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帝驾崩后,慈禧太后虽然可以大权独揽,宫内也没有谁敢跟自己争权夺利,但是自己的儿子同治皇帝继承的却是一个破碎的江山,江南的长毛造反日见猖獗,在江宁,分明有一个太平天国要跟自己分庭抗礼,直至把大清的江山全部抢走。现在好,太平军被歼灭了,江山保住了,大清总算可以过几年太平的日子了。后来的人给同治送了一个“同治中兴”的雅誉,实在有点名不副实。事实上,一个乳臭未干,在龙椅上尿尿的孩子又能干什么?整个中国权力枢纽的开关全都掌握在那个女人身上。而那个女人又能做什么?
慈禧二十几岁开始守寡,孤灯残烛,顾影怆然,夜晚的月亮即便照遍了乾清宫的每个角落,却照不亮慈禧那颗寂寞苦闷的心。慈禧最害怕的就是每天一大早时就醒过来,那就惨了,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好,那时正是天下夫妻在相拥相抱颠鸾倒凤做着美梦的时刻,而她却要一个人孤零零躺着,干什么也不是。回忆与咸丰帝的恩宠吗?那也只是短暂的,回忆来回忆去就那些东西,空虚却是永久的,不可替代的。慈禧便只好把所有的精力全投在了小皇帝同治的身上,投在了权力身上。她要辅佐同治打理这个国家,这个国家不能没有她。糟糕的是,一个国家要由一个年轻的女子来打理是非常吃力,又是非常可怕的。不说外寇对大清虎视眈眈,挑起事端是常有的事,单说国内的扰乱就足够让这个女人操心,忙得她焦头烂额了。太平军虽然被歼灭了,但太平军少量保留下来的势力和以遵王赖文光领导下的越来越强大的捻军已经合二为一,进入了一个新的抗清阶段。这一年,捻军用千里急行军设伏歼敌的战法,在山东菏泽高楼寨,一举歼灭清王朝在北方劲旅——僧格林沁的马队一万余人,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内阁学士全顺、总兵何建鳌等重要将领和一些文职官员,全部被击毙。这次大捷使慈禧大骇,连忙调派剿灭太平军的功臣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率湘淮军北上攻捻。
曾国藩接任后,一反过去僧格林沁“狂奔穷追”的战法,采用“重点设防”、“布置河防”等方针,在安徽临淮、山东济宁、河南周家口等十三府州地,只驻扎少量清军,“企图以尾追之兵为拦头之师,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贼”,另外,在运河,沙河等河岸上驻扎军队,构筑长墙军事,以阻击捻军。这是由“点”发展到“线”的防御,即所谓“布置河防”。曾国藩则以徐州为大本营,坐镇指挥,以逸待劳对付捻军。
但是,赖文光领导的捻军,只走乡村,不攻城市。清军在城里驻扎,捻军在农村活动,各行其是,而捻军也因此更加速发展起来,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无所适从。整个朝廷犹如一艘到处漏水的破船,说沉什么时候就沉了。谁也救不了。
所有这些,身处美国的华工李仓,他如何能够知道?
第十一章(1)
李仓仍然天天扛着他的金龙旗上铁路工地,那已经成了习惯,不管是华工,还是美国人,起初都觉得他的行为怪怪的,时间长了,也都不再当一回事了。大家在乎的是生存和工作环境,华工们的伙食已经变得越来越差,吃的粗杂粮多半是已经发霉变质的高粱和橡子面,让人难以下咽。每顿吃饭的时间也受限制,匆匆忙忙的,像要去打仗。要是谁动作慢了,监工詹姆斯的皮鞭就甩过来了。那鞭子甩得重,一甩就是一道又粗又深的血痕。华工们常常喝不到水,实在太渴了,捧一掬路边水沟里发腐的水就喝了。工资更是只有白人劳工的三分之二,苏文清算了一下,要想赚足回去赎罗秀云的钱,看来是比登天还难了。我的曾祖父说:“那时邮路还不太通畅,平时要往国内寄一封信都难,更不要说寄钱了,在还清当时出国时欠下“猪仔馆”的贷款,第一月工资领到手后,华工们便到山上砍了一根竹子,然后在竹管上面挖了一个小孔,把公司发给大家的工资塞进了竹筒里。也只有那样了,不然的话你叫他们把钱放哪去?苏文清明明知道就那么些钱,一有时间就要倒出来反复数着,像是要看那钱到底攒足了没有。点着点着,就愁眉苦脸了,长吁短叹着。
我的曾祖父知道他在为赎罗秀云的钱发愁着,便安慰说:“才来多久呀!把心放宽点吧,你急了又有什么用?”
