。最主要的是,由于大家都在想家,那年就过得更是沉寂。那时,煤灯在帐篷的上方一闪一闪的,泛着黄黄的幽光。苏文清正坐在帐篷的一个角落里,蓬头垢面,脸带着因忧愁过度而留下的青黄色,双目呆滞无神,像一双死鱼的眼睛一样。坐着坐着,他突然像一个三五岁的小孩一样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对李仓说:“我再也不想呆下去了,我要回去!回中国去!”
男人平时不流泪的。苏文清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哭起来就更让人觉得无法接受,也只有苏文清哭得出来。要是在平时,或是在中国,看苏文清哭得那样伤心,大家一定会觉得好笑,觉得他像个小孩。但是现在,谁也笑不起来,大家都心里酸酸的,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李仓说:“你别闹了,这里是美国,不是在中国,不是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
苏文清说:“我可不管那么多,我就是要回去,回中国去!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我的曾祖父却故作轻松,开导说:“熬吧,其实很快的,这不,一转眼功夫我们来美国就已经半年了,要不了几年,只要铁路一修好,我们就都可以回去了。”
我的曾祖父和李仓这一说,帐篷里的其他华工这时也都跟着劝他,让他放宽心,说既然来了,日子总得一天天过下去,急不得的。苏文清对任何事物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当然对这件事也不例外。他不可能因为大家的劝说使得他对自己的悲观情绪有所改变,他哼了一声说:“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以为我是三岁的小孩是不是?你们简直太可笑了!你们在自欺欺人知道吗?”
我的曾祖父不懂得自欺欺人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听出苏文清在埋怨大家把他当做小孩子看,便数落苏文清说:“谁把你当小孩子了?大家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这样哭哭啼啼的反正又不能够解决问题,还不如把心放宽好了。”
苏文清说:“可我要是不哭我会给憋死的,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够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的曾祖父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李仓却朝他飘了一个眼色,李仓说:“他心里不痛快,你就让他哭吧!”
苏文清于是号啕起来。
确实,大家的劝说不仅摆脱不了苏文清对生活环境的悲观和绝望,他反而变得更加忧郁起来。白天,只要看到天空飞过去一群大雁,他就会想,他如果是那群大雁就好了,就可以飞回故乡去了;夜里,只要听到一声孤鸿在荒野上咕咕哀鸣,他就会吓得心惊肉跳,怀疑是那些死去了的华工在向他哭诉。无论是在肉体上或是在精神上,他都在遭受巨大的痛苦。工地上死人的事经常在发生,他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的死期,一种死亡将至的感觉让他不寒而栗,让他无比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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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天越来越冷,干冷的风穿越过内华达山谷一天到晚不停地吹着。美国内华达山脉是举世闻名的天险,著名的科罗拉多大裂谷就在这条山脉之中。所有的中国劳工都没有预料到美国的冬天会那样的寒冷。早上起来,到处都是白蒙蒙的霜,整个大地一夜之间被冻僵了,像一块大石板,砸也砸不开。过了没几天,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要晚,下起来却没完没了的,几乎就没有停的时候。抬头看天,天是看不到了,天就像是被谁给捅了一个大窟窿,无穷无尽的雪团雪花纷纷扬扬从高处向地面砸下来,抛洒下来。整个内华达山雄峻的山峰几乎全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山野白茫茫一片。雪崩到处发生,“轰隆隆”的积雪崩塌声此起彼落,在山涧里久久回荡着,从这座山传到那座山。