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80年,读来仍有一种震撼!
我感到奇怪,当年曾经引发如此猛烈震动的人物,在收有上万人的历史辞典中居然找不到一丝踪影,颇为重要的土匪与历史演进的关系,也很难在中国的史学著作中看到论述。那么,在我们的历史视野里,到底遗漏了多少事件和人物?我们的历史研究,到底还有多少空白?如今,学界时兴所谓宏大叙事,热衷于引用所谓新术语,演绎所谓新观念,却忽略那些构成历史肌体的细胞,忽略一些当年曾经影响政局、改变历史行程的细节。可是,如果忽略了它们,也就可能忽略细节背后深层次的历史内涵,忽略历史环节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没有这些,历史的框架又如何能立起来?
英国汉学家贝思飞(Phil Billingsley)的专著《民国时期的土匪》,则让我读后精神为之一振。作者的详尽考证和缜密思考,为我们打开了观看民国历史的一个新窗户。
贝思飞叙述了临城劫车案背后复杂而险恶的国际背景:
当时大多数观察家还认为(常常只不过依据一些相关的但并不重要的证据),日本人参与了“临城劫车案”的策划,据说日本人这样做是为了使他们在从青岛撤离之后掀起一个诋毁中国人的高潮。据报告说,乘坐那列注定要倒霉的火车的一批日本人在苏州下了火车,其余的日本人则据说有人也看见他们警告他们的同胞别买到该城市以远的任何车站的车票。也有报告说,这次抢劫后在匪帮的营地里有3个日本人,其中之一据说是军火走私商,俘虏们还注意到土匪的大多数武器上有日本的标记。
不仅仅如此,在土匪绑架人质后提出的保释条件中,有一条是要求得到一块几百平方英里的地盘,在国际法令下中立化由土匪自己治理,包括税收、开采煤矿和其他资源,以及扩大通讯联络。贝思飞认为,它们不仅酷似1915年日本向中国提出的“二十一条”,而且很像日本在它占领青岛的短暂时期内试图达到的目标。他还说,传闻中的日本当局与安福系军阀集团的联系也暗示了这样的牵连。据说张敬尧将军每天都在天津的寓所里接见日本的来访者,而孙美瑶是张以前的部下,发动进攻的那天,孙美瑶刚从张那里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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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中国 第二章(10)
老洋人与孙美瑶大致相似,他们都不只是传统的散兵游勇式的土匪,也不限于单纯的打家劫舍。他们如同一支庞大的军队,制造着轰动中外的事件,如一阵阵旋风,掀起政局大波动。这就难怪,当年的媒体,将他们冠以“兵匪”而非“土匪”。兵与匪,忽而匪,忽而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的兵匪,在20年代直系、奉系、南方政府的对峙与较量中,在与吴佩孚为敌的大棋盘上,他们是重要的棋子,扮演着特殊的角色。贝思飞提到了这样的传闻:
在1922年至1923年间,孙中山在准备第一次北伐时,据说与豫西的兵匪有过联系,要他们骚扰吴佩孚防线的后方(可能是委托樊钟秀和老洋人)。当老洋人在1923年被改编成军队后,据说孙中山的代表依然留在他的队伍中,而且还在第二年夏天劝说范明新在北伐军到达湖南、进入华北时进行策应。据孙中山的一位助手在信中说,临城的土匪打起“山东自治建国军”的旗号也是受到南方的鼓励。南方劝告他们尽可能推迟解决释放人质的问题是为了给北京军阀当局制造最大的麻烦。
不知贝思飞的叙述是否准确,但另外一个史料多少可以看出,任何重大历史事件一旦发生,各方之间总是互为关联、互为影响。1923年6月29日,在发生临城劫车案一个多月后,广州南方政府的大元帅孙中山及其外交部长伍朝枢就这一案件联名发表一份对外宣言,宣言中谈到临城劫车案:
临城劫车一案,外人诧为奇闻,吾民则司空见惯。类此之案,且未可更仆数。试观临城,四周百英里以内,北方军阀奄有五省之地,拥有五十万之兵,而尚出此巨案,其祸国殃民,颟顸偾事,为何如耶。……(《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151页)
历史就是如此错综复杂。或许吴佩孚当年就很清楚,当他为清剿这些兵匪忙于调兵遣将而元气大伤时,在一旁暗自发笑的对手,一定不止一个!
