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奴才房间的反对派”
英国学者波兰尼说:“即使一个公共权力原来是以恐怖为基础的,它也不可能不通过说教来补充它的强制力;为了控制其人民而培养的思想,也会不可避免地对统治者自己的行为取得某种程度的优势。”1934年,蒋介石在江西南昌发动有名的“新生活运动”,成立“新生活运动促进会”;随后,由陈果夫、陈立夫等推向全国,成为全国性的政治思想运动。这一运动旷日持久,一直延至抗战胜利,高潮是1934年至1935年。显然,蒋介石并不满足于要求统率党政军三界的领袖地位,而企图超越其上,进一步成为国###动中的权威。他又称“新生活运动”为“社会建设”,强调“生活军事化”,试图通过法西斯运动的宣传手段,把传统道德与法西斯主义的纪律与忠诚的混合体传播到城市群众中,尤其是青年中去。所以,新生活运动在汉学家那里,又被称为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国民党版”。
胡适晚年有一封信致蒋介石,在回顾国民党结束大陆统治的历史时,他指出失败的原因是,“根本上因党政军,大权集于一人,一切补救方法,都不能打破这‘###’的局面,也都不能使国民党本身发生真正有效的改革。”美国历史学者石约翰认为,创立并维持这种现代专制制度与蒋介石的长期军旅生涯有关。他分析说,“作为孙中山的继承人和国民党的领导人,他并非简单的、只是另一个军阀。但他基本上不是一个文明的政治家,甚至不是一个能把军事力量与革命有效地结合起来的领导人。结果,他总是更多地想自上而下地控制社会,而不是动员觉醒民众的力量来复兴国家。”其实,“###”必然导致领袖独裁,从根本上说,这不是个人的经历和品质问题,与少数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满足现状的统治精英的素质也关系不大。美国学者兰比尔·沃拉对中国现代化问题的观察,视野则开阔得多。他指出:“国民党在接受苏联的援助后布尔什维化了,转而反对西方的民主政治模式。党现在可以向传统妥协,确认国家比个人重要,保护个人的民主权利(在这里也就是民主的目的)得让位于使国家统一和强盛的目标,它主张由一个党实行家长式的极权主义统治,把党(像历来的皇帝)置于国家之上。”他进一步得出结论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背景拒绝了自由民主模式,有效地扼杀了‘五四’时代露出的这一弱小的具有个人倾向的民主运动。”
关于五四精神的蜕变,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胡适是看得清楚的。1935年5月,他在《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一文中这样说:“这年头是‘五四’运动最不时髦的年头,因为‘五四’运动的意义是思想解放,思想解放使得个人解放,个人解放产生的政治哲学是所谓个人主义的政治哲学。”可是,在论战中,当他为民主争辩的时候,着眼点仍然在国家,而不是个人。他认为,中国人民是无知无能的一群,所以应当有“幼稚园式的政府”,实际上脱不掉“训政”的思路。对于独裁,他并没有从根本上加以否定,只是对“成功”与否没有把握;在他看来,成功的独裁“亟需高度的智力和技术”,而这恰恰是中国所“奇缺”的。胡适一方面信奉自由主义,一方面崇尚权威主义,前者是理念的,后者才是实践的。这中间肯定存在着种种冲突,对他来说,真可谓“知难,行亦不易”,结果还是后者战胜了前者。他评价蒋介石说:“他长进了,气度变阔大了,态度变和平了”,又说蒋介石几年来“能相当的容纳异己者的要求,尊重异已者的看法”。他拥护蒋介石的###立场,甚至为政府对日侵略的不抵抗政策辩护,说:“政府不能用全力注意到疆土的防守,一半因为剿匪的工作需要很大的注意和很大的兵力,一半也因为国内不统一,各方的猜嫌不能全消……”他在日记里表示:“我愿意用我的道义力气来支持蒋介石先生的政府。”对于胡适热衷于上层政治活动,鲁迅在信中向朋友提起过,态度是鄙夷的:“新月博士常发谬论,都和官僚一鼻孔出气,南方已无人信之。”
1933年3月18日,胡适在北平对记者发表谈话,其中谈到日本对华侵略时说:“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彻底停止侵略,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这样的话,居然出自五四启蒙主义者之口,确实是可怕的。鲁迅多次引用过胡适的这次谈话,可见刺激之深。
