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在营外,瞧见此地的军容;此刻一进来,又见大人的谈吐;早把若华的向上之心,吓了回去。实在不是自谦,真的有些自馁起来。”
曾国藩不待王若华说毕,忙接口问道:“怎么你见我的军容,莫非胜于别处不成?”曾国藩说到这句,忽又呵呵的自笑起来道:“恐怕足下有心谬赞老朽的吧。”
王若华一见曾国藩这般说法,连忙将他的腰骨一挺,朗声答道:“非也。若华不敏,平时在家,除了悉心研究理财之学外就是“善”。在认识论上,承认只有个别事物是真实存在的,,也曾翻阅几部兵书。虽然未知其中奥妙,却也懂得一些皮毛。此次浙江失守,天国方面的队伍,每日来来往往路过敝县,简直没有一天断过。伪忠王李秀成的队伍,还算天国之中的模范军队,固然不及此地的军容。就是若华沿途来此,第一次瞧见李鸿章的军队,一式全是外国服式,外国枪炮,亮光可以迷人之目,巨声可以破人之胆;然而都是外军,实无足道。第二次瞧见向荣,张国梁的军队,所有兵士个个摩拳擦掌,雄纠纠的也可吓人;按其实际,只可称为野蛮军人。第三次瞧见那个人称鲍老虎鲍超的军队,青天白日,大营之中,杂有妇女嘻笑的声音,真正不成体统。第四次瞧见和春的旗兵。个个兵士,提着鸟笼,个个将官,吸着旱烟,只有使人发笑。说到大人的军容,非但是严肃之中,含着雍穆之气;而且所有的军装,虽敝而洁;所有的军器,虽旧而利。小至一个伙夫,吐属都极斯文;大至一位将官,对人亦极和蔼。所以能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是所有的水师船舶,别样不胜夸,单看它的船板,可以光鉴毛发。一个勤字,已足见在上训练有方,教导有法了。”
王若华一口气,犹同黄河决了口的一般,说个不休。曾国藩却在听一句把头点一下。一直听毕,不禁捻须微笑道:“足下如此留心军事,实属可嘉。虽在谬赞敝营兵将,也还不离边儿。”
曾国藩说着,又问王若华道:“足下只见我军外表,尚未瞧见内容。好在此刻无事,我就陪你前去仔细一看。果有应该改良之处,足下须要实说,不妨为我指陈。此是国家的军队,凡为士民的,应有供献之责也。”
王若华连忙先站了起来道:“若华极愿一瞻内幕,也好学点王者之师的法度。”
曾国藩一面连说过奖过奖,一面已满面春风的站了起来,陪同王若华去到外面,内自军需,外至粮军,上自参赞,下至兵士,没有一处,不陪着王若华细细看过。王若华自然看一片,竭力赞扬一处。不过所有赞扬的说话,都是有凭有据,不是空口虚誉。即有句把供献之言,也是贬中带褒,极有分寸。
曾国藩这天十分高兴,等得回进里边,有人送进紧要公事,请他立即书行,以便发行。他却双手乱摇道:“有客在此,你们怎么这般不分缓急的呢?”说着,将手一挥道:“拿去请文案上代我书行就是。”曾国藩刚说了这句,又忙阻止那人道:“彭大人不是来了么?你们就去请他发了吧。”
那人捧了公事出去。王若华便问道:“大人方才所说的这位彭大人可是天下闻名、水师之中的好手、彭雪琴彭大人么?”
曾国藩点点头道:“正是此人。他是兄弟的门人。足下也知道他有水师之学么?”
王若华忙答道:“怎么不知,现在天下的人才,尽出大人门下,谁不知道。”
曾国藩道:“这末足下不妨随便论论现在一班带兵的人材呢。”
王若华即答道:“若华不敏,哪敢谬发狂论,以论天下人材。不过平时所知道的几位,姑且说给大人听听。左季高左京堂,才气磅礴,勇于负责,人不敢欺;胡润芝胡中丞,精明强干,为守兼优,人不能欺;彭雪琴彭京卿,①廉明公正,嫉恶如仇,人不肯欺;杨厚庵杨军门,进战有法,退守有度,人不可欺;李少荃李观察,学贯中西,文武兼备,人不得欺;刘仲良刘编修,忠厚待人,和平接物,人不必欺;骆秉章骆中丞,心细如丝,才大如海,人不容欺;官文官大人,办事颟顸,用人不明,人不屑欺;胜保胜大人,飞扬跋扈,喜怒无常,人不爱欺;至于大人,爱民如子,爱才如命,公正无私,道德高尚,知国不知有家,为人不知为己,人不忍欺。”
曾国藩听到这句,忽然大怒起来道:“如此说来,兄弟可以不必防人了!”说至此处,忽又笑道:“足下所论甚是。现在安徽太和镇的厘金局,江西景德镇的厘金局,一同需人前去接替。不过太和镇的税少事闲,景德镇的税多事忙,足下初入仕途,兄弟想请足下去办较为清闲一点太和镇吧。”王若华慌忙接口道:“若华虽然初入仕途,但是年纪尚轻,应该去做稍忙一点的事情。若要偷懒,何必出来做事。如此存心,真是狗彘之不若矣。”
国藩那时何尝防到这位王若华茂才,要想选择优差,以达他的目的。当下还在和他客气,连连的答道:“言重言重,足下既肯去吃辛苦,更是使人可敬的了。且请就在文案房里,随便耽搁一宵。兄弟明天就下委札,足下好去到差。”王若华又问道:“厘金局的解款,不知几时一解。”
曾国藩道:“照兄弟初定的章程,每月一解,谁知现在都弄得拖到两三月一解。”
若华道:“如去接差之后,一定有款即解,不定时期。”
曾国藩又答道:“足下去做模范,兄弟更加佩服。”王若华至此,已经如愿以偿,当即告退。
曾国藩送出王若华之后,还在一个人背了双手,踱着方步的自语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地无才,只在为上者有以求之耳。”
曾国藩一边口上念着,一边脚下踱着,忽然抬头看见一个戈什哈,站在门外,似要回话的样子。急问何事。那个戈什哈方敢走入回话道:“回老帅的话,彭大人有事禀见,已在外边候了多时了。”
曾国藩听说道:“快请快请。”
等得彭玉麟走入,曾国藩一面请他坐下,一面笑着说道:“方才因会一位嘉兴秀才,谈久一点,贤契已将我的公事代为看过发出了么?”