苏文清说:“我知道急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我这心就是那样,天天就在为那件事急着,照这样修铁路,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呢?”
我的曾祖父说:“我说你不要老是去想那些没用的好不好?你越是想,心情就会越糟糕的,一个人是不能够那样过日子的,那样反而会害了自己的。”
苏文清说:“你说要几年铁路才可以修好?”
我的曾祖父说:“不是说五年吗?”
苏文清听着叫了起来说:“五年呀!要那么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五年要多少天?”
我的曾祖父面对现实,他说:“不管多少天,反正你得把铁路修好你才能够回去,我们都是签了契约的,铁路一天不修好,你就没法离开美国。所以你着急也是白着急,一点也没用的。”
苏文清听着,垂头丧气,一点也提不起神来,他觉得我的曾祖父还有李仓他们并不理解他的心情,说话都是过分轻松了,要是处在他那种情况试试,不急才怪呢?
着急归着急,还得面对现实。华工们一边埋怨生活待遇太差,一边仍然还得像一头牛一样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恶劣的环境直接威胁着劳工们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因为伙食极差,严重的营养不良使许多华工都得了各种病,由轻病拖成重病。轻的不给治,轻的每天照样出工,照样干重活,由于吃不消,一些人便倒在了工地上,但只要你不死,醒来后还得继续上班干活;病重的则抬到一间另搭盖的隔离帐篷隔离起来,也没一个人照顾,也不请医生看,只等油枯灯灭,生命自行耗尽。
雪崩塌方和各种事故是经常发生的事,工地上平均每天都在死人。刚开始时,有人死了,都是由华工们自己在铁路边上挖个坑,把死去的华工用草席或被子一卷就埋了。后来,有一天,一个叫黄和伯的人来到铁路工地,他对华工们说,以后收尸的事就由“六和会馆”的人做了吧!华工们不理解,说,为什么呢?黄和伯说,不为什么,就为都是中国人。华工们听了就很感动。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一章(2)
“六和会馆”实际上是一个由早年来美国谋生的中国人创办的福利机构,地点设在旧金山,负责人就是黄和伯,广东海陆丰人,他是前些年从中国到美国旧金山的。那时的美国,对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来说都很陌生,有人说,美国找到金矿啦!到美国发财去!喊一声,便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往美国跑,结果家乡的田地也荒芜了,牲畜也不想养了。大家恨不能一步跨到美国抢一把金子。
黄和伯祖上信佛,一家人几乎全部皈依佛门,在家修持。黄家在当地还是有名的医家,在街上开有药铺,卖一些中草药,因为医术高明,远近凡各种疑难杂症,都要找上门求治。其实像黄和伯这种人家是不用离乡背井的,偏偏黄和伯是一个非常讲医德的人,当有人告诉他去美国的劳工缺医少药的情况后,黄和伯就下决心要拯救一下那些华工了。但是,到了美国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能力是那样的有限,力所不及。他尽管可以救活那些生了重病的人,却对那些被雪埋掉,被炸药炸得粉身碎骨的劳工回天乏术。黄和伯就想,既然自己救不了他们,那么,就好好的送他们上路吧,在他们死后,在他们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的情况下,让他们死也死出尊严,死出一点温情。
死亡是经常发生的,黄和伯几乎每天都要面对死亡。面对一个个死去的形态各异的华工,黄和伯的心灵每时每刻都在震撼,颤栗着。他觉得,那些华工死得太惨了,简直惨不忍睹,各种死相都有,让人看了心里永远无法平静下来。黄和伯心里就想,那些华工当初都是一个个怀抱着各种各样的理想才来美国的,结果理想还没实现,却都成了异乡鬼,并且连他们的遗骨也将永远地留在了别人国家的土地上,想想实在叫人伤心哪!因此,每掩埋一个死去的华工,黄和伯都要求会馆的人严格按照中国传统的丧葬方式进行下葬,不得有任何马虎。
掩埋那些华工时,“六和会馆”的人先把土坑挖好,那些后事都是黄和伯自己亲自在做的。黄和伯做得极认真,每回下葬那些华工,他都要非常虔诚地跪了下来,然后三柱香烛,几绽纸钱,一杯水酒,没有酒就以水代替,他一丝不苟,脸上写满了悲伤之情,就像死去的人是他的哪一位亲人似的。尸体掩埋过后,看纸钱在一片片烧完,烧成灰烬,然后随风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黄和伯心里就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他知道死去的人已经上路,魂灵已经飞越过太平洋,回到大清国,回到故土去了。那时,他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就会得到一种安慰,觉得自己在做了一件善事,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他会冲着坟头连磕几个响头,嘴里说:“兄弟,金银财宝换不来家里好,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从现在起,你就不再在异国他乡受苦了,家乡没有修铁路,你回家吧,安心上路吧!你的亲人在等着你,等你回去,……”