胡适自己说对政治有一种终极的特别的兴趣,其实他的朋友们也都如此。当胡适等人积极主张立宪时,广东的国民党内的反蒋势力即奚落说:他们“未必是为民争权,不过想借此机会获得个人政治活动的地位,在政府里面分一杯羹罢了”。学者的身份容易掩盖对权力的欲望,致使半个世纪之后的学者对这欲望的掩盖加以掩盖,居然也做得那般的轻松自如。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在与福柯的谈话中指出,以马克思所强调的“利益”说不能完全阐释权力问题,于是使用“欲望投资”一词来解释,认为“人们必要时可以通过一种比利益更深奥、更分散的方式产生欲望”;同时指出,“这并不同于利益冲突,因为利益总是追随和处在欲望支配的环境中”。韦伯曾经警告说,从事一般政治的人,特别是打算以政治为业的人,在道德上将陷于两难的困境,他将无法使自己或群体的灵魂得救。追随政府进行具体的政治运作,必然奉行一种秩序主义哲学,就像歌德在美国因茨遭到围困时说的那样:“我宁可要非正义,也不要混乱。”而且,为权力服务,必然意味着对“权力的整体政策”的服从。权利在本质上是整体化的,因此不可能绕道而行。事实证明,胡适们作为知识分子而晋身政府部门,很快为官僚制所同化,成为科塞所称的那类“特别官僚”。科塞肯定说:“如同生物体能包围并中和外来物体一样,官僚制也能使特别官僚屈从于它自身的用途。”他认为,即便处在决策高层,“在这种职位上的知识分子也不是自由的代理人”。一者知识分子是根据一定的标准对政策做出贡献的,而在规定这种标准时,他只起到次要的作用;此外,知识分子作为顾问,仅只声名显赫,“他的名字可能被用来为其实已经制定好的政策提供合法性。在这种情形中,决策者所需要的不是知识分子的主意,而是他的赞同。在其他情形下,顾问事实上可能成为替罪羊”。李普曼对掌权的方式有着直接的体验,他总结道:“当一个人由教授与研究的职业变为决策者,变为掌权的行政部门的官员,变成政治家和事业领袖时,他就受到了约束。他的言辞不能被作为无私之论得到信赖,他的教导不能当做科学来信仰。把追求知识与行使政治权力结合在一起是不可能的,那些试图这样做的人,结果成了相当恶劣的政客或不再是一个学者。”胡适在《说儒》一文中将“儒”的语源考证为柔,实际上是认同知识分子以其柔软可塑的特性,自然进入权力的规则或不规则的容器之内。以他为代表的英美自由知识分子的群体入阁的行为,体现了统治集团的旨趣。即使在此前后充当过所谓的“反对派”,要“人权”,要“自由”,要“民主”,要“法治”,也如洛扎诺夫形容当时俄罗斯的“反对派”那样,不过是“奴才房间的反对派”而已。
5。猴王和酋长
法国知识分子德布雷有一个基本观点是:成群的知识分子与机构结盟,并从中得到权力和权威。科塞在《理念人》中列举知识分子活动的八种制度化环境也是很有意思的。比较一下不同的知识分子对于不同的制度化环境的选择和利用程度,他们与何种机构结盟以及如何结盟,对于了解他们的品质,姿态和面貌是颇具参考价值的。像胡适的一群,他们主要是通过大学,刊物,沙龙聚会进行密切的接触和联络的。胡适无论是作为大学的决策者,或是教授,都把教育当成为名山事业,而不致放弃;他所办的杂志主要是言论杂志,所载内容都是为学者所欣赏的、为治者设想的所谓建设性的意见。留学欧美的朋友的聚会,除了交流政治文化思想之外,多少带有增进私谊的性质。鲁迅颇不同,教育于他首先在于造就个性,培养反抗精神;办刊也是文学杂志,而且是以暴露性批判性为特色的;社交很少,常常回避聚会,上海十年更是到了离群索居的地步。即使在左联,他也是不开会,不交往,明显地游离于组织之外的。
在中国知识界中,鲁迅是一个孤独者,因此,在一生以专制政府为主要目标的、没有任何援手的、充满各种风险和干扰的斗争中,需要他特别的勇敢和坚忍。
1927年底,鲁迅刚到上海,就接连做了一通讲演,其中最著名的两次是,《关于知识阶级》和《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这两次讲演都是谈知识者和权力者、文艺家与政治家的对立与冲突的,表明了在专制政治底下坚持斗争的不妥协、不屈服的立场。说到统治者,两次讲演都说到猴王和酋长,其突出的特征,就是禁止思想和任意杀戮。“且看动物中的猴子,它们自有它们的首领;首领要它们怎样,它们就怎样。在部落里,他们有一个酋长,他们跟着酋长走,酋长的吩咐,就是他们的标准。酋长要他们死,也只好去死。”在“酋长政治”面前,知识分子是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还是发展倾向民众的思想呢?鲁迅据此将知识阶级分为真假两种,但判断说,假知识分子寿命比较长。他把思想运动同实际的社会运动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认为专制时代所以能容知识阶级存在,原因就在于他们的所谓思想,惟是脱离现实的空谈。然而,专制是否就可以因此长久地维持下去呢?他明明白白指出:“政治家想不准大家思想,而那野蛮时代早已过去了。”又说:“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俄国的文学家被杀掉的充军的不在少数,革命的火焰不是到处燃着吗?”