孙美瑶死了。老洋人1924年1月也在吴佩孚重兵清剿下被逼得疲于奔命,最终被手下人击毙。然而,土匪现象一直存在着,“匪”与“剿匪”的概念,在很长时间里也成了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政治术语。对立的双方,无论执政者或者反叛者,都习惯将对方称作“匪”,哪怕这“匪”在政治含义上其实早已大大不同于孙美瑶或者老洋人。
真正意义上的土匪,不可能摆脱历史大漩涡的波动。在依然错综复杂的###和军事斗争中,他们要么被利用,要么被改造被整编,要么被剿灭,不会有别的结局。他们的生存方式、作战方式和策略,对于处在弱势的政治力量,无形之中也成了可资借鉴的经验。
土匪,或者说兵匪,当时纠缠着吴佩孚,尔后仍将把历史纠缠。他们是历史舞台上不断变换脸谱的角色,为历史叙说,提供一个又一个传奇。
六/不懂政治的军阀
谁能想到,在《时代》封面上出现后还不到1个月,被称作“中国最强者”的吴大帅,就从声名的巅峰跌落了下来。
给他致命一击的是他的部下、直系的另一个著名军阀冯玉祥。直奉大战开始后,直系军队王怀庆指挥的第二军溃不成军。1924年10月12日,吴佩孚亲往山海关督战,也未能挽回败局,只得退守秦皇岛,急调后援兵力前来。正在此时,任直军第三军司令的冯玉祥,暗中与奉系结成同盟,从前线奔回北京发动兵变,将曹锟囚禁,吴佩孚匆忙之中,不得不率残兵乘船逃离,风云一时的直系自此转入颓势。
在冯玉祥看来,自信、自傲的吴佩孚,却是自调兵遣将的那一刻起,就埋下了失败的祸根,而非他的反戈一击。在40年代撰写的回忆录中,冯玉祥讲述了一段吴佩孚在北京讨逆军总司令部的有趣故事:
四照堂四面都是玻璃窗,电灯明如白昼,厅中置一长条桌,挨挨挤挤,坐满60多人。大家坐了许久,才听到有人大声地报告道:“总司令出来啦!”嚷着,吴佩孚已经摇摇摆摆走到堂中。且看他那副打扮:下面穿着一条白色裤子,身上穿的是紫色绸子的夹袄,外披一件黑色坎肩,胸口敞着,纽子也不扣,嘴里吸着一根纸烟。他走到座上,即盘腿在椅子上坐下,斜身靠住条桌,那种坐法,宛似一位懒散的乡下大姑娘,于是口授命令。……念到中间,电灯忽然灭了,半晌才复亮,王怀庆(直军第二军司令)和我坐在一处,附在我耳朵根低声笑道:“不吉!不吉!这是不吉之兆!”我笑而不言。
封面中国 第二章(11)
这样重大的事,办得如此轻率儿戏,吴之鲁莽灭裂,往往似此!
冯玉祥的描写是否真实已无法求证,但却为我们勾画了民国史上如同小说演义一般的传奇一幕。更为重要的是,他渲染的现场预感竟成了现实。
一代枭雄吴佩孚的命运,在他乘船逃遁时就彻底改变了。他的虎视天下已是明日黄花。
两年后,鲍威尔最后一次采访吴佩孚,是在1926年与1927年之交的那个冬天:
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接见外国记者。他时任“讨贼联军”总司令,总部设在汉口。尽管他的头衔大得吓人,其实际地位已岌岌可危,事实上,他是北军抵抗从广东开来的国民革命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吴把他的总部设在一座古典式的中国庭院里,我就在那里见到了他,并共进早餐。他似乎比先前喝酒更多,显得精神沮丧,情绪低落。由于部队受到先北伐军出发的受俄国训练的宣传队的影响,士气尽丧,河南一战已是溃不成军。共产党人也竭尽全力为击败吴佩孚而工作,甚至不惜搞策反活动,以图不战而屈人之兵。等到激烈的武昌战役后,孤注一掷的吴佩孚彻底失败,全线溃退。(《鲍威尔对华回忆录》,第88—89页)
吴大帅再次在外国记者面前表现出他的“儒将”姿态。他们一起吃早餐,一边交谈。吴佩孚手里拿着一本已翻得破旧的线装书,谈话过程中还不时看一看。
鲍威尔感到好奇,问他这是什么书?吴佩孚笑答:“《吴越春秋》。”然后补充说:“那个时候没有机关枪,也没有飞机。”
吴佩孚一再向鲍威尔强调,他只是个军人,不懂政治。不懂政治的军阀,永远只能是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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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中国 第三章(1)
1924年最后一天,12月31日,北京很冷,白天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下。两天前,这里刚下过一场大雪,所有街道都结上了冰。下午4时许,一趟来自天津的专列缓缓驶进前门车站,数万欢迎人群伫立街头,顿时忘记了寒冷。
走下车的是孙中山和夫人宋庆龄,陪同他们的有汪精卫等国民党要员。
一位正在北京国立法政大学念书的学生,站在欢迎人群中:
尽管那天天气不好,大约有十万人聚集到前门火车站去欢迎孙博士。当孙博士走出专车时,国立北京艺术学院的乐队奏起了中国乐曲。成千上万的人为即将看到他的风采和听到他的教诲而纵情欢呼。可是孙博士重病在身,他只是向欢迎的人群点头示意,就乘上小汽车径直驶向北京饭店。(《莫斯科中山大学和中国革命》;第13页)
北京来过多次,这却是孙中山的最后一次。胆囊腺癌已到晚期,但他仍在拼命一搏。
两个多月前,他还不可能走进北京。1924年10月下旬,北京刚刚更换主人。第二次直奉大战中,直系重要将领冯玉祥反戈一击,导致直系大败,“贿选总统”曹锟被软禁,“讨逆联军”总司令吴佩孚率残部逃遁。
在这一次直奉大战中,南方的孙中山与东北的张作霖站在一起,吴佩孚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奉系大胜,对于一直缺乏军事力量的孙中山来说,眼前又出现了建立强有力政权以统一中国的机会。他重病缠身,知来日无多,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当占领了北京的冯玉祥致电邀请他来京商谈国是时,他欣然前来。以往,谈到此事时,相关文章或史书,只强调冯玉祥的个人邀请,而回避整个奉系的背景。其实,此时冯玉祥已与奉系结盟,他的邀请不妨看作是整个奉系的动议,而非个人行为。事实也如此。
孙中山从广州前来北京,途经上海、日本的长崎和神户、天津,历时一个多月。在他抵达天津前,11月24日,几年前下野的皖系军阀首领段祺瑞重新回到北京组织临时执政府,冯玉祥则通电下野。但即便如此,孙中山继续着与奉系的接触。12月4日孙中山一行抵达天津,5日中午,被曹锟赶下台的前总统黎元洪设宴为孙中山洗尘,同席作陪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大获全胜的奉系首领张作霖。孙中山抵达北京后,段祺瑞在铁狮子胡同为其安排行辕,这座房子曾是原外交总长顾维钧的宅第。
孙中山一生中常常做出惊人之举,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北京之行依然如此。
一年前,1923年1月26日,他和苏联特使越飞在上海会谈后发表了联合宣言,开始了与苏联的紧密合作。他欲重振国民党,在三民主义基础上,提出三大政策: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不同社会基础、不同政治理想的两个政党——国民党和共产党,在苏联和共产国际的引导下走到了一起。这是特殊形式的政治联合:共产党员也可以加入国民党,并担任要职。与此同时,自民国初年屡受挫折的孙中山,一直因缺乏军事实力而疲于奔命,遂在苏联派来的政治顾问鲍罗廷指导下,于1924年5月创办了黄埔军校,培养自己的军官,按照苏联红军的管理模式建立自己的军队,在军队设立党代表制度……
他的理想执著如初。巩固广东根据地——北伐——统一中国,一切将重新开始。不过,即便在与苏联和中共的合作开始之后,孙中山仍未放弃与奉系军阀张作霖合作的努力。于是,很有意味的历史画面就出现了:当孙中山在天津与张作霖见面时,他的党和军队正在广东进行着北伐的准备,而两年后北伐最大的敌人正是张作霖。
惊人之举不限于此。
当开始与苏联密切合作后,孙中山仍希望与西方列强特别是与美国合作。
1924年1月6日,美国驻北京公使舒尔曼访问广州时拜会孙中山,孙中山再次要求美国予以支持,他仍认为这种支持是最值得争取的。
多年来,孙中山向西方列强一次又一次传递出强烈的友好愿望,屡屡被冷漠碰得粉碎。这一次同样如此。美国公使舒尔曼甚至认为,这一建议不宜向华盛顿报告,他连孙中山所表示的对美国的信赖,也不向华盛顿报告。在他递交的报告中,只概述了孙中山关于反对帝国主义的言论。(《孙中山:勉为其难的革命家》,第206页)
封面中国 第三章(2)
不难想象,屡遭冷遇后的孙中山会有多深的失望、激愤和无奈。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正是这样一些奇特、怪异、费解的历史场景。就如同毕加索立体主义的画面,人的躯体被分解成一块又一块,然后又重新排列组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色彩与结构早已大大不同于常理,但视觉的刺激却再也不会忘记。
我很欣赏一位美国专家关于孙中山的一番话:
孙中山的作风令人费解,因他是个勉为其难的革命家。在致力革命时,他宁愿选择最少使用武力的措施达其目的。这是环境及其气质使然。外国人造成的恐惧,使他阻止与帝国主义直接对抗。只是到了最后,他才支持这种对抗。他反对鼓励阶级斗争,也不愿用暴力手段去消除本国的不公正根源。简言之,他宁愿谈判而不从事杀伐,求和解而不想进行旷日持久的斗争。这些品质使他看起来仿佛是唐·吉诃德式的而不是革命家式的奇怪人物,但更显出他是个纯粹的人。(《孙中山:勉为其难的革命家》;后记)
在1924年寒冷的冬天,这位“纯粹的人”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