没说完,自己已经先泪流满面了。
铁路越往前开,死去的人就越多,铁路两旁遍布的都是一堆堆膝盖高的小土坟。每个坟头上露出一截青石,青石上都用红漆写着死去了的人的名字,然而时间一久,日晒雨淋,青石上的名字也早已不见了痕迹。有的坟头上也开始长草了,那些说不清草名的小草先是毛茸茸的几株,再后来就开始疯长了,连整个坟头都被盖住了。那些草一定是吸取了死人的养分,绿油油的一片,有的已经长得就跟一棵小树似的,根本看不出那里曾经埋葬过人。我的曾祖父曾经说过,当年一共有一万多名中国劳工到美国参加修建铁路,结果到铁路建成的那天,就只剩下五千多人,其余的四千多人不外乎是累死,病死,冻死,被炸药炸死,雪崩和塌方被压死了的,有时刮龙卷风,干脆连尸体都被龙卷风刮到哪里也找不到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一章(3)
黄和伯他们收尸,一般都选择在黄昏的时候。那对黄和伯他们来说,其实也没有太特别的用意。但是每当黄昏降临,黄和伯他们在收尸的时候,苏文清那双非常伤感的眼睛却总是远远地在注视着。
那时,天空开始暗了下来,大地已经变成灰蒙蒙的,眼前的山也朦胧得仿佛成了一座硕大无朋的云朵。华工们这时已经收工了,一个个往宿地走去,空旷的铁路工地上除了钢轨和枕木,再就是那些乱石块了。每回收工的哨子响过后,当华工们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帐篷的时候,苏文清却总是愿意自己一个人留了下来,苏文清怎么也无法明白,黄和伯他们为什么总是要选择在充满诡异的黄昏去掩埋那些中国劳工的尸体?那对收尸人来说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呢?因此,他非常害怕每一个黄昏的降临。每一天的太阳下山都让他感到恐惧和不安。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他总是感到惶惶不安,他总是从那些死去的劳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闻到了自己的躯体也正散发出一种尸体*的气味,他觉得,那些劳工的今天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明天,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顾影自怜,心里有说不出的哀伤。因此,从内心来说,他极其害怕看到黄和伯替那些死去了的人埋尸,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心里越是怕却越是想去看那一幕。
这天,苏文清终于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黄和伯的面前,他很想跟黄和伯说说话。他向黄和伯介绍了自己,他说他真的不是很情愿要到美国来的,更不愿意就这样死在美国。说到最后,他甚至哭了。他说,但是从现在看来,死是免不了的,他一定活不到回到中国的那一天了。他要求黄和伯在他死后给他多化一些纸钱,他说,他太缺钱了,这辈子就是因为没钱,他才没办法把心爱的姑娘给赎出来,因为没钱,他才到美国来。苏文清从怀里掏出离开中国时罗秀云送给他的那缕头发让黄和伯看。那缕头发依然用一条红头绳扎着。黄和伯不明白,他问苏文清说:“那是谁的头发?是不是你心上人的?”
苏文清说:“是,是我喜欢的一个女人的头发,我要来美国前的那天晚上,她特意剪下来给我的。”
黄和伯说,“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苏文清说:“是,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美国,要不是因为她,我才不会到美国来,我就是为了救她才到美国来了。”
黄和伯听话听音,他抬眼盯住苏文清说:“她是一个青楼女子吧?”
苏文清说:“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爱上一个青楼女子?她不值得我去爱是不是?告诉你,青楼女子和青楼女子还有不一样的地方,她是被人给卖到青楼里去的,她本身就是一个良家妇女。”
苏文清说得有点激动,本来他还打算说些什么,但看黄和伯并无恶意,也就不再说了,反而求黄和伯说,要是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他求黄和伯在埋他时一定要把那缕头发一起给埋了,那样子就等于说,他已经和罗秀云在一起了。他也就心满意足了。黄和伯这下真的生气了,他骂苏文清太悲观了,他说:“为什么要那样悲观呢?为什么要想到死,既然那样爱那个姑娘,就不能想自己要活得好好的回去见她吗?以后再也不想听你乱讲了!”
苏文清却说,“不,我跟你是认真的。不是我自己想死,有哪个人愿意死呢?是生活环境不让我活,要让我死的。想当初我是多么的天真,以为到了美国就什么都有了,就可以把自己所爱的人从苦海里给救出来,现在想想是多么的可笑,我不但不能救她,还有可能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十一章(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