“民主与专制”的论战以双方共同进入“人才内阁”为结局,颇有大团圆的意味,而由力行社等为蒋介石独揽大权造势而发起的以领袖独裁为中心的法西斯运动,则由蒋介石本人出面叫停。中国到底有没有法西斯主义?“###”,“以党治国”的政制算不算极权主义?《法西斯主义》一书著者沃尔特·拉克尔认为,世界上其实不只存在一种,而是多种法西斯主义,但是,它们有一个公分母,也就是说,有一个“法西斯主义的最低限度”,如共同信仰民族主义、等级结构和“领袖原则”等。他说:“法西斯主义依赖于一个国家政党的存在,而且程度不同地都依赖于对宣传的垄断以及威胁并使用暴力对付反对者。”在法西斯主义哲学中,暴力一直起着核心的作用;在这里,意志是第一位的,司法是第二位的。“在法西斯主义政权下没有任何独立的司法。相反,如希特勒在1934年宣布的,党统治着国家。”在不同权力形式的组合中,恐怖与宣传的结合,被视为现代极权主义传统。像汉娜·阿伦特等,就是把希特勒德国和斯大林俄国并提为极权主义国家。恐怖手段除了赤裸裸的暴力以外,还以不完全保密的办法,多少带有神秘主义的办法,散布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难以名状的、吠形吠声的恐惧,使之渗透到国民中间,而不仅仅施之于敌对群体的成员之中。恐怖与宣传是对立的:一个是强制性的,一个是说服性的,可是在完整权力条件下,它们是如此地相辅相成。
大屠杀是一种恐怖,“暗暗的死”是另一种恐怖。自“清党”之后,鲁迅不断著文,揭露国民党政府制造的“秘密死亡”。《写于深夜里》有一节,题目就叫《略论暗暗的死》,文章使用大量反语,刻毒而悲凉:
……给死囚在临刑前可以当众说话,倒是‘成功的帝王’的恩惠,也是他自信还有力量的证据,所以他有胆放死囚开口,给他在临死之前,得到一个自夸的陶醉,大家也明白他的收场。我先前只以为‘残酷’,还不是确切的判断。其中是含有一点恩惠的。我每当朋友或学生的死,倘不知时日,不知地点,不知死法,总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边,在暗室中毕命于几个屠夫的手里,也一定比当众而死的更寂寞。
然而“成功的帝王”是不秘密杀人的,他只秘密一件事:和他那些妻妾的调笑。到得就要失败了,才又增加一件秘密:他的财产的数目和安放的处所;再下去,这才加到第三件:秘密的杀人……
所以第三种秘密法,是即使没有策士的献议,也总有一时要采用的,也许有些地方还已经采用。这时街道文明了,民众安静了,但我们试一推测死者的心,却一定比明明白白而死的更加惨苦。我先前读但丁的《神曲》,到《地狱》篇,就惊异于这作者设想的残酷,但到现在,阅历加多,才知道他还是仁厚的了: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现在已极平常的惨苦到谁也看不见的地狱来。
6。反抗中国式法西斯
在“清党”以后的党国里,整个形势,就像鲁迅说的那样,“捕杀的网罗,张遍了全中国”。这种恐怖,的确随时随地同官方的宣传搅缠在一起。所以,鲁迅在抨击恐怖制造者的同时,常常戳穿他们的阴谋,暴露各种政治宣传的反动本质。在《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中,鲁迅公开指出,国民党掌握政权之后,省悟到一切统治手段都不彻底,惟有“大造监狱”,此外是“什么也没有”。监狱有两种,一种是到处都有的国粹式,还有一种西洋式,即所谓“文明式监狱”,是做给到中国的外国人看的。至于“反省院”这样的“特种监狱”,则是新近发明的。犯人在里面可以受教育,学政治,反省和写毕业论文。如果不肯做,或者不能做,自然非终身反省不可,而做得不够格,也还是非反省到死不可。文章说,偶尔遇见考完放出的“良民”,都大抵是萎靡不振的,可知这种新兴的监狱是如何地使犯人受着肉体和精神的严重折磨。《同意和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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