彭玉麟也笑答道:“早已发出。不过现在世风不古,人心难测,老帅怎么拟委一位不相识的去掌财政起来呢?”
曾国藩微摇其头道:“你话虽是。不过我们身为大臣的,只知才不才,不问识不识。而且不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曾国藩说到这句,恐怕彭玉麟再去和他辩驳,忙接着问道:“贤契此次前来见我,有何要公。”
彭玉麟已知其意,便也不提此事,单答着道:“门人此次来见老帅,倒非公事,乃是一桩私事。”
曾国藩听了,很关切的问道:“甚么私事?快快说出,我好帮你斟酌。”
彭玉麟蹙额的说道:“小犬永钊,虽承家叔替他娶妇生子,无奈久离门生,未曾受着家教。家叔呢,溺爱不明一点,也是有之。如今竟闹得出入县衙,包揽讼事。家乡一带,早弄得怨声载道。门生屡次去信训斥,仍是怙恶不悛。门生将他责无可责,特来请教老师。”
彭玉麟说到此地,忙在身边摸出一大包家信稿子,呈给曾国藩去看。曾国藩先将上面的一张拿起一看,只见是:荣儿入目:闻家中修葺补过斋旧屋,用钱共二十千串,不知何以浩费若斯,深为骇叹。余生平崇尚清廉慎勤,对于买山置屋,每大不为然。见名公钜宦之初,独惜一敝袍,而常御之,渠寻见余,辄骇叱何贫窭如此。余非矫饰,特不敢于建功立业享受大名之外,一味求田问舍,私图家室之殷实;常思谦退,留些有余不尽之福分,待子孙享受,奠为我一人占尽耳。对于开支用度,亦不肯浪费多金;是以起屋买田,视作仕宦之恶习,己身誓不为之。不料汝并未请示于我,遽兴土木;既兴土木之后,又不料汝奢靡若此也。外人不知,谓余反常,不能实践,则将何颜见人!今小民居舍被焚,无足蔽风雨者,都露宿郊原,卧草荐上,官员亦多贫乏,兵丁久缺饷银,而余居高位,食厚禄,乃犹有余资以逞奢,是示人以盗廉俭之虚名,非所以同甘苦者矣。小子狂妄,使余愧赧。
窃念汝祖母汝母在日,必不能任汝妄为。此亦汝叔祖溺爱之故也。
父字
曾国藩一面在看,一面连连点头。等得看完,又向中间抽出一张,拿起一看,见是彭玉麟给他叔父的信稿。上面写着是:
叔父大人尊前:侄最恨者,倚势以凌人。我家既幸显达,人所共知,则当代地方上谋安宁。见穷厄,则量力资助以银钱;见疾苦,则温谕周恤无盛颜。荣儿年日长,书不读,乃出入衙署作何事?恐其频数,而受人之请托以枉法,或恐官长,以侄位居其上,心焉鄙之,而佯示以亲善。总觉惹人背后讥评。请大人默察其为。
曾国藩看完这张稿子,又去抽出一张,只见写着是:荣儿入目:汝能以余切责之缄,痛自养晦;蹈危机而知慎,闻善言而刻守;自思进德修业,不长傲,不多言,则终身载福之道,而余家之幸也。汇观名公钜卿,或以神色凌人者,或以言语凌人者,辄遭倾覆。汝自恃英发,吐语尖刻,易为人所畏忌。余少时,颇病机械,见事之不平者,辄心有所恃,片语面折。如此未尝不可振衰纲,伸士气,然多因是遭尤怨,官场更险途也。余非贪仕禄而屈节自押,所以保身也。汝宜慎之!