这批修筑铁路的中国劳工大都来自中国的闽粤一带,那是中国的最南方,那里四季如春,就是到了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也依然看不到下雪,连下霜都很少见,整个冬天依然像是春天,到处依然是花红柳绿,蝶飞燕舞。美国就不一样了,现在,他们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呆了,大家身上穿的还是刚来时发的一身土麻布衣服,这会都已经被磨破得不成样子了,许多劳工只好穿麻袋片御寒,晚上在帐篷里睡觉,风从四面八方刮来直往帐篷里钻,劳工们冷得不知道要往哪里躲藏,他们中的许多人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活活被冻死病死了。死了就埋在了铁路两旁,但是,不到半天时间,埋葬华工们的那一堆堆土坟包很快就被不断飘洒下来的大雪给埋掉了,成了一片皑皑的雪野。
工程却必须继续向前挺进,一天也不能够耽搁。为了不误工程进度,铁路工地上,华工们顶着寒风和鹅毛大雪在修筑一条几十公里长的挡雪墙。我的曾祖父说,在他们那批中国劳工中,除了李仓和苏文清念过几年书,识得一些字外,其他中国的劳工几乎全都不识得字,都是睁眼瞎。但到了美国,就连李仓和苏文清也成了文盲和哑巴聋子了。大家有耳朵听不懂话,有眼睛看不懂字,有嘴巴说不出话,所有的中国劳工都成了残疾人。但中国劳工的聪明是不能改变的,尤其是李仓,我的曾祖父说,他真聪明啊,不愧是读书人,什么事一学就会,一看就懂,甚至于无师自通。那道挡雪墙就是李仓发明的,挡雪墙修筑起来带来的好处是,可以把从山上不断崩塌的雪全部挡在了挡雪墙的外头,那样既不影响施工,也保证了华工们不被随时崩塌的雪掩埋掉。中国劳工把那道墙称为内华达山的万里长城。
我的曾祖父有点好奇,他问李仓是否见过万里长城?李仓说,没有。但因为我曾祖父的一句话,却勾出了李仓的心事,他反而问我的曾祖父说:“唐念祖,你说太平军现在都打到哪了,他们能打到紫禁城去吗?他们会不会被朝廷给灭了?”
李仓一连串的问题,我的曾祖父听了只能眨眼睛。他一介草民确实回答不了那些深奥的问题。而实际情况是,此时的太平军已经四面楚歌,面临最后的垂死挣扎。曾国藩领导的十万湘军早已打下了安庆,继续向北挺进,太平天国的灭亡已不可逆转,拿下天京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果然,这年六月,天京虽城坚壁厚,太平军的大刀长矛却终于不敌湘军和清政府军的洋枪洋炮,天王洪秀全自知奇迹难现,与其被擒受辱,不如自行了断,还可保一点天王的尊严,最后选择服甜露自杀。这个消息是在太平天国被灭几个月后,我的曾祖父是从一个叫江振祥的中国劳工那里听到的。那时,铁路工地由于各种事故不断,人员伤亡惊人,劳工严重短缺,便不断有劳工被补充进来。江振祥刚从中国到旧金山谋生路,听说铁路工地需要劳工就来了。我的曾祖父听到这个消息后,犹豫不决,他拿不准主意究竟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李仓,他想不出曾经作为太平军一员的李仓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他甚至于做过种种的假设,考虑到告诉给李仓后可能会出现的种种后果,但还是没法决定下来。我的曾祖父只好去找苏文清商量,其实这种事情就是放在谁的身上也不好表态,苏文清却当下说:“我们不好向李仓老师隐瞒这件事,他把大清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太平天国败了也就败了,他怎么可能太在乎呢?其实老师早就预见到太平天国会有自取灭亡的那一天,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消息告诉他?”
第十章(2)
这天晚上,我的曾祖父他们把太平天国在天京陷落的消息告诉给李仓了。
李仓听后先是摇头不信,后来他信了,但他很平静,眼神有些呆滞,想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眼睛始终盯住帐篷上的一处破口,从破口的地方可以看到帐篷外的天空。天上有半个月亮,边上布满了一颗颗的星星,有时会有数只萤火虫从帐篷外飞过,带出一道蓝蓝的光,那光只在帐篷破口处一闪而过,就再也看不到了。看着看着,李仓忽地从地铺上跳坐起来,把我的曾祖父和苏文清两个人的手一人拉一只放在自己的手里,然后问他们说,你们真的听说太平军已经全部被朝廷的军队打败了?天王真的自尽了是不是?你们没在骗我是吧?
我的曾祖父和苏文清都被他的举动惊骇得不知道要怎样回答。苏文清想了一下说:“老师,你不是早已经说过太平军到处烧杀掳掠,必定会有自取其咎的那一天吗?现在太平军的结局不是被你言中了吗?”
李仓忍不住叫道,“是呀!天意!这完全是天意!举事之初,太平军号称五十万余,自武昌夹江而下,水师万艘,风帆蔽江,一路是何等威风,只短短时间,太平军发展到百余万,大清的大半个江山都让他们拿下了。谁能想到说灭就灭了,你们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是上天在保我大清。大清国有救了!”
李仓这时把目光转向那面金龙旗。自从到了美国,李仓更是把金龙旗当成了宝贝,当成了自己的生命。每天,李仓去工地修铁路,他就把金龙旗扛着一起带上;到了工地,他把金龙旗插在工地上,看着着金龙旗随风飘扬,他觉得心里很宁静,很舒适;到了晚上收工回来,他也就把金龙旗带回到帐篷里,立在他睡的地方。金龙旗几乎和他形影不离。这下,他用手心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着金龙旗,那感觉就像是在抚摸一个已经患了重病,马上就要离去的孩子。他觉得自己眼睛火辣辣要流泪了,他在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但是忍了几次,泪水还是哗啦啦流下来了,一滴滴落在了金龙旗上面,金龙旗便被洇湿了一大片。这时他抬头发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不禁苦笑说,“让你们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也说不出自己这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苏文清却说,“老师,你说我们的国家还有希望吗?从眼下看,大清国是保住了,可保住了大清国有用吗?那个腐朽的大清又能给百姓带来什么?什么也没有!如果大清强盛,我们就不用来美国当苦力,受那些白人欺侮了。老师你别不承认,你不也是被大清赶到这里来的吗?要不是因为太平军的事,你自己真的愿意离开文淑姐,一个人跑到美国来吗?”
我的曾祖父没有什么文化,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百姓要的是什么样的皇帝,想要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是知道的。他认为苏文清的话是对的,他于是说:“我们当农民的什么也不懂,就知道自古民以食为天。要我说,如果说一个皇帝让他的百姓连肚子都顾不饱的话,这样的朝廷还要它干什么?这样的皇帝早就该下台了!要换一个明君当皇帝。”
李仓听我的曾祖父那样说,赶紧制止不让说下去,他说:“唐念祖你不敢那样说,你那样说是对皇上大不敬,如果在国内是要被杀头的你知道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章(3)
李仓说的认真,我的曾祖父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才不怕呢!我说错了吗?不管谁当皇帝,他如果让我们有饭吃,有衣穿,我们会平白无故去反对他吗?我们老百姓只认肚子饱不饱,不认你什么人当皇帝不是吗?”
这话都说到大家的心坎上了。帐篷里那些已经累得一塌糊涂的劳工这时也来了精神,跟着七嘴八舌说开了,都在数落朝廷的不是,骂朝廷的无能和黑暗,否则的话,大家就不用漂洋过海到美国来做苦力,大清根本已经不是百姓想要的大清了。
面对大家对大清国的责难,李仓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当大家都睡去的时候,他还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他也开始觉得,大家说得也许都对,大清是已经千疮百孔,是已经不可救药了。但有一点,他和大家的想法不一样,他觉得大清再不好,大清仍然还是自己的大清,大家的大清,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那感觉就像是你总不能因为母亲丑或者穷而不要自己的母亲一样,没有了母亲,你就什么也不是,就连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想把自己的这种感觉告诉给大家,他并不强求大家的想法跟自己一样。李仓知道大家嘴上虽然那样说,心里想的实际上跟他是一样的,大家从心里也是爱大清,都恨不得自己的国家能够早一天好起来,强大起来的。他们善良但脆弱,他们真的像是一群没爹没娘的孩子,有谁来关心过他们,爱过他们?他们在远离大清的大洋彼岸从事这么艰苦繁重的劳动,忍受这么大的屈辱,又有几个人知道?想到这些,李仓心里就更加怀念起大清,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大清的名字,如果真的把大清,把自己的国家比做母亲的话,李仓想自己真的是一个恋母狂了。他是真正地热爱自己的母亲的。
李仓一点也不知道,他的这个国家,他所爱的这个母亲的肌体已经全部老化,就像是一个浑身都是病的老人一样,并不是靠什么药靠什么人能够救得了的。
咸丰帝驾崩后,慈禧太后虽然可以大权独揽,宫内也没有谁敢跟自己争权夺利,但是自己的儿子同治皇帝继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