曾国藩又看完这封,方对彭玉麟笑道:“我们这位小门生,娇养惯了,或者有之。但是父子之间,不必客气用事,只要贤契善为教之,必能成人的。”
彭玉麟听说,却气哄哄的答道:“如此劣子,只有将他召至门生身边,施以严教。”
曾国藩点点头道:“这个办法最好。”
曾国藩刚刚说到此地,忽见探子来报:说是伪忠王李秀成,又有窥视武昌之意,业调四眼狗一军,进攻胜保胜钦差去了。曾国藩、彭玉麟二人,顿时一同大惊起来。正是:
三次家书方看毕
一场大战又将临
不知他们师生听见此信,又有何计,且阅下文。
第四一回 惟我称尊坠入僧王计 予人以善低哦胜保诗
彭玉麟一听探子探报,急对曾国藩道:“小犬之事,不过关乎门生一家;武昌之事,真是关乎全国。门生此刻就别老帅,赶回防地,调齐船舶,听候调遣。”
曾国藩连连点首道:“快去快去。候我信息。”曾国藩一等彭玉麟走后,一面连办了札子,命那王若华前去到差,连收税款,解到大营候用。一面飞调霆字军鲍超,淮军第二军刘秉璋一同去援湖北。自己移驻抚州,办理军务。
谁知还没接到鲍刘两路的回报,又接探子报到:说是武昌已经失守,代理巡抚陶恩培,被那敌军中的李昭寿,砍去脑袋。总兵王国材以下,二十四员将士,一同阵亡。所有武昌的溃兵,统为李昭寿、赖文鸿、谭绍三支人马所收。官文、胡林翼、都兴阿、多隆阿、李孟群等人,仅以身免,退守汉阳。
曾国藩一得此信,连连跌脚道:“我当天国之中的钱江遁走;石达开入川;仅剩李秀成一个,或者不致再会猖獗。岂知竟是如此厉害!”
曾国藩发急一会,正待发信去调曾国荃、曾贞干的当口,忽接曾国荃的详报,方才知道此次事变内容。
原来忠王李秀成,本来十分重视北伐,起初连接威王林凤翔的捷报。不到两月,已经杀到大名府境。听他口气,即日便可杀入北京。李秀成听说,虽然欢喜,但怕孤军深入,没有后路援兵,必致偾事。乃派赖汉英、洪宣娇二人,作为北伐的后援队长。犹未起程,忽又得到林凤翔的捷报,说是业已杀进天津府城。守天津的肆芦盐通使杨霈,天津知府石赞清,天津知县谢子澄等人,仅以身免,逃出城去。数日之内,必可杀入北京。千万不可再派援兵,以分其功。李秀成因知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好吩咐赖洪二人,暂缓北上。于是天天盼望捷音。
那知直过一月,并无捷报。
李秀成至此,情知不妙,赶忙派探打听,据报说是清国初见威王如此厉害,正拟迁都的时候,忽纳僧格林沁僧亲王的计策。即由僧王去攻威王正面;胜保回兵去攻威王的后面。首断粮道,次用火攻,威王竟至全军覆没。照清国之意,就要乘胜别以满洲的铁骑兵,直攻南京。因闻英法两国的洋兵,似有北进之意,方才去防洋兵,没有派兵南下。
李秀成得此噩耗,吓得昏厥过去。左右将他救醒,想了一想,始命李昭寿,谭绍、赖文鸿、冯兆炳、曾天养等人,去取武昌。
那时官文、胡林翼、多隆阿、李孟群几个,也知英法两国,为了广东方面的交涉,一拖几年,没有解决;一同照会北主,严词诘质,大有开战之意。都在急得走头无路的时候,官文又是宗室,就想提兵勤王。无奈湖北方面自顾已是不暇,怎有兵力可分。官文因此又与胡林翼争吵一场。胡林翼气得吐血,卧病在床。军事之权,暂归官文处理。
李昭寿即用一支奇兵,诱出陶恩培,将他杀死,取了首级。赖文鸿、谭绍等人乘胜而进,占了武昌。官文、胡林翼只好退守汉阳。官文至此,始知军务事情,他干不下,忙又全权托付胡林翼去办。胡林翼因见事已到了如此地步,埋怨也是空,反只得带了病的,再去遣兵调将,以备恢复武昌。岂知天国的兵将守得犹同铁桶一般,万难攻入。只好飞向僧王那儿乞援。接到僧王回文,说是已檄胜保南下,指日可到。
胡林翼等了许久,毫没影信。急再命人探听胜保的行踪。得到回报,说是胜保有恃战胜林凤翔之功,竟在天津一带,横行不法。他的兵士,已是奸焚杀掠,甚于敌军。他自己的恶迹,书不胜书。单讲他竟敢把一位休致在家,前任礼部尚书林和灵的儿媳朱氏,抢到营内,逼她裸体陪酒。朱氏要保性命,只得依从。胜保还要不畅所欲,凡是妓女相公所不肯为的把戏,都要逼着朱氏去干。朱氏没法,方才一头撞死阶下。
胜保仅将尸身安埋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